那男人宽粗的指节迂回于师傅洁白凝滑的细颈处,他背对着我,所以我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我只能盯着他的指尖,像是随时要掐进肌肤中。
他是想要杀了师傅的。
为何师傅的脸上只有媚笑,没有丝毫的痛楚。
"为何杀了子斐?"那人的声音如此低沉,是因为悲伤嘛。
他是你的爱侄是嘛?师傅微簇了眉心。
"为何隔了十年又让我见到你?"
"......"
师傅像是没有听到第二个问题,他笑得犹如昙花初乍,光华自眼眸流露,可比那人间月色,荡漾着不可思议的妖媚。
"他救下了王家商贾的千金。"师傅这一答让我疑惑,那日我果真没有看错,师傅对着那两个美好的女子诚然是厌恶的。
对持的男子有些惊讶,食指停在师傅敞开衣襟后落出的锁骨之上,停留着,停留着,然后慢慢向上移去,扶过师傅尖利的下颚,凝在那两片吐露妖气的笑唇边。
"王家又与你何干。"他问。
"十年前王家也曾有过美好的女子,算上辈分她该是那两位千金的姑姑。"
尹翊愣了愣,手指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直探进师傅的后背,素衣滑落,萦洁白皙的身躯,像一条从白绫中窜出的灵蛇。
我看见师傅猛地抖动了身子,是因为冷嘛。
"那是你的妻。"师傅说着,眼眸中有了不甘心,渐渐躺倒在香萝紫榻上。
"她还没过门,就死了。"那男人说着,"你不必去恨她。"
恨她?我?师傅笑得失声。
"我又不是女子,干么恨她。"
"那你为何当初不救她,你可以救她的。"
师傅伸手,扭动着身躯缠绕在那男子的背上。
"是的,对于我们西域毒门,救人和杀人一般简单。"
"......"
"......因为,你来求我了,你不曾求过我什么,为了那个女人,你来求我了。"师傅这般说着,又是一阵嗤笑。
那男人紧了紧手,压在身下的乳白的躯体霎时战栗了一阵。
"如果我不来求你,你会救她嘛?"
"不会。"
"......"
"......因为,她不该是你的妻。"
我已经看不见师傅面上的表情,也看不见那个男人的脸面,只有两具迭拥在一起的皮条子。分不开,扯不开,压榨得要融成一条,在这样的浅墨的夜色中,在即将杂乱的脚步声中。
纷繁的刀刃兵器之声,结束了室内荒淫弥乱的气息,那个男人面无表情的直起身子,他的衣物依旧附体,只是些许凌乱。
他毫无顾忌得在帐边立起,我看见师傅洁雪一般的身子没有丝毫遮掩得散在十几个手执兵刃的粗莽武夫揶揄的视线下。
为何?师傅?
你是知道的,是嘛。
刹那间,我的胸口像是被利刃滑过,灼烫的痛感,渗入骨髓。
师傅看见躲在门帘后的我,他微微笑了下,有些迟疑,"赤儿,快逃--"
我立在那里,怎么可能就这样撇下师傅一个人逃开。
"西域毒门花氏,善于毒器,拭杀忠良,害人无数,十年前本该全部灭绝,总共五十二条人命,焚烧时却只发现了五十一具尸体,唯有一人,逃过劫数。"我听得那个男人如数说着,丝毫没有感情。
"即便是毒门,你也不曾恳求想要救你那未过门的妻。"师傅拉过散乱的衣物,用红绳在腰间束搏了一个结,绳子的长度仿佛计算精确,若在短去一节,便不够用了。
妖孽--
粗鄙的声音,然后喧哗。
师傅不屑得瞥过周遭的人影,他只盯着一个人,只在乎着一个人。
"想要杀我全然不必如此费事的。"
那男子抽出搁在桌上刻有尹字的佩剑,是那把师傅隔在身上数日的俗物。
只一挥,血溅白衣,师傅的笑意化在浓烈的腥血中。对于血,我一向心神激昂,然而这次,我却只感到害怕。
我在害怕。
害怕师傅会这样死掉,因为他想就这么死掉。
顾不得寡不敌众,我从碎花纱帘后一把跳出,背上师傅从窗户跳了出去。虽然我从不惧高,但是从三楼的高度跳下去,这还是第一次。
瞥过那个叫做尹翊男人的脸,我恨不得现在就扑咬上去,扯断他的喉头,看着鲜血从哪里泉涌般流出,那必定让我心神荡漾,痛快无比。只是那些只能存在于想象中了,至少现在是不可能的。
跳下苑窗的那一刻,我不再害怕,不知为何,我如此精湛于跳跃,着地的瞬间完美无湛,这让我有了些骄傲和惊讶。
"赤儿......"
