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有点眼熟,哦,昨晚宴会上见过,名字好象叫朱昊。
我躺了一会儿,慢慢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心里一片平静。
以为有多了不起,原来不过如此。和陌生的男人亲吻、拥抱、做爱,我也一样游刃有余,除了全身无力,心寂如死,提不起精神,并没有多余的感慨。
“喝点牛奶吗?”朱昊问,头也不抬,依旧看手上的报纸。
“牛奶多加糖,面包要草莓味儿果酱。”我重新闭上眼睛。
“你还真好养。”朱昊大笑。
朱昊做爱的时候狂野而不失温柔,照顾人也很有一套。我躺着不动,等着他给我擦脸擦手端牛奶切面包涂果酱,我只管懒洋洋躺在床上把嘴一张,咬一口,咀嚼,吞咽,再咬,重复刚才的动作N遍,直到把肚子填饱为止。
这天我们都没有提那个赌约。很久之后朱昊告诉我,那晚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第一次见到我是在某天凌晨五点苏州的街上。那次他来苏州出一项特殊的任务,点着烟在车里蜷了一夜,最无聊困顿的时候看到一个少年提着裤子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安静无人的街上。他说那个少年看起来很狼狈,眉毛皱着,一边走,嘴角一边轻轻抽动,可不知道为什么,毫无道理地就觉得少年眼里的幸福感像满溢的泡沫般不断外溢。
我无言以对。那一刻忽然觉得幸福其实只不过是一场幻觉。生活里充满了欺骗,有时候被人骗,有时候被自己骗,有时候戴上面具骗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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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纵欲望的结果是头重脚轻腰酸腿软屁股疼。我在床上躺到中午才爬起来,洗了个澡,穿上衣服和朱昊一起出去吃饭。吃完饭朱昊办他的事去,我回酒店继续睡觉。晚上朱昊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窗台上俯视下面的城市。
看车来车往是一种乐趣。
每一辆车都有来处和去处,每一辆车里的人也都有要去的方向,有人想加薪,有人想升职,有人想拯救世界,可我只想能安稳地睡觉和吃饭。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我,我只知道没有人为我安排一切。人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一粒沙,风吹到哪里就是哪里,你见过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沙子吗?
俯视城市的好处是懂得人类的渺小。巨大的钢铁森林里,人类只不过是虫豸一样可怜的生物。懂得了这点,就不必再烦心,安心做一粒沙子吧。沙子也可以有沙子的快乐——卑微的转瞬即逝的快乐。
每当我冲动、悲伤、烦躁或者发怒的时候就会这样趴在窗台上。五彩缤纷的城市夜景会把一切安抚下去。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这样脆弱短暂而卑微的生命而已,不值得悲伤,不值得烦忧,叹一口气都嫌多余。
朱昊悄悄进房,从后面环抱住我的腰,把下巴搁到我肩上。
我们保持这样的姿势很久。后来朱昊把我抱进房间。我们去洗了个澡,相拥躺在床上。朱昊似乎有什么心事,但他将心事藏得很深。
既然不想给我知道,我当然不问。
中午在坐便上挣扎的时候赌咒再也不要给人碰,可这样漫漫的长夜真是难熬。坐在窗台俯视城市换来的平静被长夜一分分摧毁。心底有个洞,白天怎样弥补,深夜里它总能成功崩裂。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洞在一分分腐烂。我有点害怕,我怕它一直这样腐烂下去,到最后扩展至全身,那时我就从头烂到脚了。
我咬着嘴唇在黑暗中呆了很久,转身紧紧抱住朱昊。
静默了片刻,朱昊搂住我。他的手臂粗壮有力,当他紧紧抱住我的时候,我不由得产生一个错觉:这个怀抱很好,很安稳。可这仍然不够。绝望和空虚仍然不断从心底那个洞里往外涌。难受得不想再做自己,却无处可逃。我一个翻身坐到朱昊身上,心急火撩地撩起睡衣下摆脱他的内裤,朱昊咦了一声拉住我的手。
我低头寻找他的嘴唇,用力吻他,血腥气突然涌出,不知道是谁的嘴唇破了。朱昊揪住我的头发哑着嗓子说:“肖榭,冷静点儿。”
“我饥渴难耐,冷静不了。”我笑着说,声音嘶哑,情欲的味道十足。
我像一头发情的小兽,急切间解不开睡衣带子,索性用扯的。朱昊一开始还忍着我,后来实在看不下去,索性一把把我掀下去,压到我身上笑问:“怎么突然这么热情?”
