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想救人,这就是他想做的事。
很多人说他慈悲心肠,叫他活菩萨。林渡之每次都认真地纠正对方,不要这么叫。
“林大夫,您是个修行者,那什么剑阁,什么开山大典,您去吗?”
“我不去。”
难民压低声音:“那就好,您可别去,小心伤着。听说又要乱了。到时候山上打起来,动静肯定不小。”
林渡之面露疑惑。
“您没听说吗,程千仞突破失败了。”
他抓药的手停下,摇头道:“我不信。”
说完继续抓药,不再言语。
程千仞出关,甚至比预定时间早一天。
初春夜空晴朗,明月如钩。
没有清光烟霞、瑞兽祥云、泠泠仙音。剑阁上空毫无动静。
天象未变,意味着程千仞突破失败。人们都这样说。
消息又被有心人宣扬,半日传遍大陆。他名声太盛,上至修行界,下至市井街边、村头井口,传的沸沸扬扬。
突破失败非同小可,不出意外,他将一辈子停留在小乘境。就算他得了机缘,能养好伤势,重塑道心,第二次冲击关隘,也是数十年之后的事了。
这些年他与多少人结仇结怨,再觅转机、再攀大道希望渺茫。
一代天才人物,如明星冉冉升起,终似流星划过夜空,只剩一声叹息。
“贪功冒进,到底还是太年轻。”
抑或是怨毒、畅快的咒骂:“性情狂傲,目中无人者,得今日报应,咎由自取!”
第97章 安危谁与共 风雨敬同舟
程千仞虽然拒绝搬去隐仙岩, 由剑阁诸位强者守关护法, 但傅克己与一众长老不敢大意,始终关注着澹山后山。
修行者突破大乘时, 沟通天地, 必使风云变幻。或祥云化瑞兽, 清光普照,或阴云汇聚, 狂风卷地。人们远观天象, 便知他心意是宁和还是暴戾,情况是凶是吉。
若不能沟通天地, 天象自然不会变化。
“他出来了。你们可以去看他。如果他不愿出来见人, 便趁早散了。”
即使考虑过突破失败的可能, 傅克己仍一时间难以接受。想来程千仞一定更痛苦。顾忌对方自尊心,他没有和剑阁弟子、南渊学生们一起去。
他决定单独去。
众弟子提着灯笼、举着火把,向澹山后山聚集。火光在山道上蜿蜒,如一条条星河。
山上春日来迟, 夜间寒风呼啸, 吹得他们衣袍猎猎作响。
临近后山, 人群中响起低低啜泣声。
“突破失败必然损伤根基,山主为了剑阁,竟然走到这一步。不然以他的天资,稳扎稳打,早晚有一日超凡入圣,何至于此!苍天不公!”
程千仞出关了, 尚不知山外人如何说他。
他推开窗户,眼看墨蓝苍穹,弯月如钩。视野尽头群山与天幕相接,山峦轮廓延绵起伏,笼着淡淡清辉,气象壮阔。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之后,眼中世界与原先看到的截然不同。神清气爽,豁然开朗。
他回头道:“谢谢你。”
这次突破如此顺利,水到渠成,瞒天过海,对亏朝歌阙帮忙。
“不客气。恭喜你更上一层楼。”
程千仞笑了笑,心防消解些许。
稍时,他听见外面动静,放出神识感知。
院门外来了些人,从四面八方越聚越多,却不敲门,只是等候。半夜匆匆赶来,不知出了什么急事。
“我先去看看。”
他这回没有让朝歌阙避一避。大概是笃信对方靠谱,不会被人察觉。
门打开,怀清怀明站在小院门口。
“山主。您出关了?”
或许夜里太冷,他听见两人声音颤抖,像要哭一样。
“您还好吗?”
程千仞笑道:“我很好,万事顺利。多谢你们关心,夜深露重,快回去吧。”
两人听见他笑,心想山主明明难受,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反来安慰他们。一时哭得更伤心了。
怀清哽咽道:“苍天不公!”
两人向一旁让开。
他们身后,人群站满山坡,一片灯笼火把在夜风中燃烧,如漫漫星海闪烁,直到视野尽头。
程千仞震惊。
怀清怀明一撩衣摆,单膝跪地,抱拳道:“愿与山主共进退!”