师傅游若的声音,我不再理会,我害怕他让我独自脱逃。
我做不到,师傅。我和你在一起十年了,就算你打算去死,我也不会允许,我要和师傅永远在一起的。
师傅是打算就这么死掉的,因为没有那奇异的花香。
今晚,我没有闻到那股异样的花香。
西域毒门,花家。最厉害的不是毒粉暗器。而是那随身携带的花香。闻香者或见血封候,或全身溃烂,或疯癫痴嗔,均死于三日之内,无一另外,所以那日劫杀花家,武林中死者甚是巨大,只有尹家,未被此香所伤,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何原因。
我看着师傅的白衣胜雪被血色浸渍,染出一大朵一大朵炫目的嫣然朱花,眼泪扑簌簌得落在花瓣上,晕出了深浅影绰,更如妖花。
"去找曼珠沙华,说不定还能救我的命。"师傅悲叹了一声,声音中却没有点滴求生的欲望,我不知他是否有意想要支开我,只是现在守在他的身边,我也救不了他。
那一刀,是要致师傅于死地的。
那个男人竟然如狠心,从左肩横批延至右腹,下手之恨,毫不留情。换做是我恐怕早就去阴府报道了。
一个纵身,我越过苍茫野地,我只能相信那是真的,是真的能够救师傅的性命。
传说中的曼珠沙华,美艳绝伦的花。开于春末夏初,抽茎而发,花丝反卷若佝偻龙爪,红耽垂滟可比处子鲜血。而且即使未见过的人也能一眼辨出。不仅因为它的妖气甚重,更是因为--
花叶不相见,见叶无花,显花缺叶,虽是同根生,永不相逢。
所以尽管我没有见过曼珠沙华,若是能够找到它,我定能一眼辨出。
现在正是春末时日,我庆幸,我要找到它。因为我不能看着师傅死去,虽然他大概是想去死的。
十年前,那个风雪的夜晚,我记得那个面如萦月的少年,他兰花般的指尖虽然冰冷,但把逐渐失去意识的我搂在怀里。他对我说,
"我们一起活下去吧。"
所以我冰冻的身体恢复了温度,我和他一起在寒风冻雪中相互依偎,度过了看似毫无希望的一夜又一夜。冰雪为餐,虫蝼辅佐,我们就这般活了下来。
我曾经不忍师傅为何要找寻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人,把他们带去寝卧,把我关在门外。他说,因为他的眼眸,或是他的鬓角,或是他的唇缘,或是他的眉梢,或是他的醉态,我不明白为了那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师傅甘愿共寝软榻,任那些贪婪淫污的目光浊了他美好的身子。
你不懂嘛,因为寒冷。师傅如此说着,眼眸里挥不去的寂寞,嘴角泛起的自嘲。
那是谎言。
见到叫做尹翊的男人后,我便知道了长久以来畏寒的理由都是荒诞的谎言。
因为那眼眸和尹翊神似,因为那鬓角和尹翊相仿,因为那唇缘和尹翊缘同,因为那眉梢和尹翊一致,因为那般醉态分明就是尹翊的醉态。
师傅--
你的谎言已经骗不了我了,如今你还打算继续欺骗自己嘛。
我找了那么久,恍惚间倒了下去,又重新站了起来。等我抹去脸上的污泥,发现一丝红媚显在我的眼前,不可置否,那竟是我要找的曼珠沙华,墨黑的茎枝窜出半人之高,顶着拳头般大小的丝绕鬼魅。
这就是传说中的毒花--曼珠沙华。
师傅告诉过我,曼珠沙华花媚却无毒,茎素却剧毒,可比花家的携香之毒。