“热情多正常。”我双手被他按到头顶,也懒得挣扎,很没廉耻地笑,“像你这样,身边躺着个我这么优质的床伴却无动于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性无能呢。”
朱昊大笑,野性十足的眼睛在黑夜中危险地逼近我:“饭可以乱吃,话可是不能乱讲的。有些话尤其不能乱讲。”他色情地摸住我的腰,突然使力。我痛得一个激灵,发出一声哀叫。他笑得更加愉快:“你看,我不是不碰你,是怕你受不了。明天我要回日本一趟,还想把你打包带走呢。就你这样,明天能不能走路都危险,我今晚要是再碰你,恐怕你得在床上躺三天才下得了地。”
我呆了一下:“日本?”
“我的事情以后讲给你听。简单来说,我在日本有一些产业,前几天出了点问题,我需要过去处理一下。要不要一起去?”
我说:“两个都要。”
“两个?”
“日本也要去,然后……”我突然说不下去,手停顿在他下面某处。没有任何原因,一刹那间,灵魂突然从身体里抽出去,隔得很远看房间里发生的这一切,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会和这个男人打那个赌,怎么会躺在这个男人身边说这些淫荡的话做这种淫荡的事?忽然觉得有点可笑:世界真是奇妙,而我真是莫名其妙。
朱昊低笑一声,“原来还惦记这个。好吧,我温柔一点。”
我想推开他,却被他抓住手吻了下来。他在我脖颈里细细舔着,轻笑:“行了,小笨蛋。老公我伺候你,你乖乖躺着享受就好了。”
第二天我果然起不了床了。朱昊靠在床头一直笑,恨得我牙痒痒。我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他落到老子手里的一天。
为等我,他在苏州多留了两天。
去日本的前天晚上,我回了白小花那儿,想告诉他我要去日本玩几天,结果他不在家,只剩梵呗乖乖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一直到梵呗写完作业白小花也没有回来,我和梵呗一起去浴室洗澡。
我们坐在浴缸里泡了一会儿,梵呗爬过来说:“爸爸,我替你搓背。”
真是乖儿子。我心里欢喜着,背过身去,梵呗的力道掌握得很好,不轻不重刚刚好,跟按摩似的。我忍不住夸他:“儿子,你真棒。”
梵呗得意地说:“大哥也这样讲。”
我忍不住寒了一把。我和白小花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讲究过辈法,他叫我肖榭,我叫他白小花,自从梵呗到我家,我们这一家子的辈份算是乱了套了。按梵呗这个叫法,我可就成了白小花的后爸。
“爸爸这个项圈真漂亮。”梵呗趴到我背上,爱不释手地抚摸我脖子里的逆刃银丝。
我解下来给他看。梵呗拿到了逆刃银丝,却把另一只手伸到我脖子里拿起一样东西说:“耶,这是什么?”
我呆了一下。
那是一枚用丝线串起来的硬币。从香港回来的那天,我在机场和鸾宣打了个赌,赚到这枚硬币。回到苏州,我在硬币中央穿了个洞,用丝线吊起来挂在了脖子上。
“是一元钱。”我向梵呗解释,扯断丝线,把穿孔的硬币放到梵呗掌心,“送给你买泡泡糖。”
梵呗说:“爸爸把它挂到脖子里,是有原因的吧?大哥脖子里挂着一枚戒指。大哥说那枚戒指对他很重要。大哥说,人类喜欢把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
熟悉的无力感涌上来,我搂住梵呗,“嘘,安静一会儿。我想静一静。”
梵呗很乖,果然不再说话。过了很久,梵呗轻声说:“爸爸,你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是不是?而且你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是不是?”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梦呗说:“大哥说,眼泪是爱情的味道。我闻到爸爸的眼泪了。”
“眼泪有味道吗?”
“有点咸,像海水的气味儿,不过比海水苦。”
我没有再说话,又搂着梵呗在浴缸里坐了很久,把那一元硬币塞进梵呗手里,跨出浴缸,把他扯出去。我把浴缸刷干净回到卧室时梵呗已经把床铺好。床铺又香又暖,满盈着醍醐灵识之香。醍醐灵识之香安神养心,对于睡眠很有帮助,可我呆在他身边就是睡不着。
月光从窗帘透进来,照在梵呗娇嫩美丽的小脸上,显得静谧圣洁。
我突然十分羡慕梵呗,像这样无忧无虑真好。
第二天是周末,梵呗不用去上课。我睡醒的时候梵呗已经冲好牛奶烤好面包。我吃饱喝足,看梵呗整理餐具,良心发现,和他一起去厨房洗餐具。一边洗,问他:“这些是谁教你做的?”