众弟子齐声道:“我等誓与山主共进退!”
声遏行云,惊起林间飞鸟。
“起来,快起来。”
程千仞怔然,想起一行人闯出慈恩寺,云船上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他不愿意做山主,如今却是心甘情愿,再不后悔。
悲壮气氛令人热血澎湃:“安危谁与共,风雨敬同舟!”
他走入人群,看着那些坚毅面容,含泪眼眸,与他们握手,拍他们肩膀,泪湿眼眶……
不对,我成功突破了。
咱大家伙回去吃鸡啊,干嘛大冷天半夜演这个。
“你们听我说,大家关心我,我非常感谢,我这次成功突破,必让开山大典顺利举行……”
弟子们还是呜呜地哭:“我等誓死保护山主!”
程千仞:“……”
他发现气氛收不住。
剑阁弟子某些方面特别一根筋,认准一件事很难改。
以前傅克己指着他说,让他做山主,弟子们就哗啦啦跪一片,不听他拒绝。现在他说自己突破成功,万事大吉,他们还是不信。
怀清抹去眼泪:“不能再打扰山主了,您好好休息。”
怀明:“务必保重身体。”
程千仞:“……你们也好好休息。明天多吃点。”
他送别众人,回到小院,长舒一口气。
花窗里亮着一点暖黄色烛光。
程千仞突然庆幸,以他们的修为大可通宵看书或练剑,否则今晚谁睡主卧,谁睡偏房?
他关上房门,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那个傅克己,你多小心他。”
程千仞怔了怔:“什么意思?”
“他最初请你做山主,是为化解剑阁之危。”朝歌阙见他还不明白,耐心解释道,“如果你真的突破失败,将使剑阁陷入更糟困境。他一心只有门派荣辱,如何不怨你?”
程千仞:“你多虑了。老傅不是那种人。就算我失败,他也不会说什么,就像其他弟子,不会因此鄙薄我、责难我。他刚才没来,肯定因为有事要忙。”
朝歌阙沉默片刻,轻声嗤笑:“你二人恰如剑阁双璧,肝胆相照。”
程千仞没仔细揣摩他语气,点点头:“嗯!”
朝歌阙哗啦翻过一页书。
程千仞才反应过来,‘剑阁双璧’可不是好词,看宁复还和宋觉非什么下场……但他以为,自己与朝歌阙关系已经缓和,于是很直男地没有多想。
后来傅克己与邱北来看他,已是第二日辰时,他们坐在小院说了些话。
同一时刻,山门开启,山下聚集的八方来客陆续上山,被安排住进客院。
时值乱世,众说纷纭。
剑阁烟山精锐弟子远赴白雪关,澹山山主程千仞突破失败,战力折损,傅克己独木难支。却早已宣布举行开山大典,开弓没有回头箭,覆水难收不外如是。
多方倾轧,风雨飘摇。强敌环伺,无人独当一面。
“法器、灵脉、宗门祖辈基业,经过这一遭,能不能守住?”
相比外界,剑阁里的气氛更显平静、肃穆。
每个人脸上不见惶恐,每件事按计划施行,有条不紊。不管客人们怀着怎样的心思上山,主人总该招待周全。
程千仞出关后,请教过朝歌阙如何穿戴那套厚重、繁复的礼服,好不容易学会,怀清怀明却带了一套崭新的给他。
“山主,这一身窄腰窄袖,绣满符文,结实又利落,打架不累赘。”
天色未明,朝歌阙为他整理衣领,抹去最后一道微小褶皱:
“安心,我就在这里。如果来了你应付不了的人,我会传音给你。”
“好。”程千仞点头,忽然回过神,无奈笑道:“我不紧张,也不害怕。”
哥是见过世面的人。
朝歌阙:“行了,去吧。”
程千仞穿着一丝不苟的礼服出门了。
仪仗队数百人,有人持鹤羽扇翣、有人举华盖。多而不乱,旁而不杂。
开山大典,先要祭拜天地、再去宗祠祭拜山门前辈。他看到了秋暝真人的牌位,又想起院子篱笆边,天天路过的小土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