我狠命拽下那片红艳,掌心疼痛如烧,茎毒已经渗进肌内,慢慢凝成黑色,如墨色。衬着那朵鲜艳依旧的拳大的花尸。
它已被我摘下,已经成了尸体。我突然想到要是曼珠沙华这般模样是否就能见到它的墨叶究竟如何形状,自然并非同茎之叶。
血的味道,我惊诧,因为是师傅的腥血气息。还有就是那奇香,混和着甜腻,在这蔼瑟的月华之下。
我不能让师傅这样死去,我已经找到了曼珠沙华,传说中的剧毒艳花。
所以我要救师傅,我们要一起活下去,你说过的。
--师傅。
师傅躺在茵地上,不见白衣,只见红裳,全是被血色染透的。周围散乱着横七竖八的尸野,都是在客栈里见过的脸面,他们还是追到这里来了。
只有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站在墨夜中。那个小人儿转过脸来看着我,微微愣了下,随即笑道,"小妖,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我不认识那张脸,但是他似乎认得我,还是个孩子,但那张脸,是女人的脸。
我思索着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美丽的女子般的脸,好像......
好像......那日见过一面的王家商贾两位千金的脸庞。
另外站着的人便是尹翊,月色下给他的脸面抹上了一层痛苦的神态。
"到了最后,你还要使毒杀人。"
师傅淡淡得笑,一些些狡猾。
"能死在尹荧刀下,是我的心愿。十年前,你就该杀了我,犹如你杀了我花家五十一人口。"
"......"
"是我自己害死了花家,愚笨到让尹家成就了名利。"
"西域毒门,邪士妖术,非被尹家除却也定被其他名门斩劫。"
"......真有这么容易嘛?"师傅嘲笑着,浑身散发着甜腻的香味。
"你身上的奇香经对付不了我。"那男人屈膝半跪在地上,借着月光仔细看清如此妖媚之容。
"未必。"师傅笑了,眼角的余光落在尹字佩刀上。"果然是柄好刀。"
那男人突然咳嗽起来,他强忍住喉间一阵阵的骚痒涩感。哇得一口吐在师傅红衫上,加重了一番艳晕。
"尹子斐......死了。"师傅说。
那男人一惊,猛然捂住唇鼻,已经太晚,香气早就渗入脾肺,躲不过的。一旁的小儿忙不迭得拽住他的衣角,嘴里嘤嘤喊着"爹爹--"
师傅看清那孩儿的面相,像是见了活鬼般勉强半支起身子,我赶紧跃上前去,撑住师傅的重量。其实师傅很轻,支起他的身子并不困难。
"花家的奇香对尹家不起作用,江湖上的人不知原因,......这因......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
"你事前骗取了解药,自然不受毒气所扰,更不受其害。"
"......那为何今日?"男子的鲜血口鼻俱出,我的心中掠过说不出的喜悦,他就要死了,很快就会变得和周围的尸体无异,而师傅是不会死的,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曼珠沙华,师傅说过的,找到曼珠沙华,便可救他的性命。
"花家奇香的解药只有十年功效,那日你从我身上拿去的解药如今已经失效。"
尹翊抹掉残留在嘴角的污血,又是眉目舒朗的模样,刚见他时的模样。
"......那也好......"