梵呗说:“大哥讲,他对爸爸的教育是失败的,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他誓要把我培养成勤快乖巧文明优雅的翩翩美少年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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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我绝对不相信这家伙是有口无心,他绝对绝对是一只故意要气死老爸的腹黑小正太!我二话不说,一把拖住梵呗揪出去扔到沙发上。梵呗高高举着沥沥啦啦嘀水的盘子喊:“爸爸,还有一只盘子没有放进橱柜里。”谁管他!我扑上去按住梵呗的屁股就打,我用了很小的力气教训他,谁知道才一巴掌下去,梵呗就哭了起来。
……真是娇气包。
梵呗哭得很伤心,没办法,我只好把他抱到膝盖上哄。梵呗瑟缩着,好象很怕我,一边哭一边哽咽:“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听话,我乖乖的……”
我自责,我内疚,我真是混蛋。
我搂住梵呗,柔声安慰:“乖啦乖啦,我以后都不打你了,你不听话也不打你了。小呗别哭啦,是爸爸不好,再也不打你了。”
我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梵呗哭得更大声了。
白小花完了……梵呗比我还能哭啊……我寒了一把,学着白小花抱我的办法搂住梵呗,把他的头按在我胸前,左手绕到他脖子后面轻轻掌握住他的后脑勺,右手轻轻抚摸他的背。这个方法果然很好,梵呗哭了一会儿果然不再哭了,窝在我怀里轻轻抽噎,小身子被自己顶得轻轻耸动。
“小呗,以前养你的人……打过你吗?”虽然可以猜到,但我还是想确定一下。
梵呗点了点头,大颗的眼泪从红红的眼眶里滚了出来。我心如刀割,擦掉他脸上的泪,过了很久,说:“以前也有人打过我。”
梵呗点了点头:“大哥跟我说过。”
“我靠,这个他也跟你说?”
“大哥说爸爸小时候被人欺负得很惨,比我还要惨。大哥说,我要变得很强很厉害,变得像爸爸一样厉害,就不会给人欺负了。”梵呗仰脸望着我,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渴望和崇拜的光,“我现在已经变得很厉害了。那天一个同学欺负我,被我打跑了。其实刚才爸爸打我屁股一点儿也不疼。我就是突然有点害怕……”
“我知道,我知道……”我更用力地搂住梵呗,心疼得说不出话。
我当然明白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不信任。习惯了黑暗和疼痛的心灵,即使站在阳光底下仍然不确信自己是否真的可以远离伤害。不信任所有人,不信任所有触摸,哪怕怕一点点与记忆相仿的打击就足以使身心颤栗。
那个时候,我就像现在的梵呗一样,使出全部的力量把自己变强,以为可以抗拒生命里任何一场暴风雪。现在才知道,仅仅拥有保护自己身体的能力还不够,我还需要能保护自己的心不受伤的能力。
有些事当时看不清楚,过后再看去无比清楚。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对鸾宣完全是自作多情,但其实,从最初邀我同组,到后来暖昧地与我接近和碰触,鸾宣一直在诱惑我。
一边想着老情人,一边接近我,一边和别的男人鬼混,这就是鸾宣的感情世界。朱昊也坦诚自己有很多情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吧?男人和男人,也就是玩玩,觉得好就在一起,觉得不好就分开,和谁玩,玩多久,都没有关系,尽兴就好。
生活或者爱情,其实都是一场游戏。谁若不遵守游戏规则,注定一败涂地。
我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不会和这个世界过不去,更不会和自己过不去。把身体变强的秘诀在于把这个身子不当自己身子拼命磨练他,把心灵变强也一样,要把自己的心不当自己的心,蔑视它的痛苦和挣扎,杀死那些软弱可怜的娇嫩皮肤,磨出厚厚的茧来便不会再觉得疼了。
我绝不承认这是自暴自弃,我只是遵从达尔文适者生存的铁血法则,努力找到适应这个世界的生存方式而已。
朱昊来接我的时候梵呗已经不哭了。我亲了亲梵呗,和他告别,提着小旅行箱下楼扑进朱昊怀里。朱昊拧了我一把说:“你还挺重的嘛。”我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把小箱子扔进汽车里,这才发现车里还有一个人,手不禁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