我没有听错,那句话是,‘那也好'。
难道他认为和师傅一起去死,也是不错的结局嘛。
只是我不会让师傅去死的,我把曼珠沙华递与师傅的面前,师傅的眼眸中灵闪了几下,他只注意了那花尸,却没有在意我脏污的右掌已经被茎毒染得墨黑。
那女相男童还在哭,尹翊的气息已经微弱了。
师傅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掌大的花尸揉碎在手中,然后撒在那男人的面上。
月华下,让我眼前的一切的一切变得朦胧起来,像是水之涟漪,风中散开......
师傅还是死了,我不明白,为何师傅还是死了。
我明明已经找到了曼珠沙华,传说中的毒花,花叶永不相逢。
又是十年,我独自活了十年,十年后的今天,我来到尹家堡。
江湖中的名士--尹家。
二十年前,因劫杀西域毒门花派,一举成名。
西域毒门擅用毒器,更是身负奇香,虽是微创,可是毒液香气渗入,必要人性命。
那晚,江湖上死伤无数,唯独尹家,虽伤,却不死一人。
没有人知道原因。
那晚毒门花家总共五十二条人命,均被斩杀,包括濡妇幼童。可是,事后又有传言,说天亮焚尸只见五十一具,还缺一具,只是甚少有人提起,便也就这般沉寂了。
十年前,西域毒门花香江湖重现,尹家志士尹子斐死于非命,揭开江湖豪士追杀妖孽残余之势,又掀起一阵血雨,只是这一次尹家也不可避开那奇香之毒。
同样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只是我知道。
还有一个人知道。
我蜷缩在他的雕栏圜窗下,红烛淌泪,滴滴如血。
那日的女相男童已经长成眉目俊朗的少年,容貌酷似十年前我见过的两位王家商贾千金,却是更加娇美。
听说她们的姑姑,王商贾的妹妹也是个如花般的美人,本该嫁到尹家,那自然成就了美人英雄一段千古佳话,只是命中犯劫,大婚三日前,死于顽疾,也有人说是死于粉毒。
我看见那男人转过脸来,比起十年前,他更是老了许多。
师傅。最后你还是欺骗了我。
曼珠沙华,只是罕见的毒花,它救不了你的刀上。被尹荧剑伤的人,根本无法医治,你是想死在他的剑下的吧。
十年前,他放过你的那刻,你便不想再活,因为你为他灭了自家,还因为你无法下手杀了他,以抱灭族之仇。
以毒克毒,毒门花氏奇香只有一种解药,便是曼珠沙华,用效十年,十年内不会为奇香所害,却只有十年。
次日清晨,尹家堡内发生了一件奇事。
一只白尾赤狐冻死在主厢窗苑之下,右前掌乌黑一片像是中毒已久,究竟死因如何,人们众说纷纭,有说是毒死的,有说是冻死的。
奇异之处在于,他的右掌系着嫣红的软丈,像是人儇之物,为何会出现在动物身上,还有一把榆木点漆梳子衔于尖嘴边。
多年前,这把榆木梳子该是尹家公子尹翊交于心爱之人的定情之物,只是未在他的未婚妻大祭之时出现,因为知情的人本就不多,更没有人多嘴提起,只是还有几个老怄依稀记得多年前,少爷曾执尹荧剑花了三日才削成一柄精细的七齿梳子。
死狐面上皱缩着一张已经发臭的人皮。
没有人想起十年前的灵异怪谈,花家最后的死者,死时脸皮撕裂,只露得白花花的软肉,人们说那是天惩,他们花家作恶多端,死时连人皮也不留下,妄同禽兽。
师傅。
我不能离开你,尽管最后你还是一如往常般欺骗我。我还是忘不了那冰雪之夜,你拥我入怀,叫我赤儿,你说我们要一起活下去。
所以,这十年来我一直戴着你的皮相活着。
还有这嫣红发绳,榆木点漆七齿雕花梳。
(又见花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