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复还摆摆手:“总得来说,我过得比你好。这事儿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别宣扬出去,要让他知道我就是宁复还,他得杀我祖宗十八辈。”
程千仞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
转念一想,宋觉非何等聪明,真能被宁复还骗住?
‘吱呀’一声,短暂沉默被打破。
两人回头,低矮篱笆间,小院木门无风自开。
宁复还陡然警醒:“谁?!”
小院中有人,气息分毫不露,他竟也没察觉。
“没事没事。”程千仞赶忙去拦,他以为自己和宁复还站在这里说话,打扰到了朝歌阙:“我的一个……皇都来的朋友。”
木门‘哐当’关上,门板震了震。
宁复还没计较:“你心里有数就好。我走了。你回去吧。”
宋觉非一个双腿残废的盲人独自在家,他不放心。
程千仞微感不舍,东家不像其他朋友,只要在世间行走,总有相见一日。今夜一别,他们再见遥遥无期。
“这就走?还想向你再学点东西。”
宁复还拍他肩膀:“你不习惯当一个大人物,没关系,慢慢来。云顶大殿里那些人,说话动不动就是天下啊,江山啊,大义啊,实际连碗面都不会煮。你别学。不如我传你八字要诀!一定再无烦恼!”
程千仞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南渊马场上,少年意气之争,顾雪绛便说过类似的话——‘八字要诀,百战百胜’。
果然,宁复还说:“问心无愧,老子高兴。”
说完他就走了,不知去向哪里,不知去做什么。
来时清风两袖,去时两袖清风。
手握长剑,衣袂翻飞,消失在万家灯火不能照亮的夜色中。
第100章 他看着人间
风雪停歇, 星河愈发明亮。
程千仞想起南央城小面馆, 那个春寒料峭的晚上,他已记不清自己流了多少血, 受过多重的伤。
只记得宋觉非坐在轮椅上叫宁复还‘师兄’, 墨发朱唇, 容貌秾丽,艳极生哀。
他向云顶大殿方向走去, 路过小院篱笆时, 脚步一顿,抬手敲了敲门。
方才宁复还说‘这事儿我就告诉你一个人’, 朝歌阙应该是听到了, 所以让门打开, 示意他们这里还有别人。表达‘我无意窃听你们说话,我原本就在’。
但东家大大咧咧不讲究,明显没体会到这层意思。
程千仞想了想说:“早点休息。”
只有四个字。
自与朝歌阙重逢,他说过抱歉, 说过谢谢。此时此夜, 百感交集, 突然放下戒备,第一次说关心。
等候片刻,院里没有动静传出。程千仞暗笑,对方不用休息,是自己昏头,讲话毫无用处又不合时宜。
云顶大殿灯火通明, 雪已经停了,压在众人心头、遮天盖地的大网被撕开,映雪剑带来的恐惧阴影终于渐渐消散。
程千仞在山海般的惊叹、感谢与赞美声中走向高阶,又成了力挽狂澜、气度沉稳的澹山山主。
事实上,当朝歌阙听见‘我的一个皇都来的朋友’,便不愿再听,动身离开小院。程千仞所说那四个字,他不曾知道。
剑阁双璧的旧事充满悲剧色彩与宿命感,少年意气,中途折戟,最终逃不开天意,争不过命运,故事没有赢家,所有人一败涂地。
作为第二个听众,朝歌阙心绪平静,不像程千仞那样受触动。
一方面是他感情淡薄,习惯性保持理智,另一方面,他不喜欢这种故事。
宁复还与宋觉非已经隐退,属于他们的时代也早已过去。曾经沧海,尘埃落定,只要宁复还不再回来,这个世界便与他们再无干系。
但他还在世间,还要与天争命,不能因为任何人或事消磨志气,动摇心意。
今夜剑阁迎接八方来客,着实热闹,除了僻静后山,便是通往观云崖的山道最幽寂。
道边乱石嶙峋,密林遮蔽星光,黑魆魆一片,枯树下积雪未消。
愈向高处走去,山风愈寒。
朝歌阙站在崖畔。
这里是剑阁最高处,程千仞和宁复还方才来过。
星辰明亮,天地开阔,浮云不能遮蔽他的视线。他看到北方皇都的摘星台、南渊学院里的藏书楼、东边朝光城的连绵城墙、西边反王盘踞的未明城,还有慈恩寺的金身大佛。不免想起佛脚下梅庐对弈,那场没下完的棋。
除过魔族居住的雪域,整片大陆,一座座雄伟的建筑拔地而起、星罗棋布。
他右手握着权杖,墨色衣袍浮在风中,像洁白云海之间覆下一片阴云、一方夜色。
他看着人间。
***
“程山主,您可是杀了那邪魔?”
程千仞看向问话的人,神色冷淡。
众人默不作声,那人自知失言,低头后退。
傅克己打了个手势,众剑阁弟子上前来,地面碎瓦断梁被迅速清理干净,案几归位,烛台复明,殿顶的巨大缺口,则被盖上刻有防风阵法的黑布,转眼间,一切恢复开宴之初。
殿门紧闭,寒风吹不进,仿佛那个人也再不能跨进门槛。
庄严肃穆的道乐声响起来,众人入坐席间,气氛有种劫后余生的安宁喜乐。
程千仞笑笑:“这是剑阁起草的结盟书,请诸位过目。辛苦了。”
一个时辰前,他坐在这里,许多人尚不信服,现在人们看见他露出笑容,却觉得松了一口气,无比踏实、安心。
天下宗门结盟,挥师东去,说来豪气,实则繁琐,各门派规模不同,出多少人力、多少物料,不能等量齐观,加上符箓、丹药、阵法各有擅长,如何人尽其职,物尽其用?到了东境,是彻底服从军部指令,还是保留自调权利?
若将其中问题一一商榷,效仿南渊学院投票表决,半月也难定下结果,更易节外生枝。必须有人拍板定音,雷厉风行。
剑阁久居第一宗门,统筹大事经验丰富,傅克己与众长老反复商议,拿定一套章程。程千仞出关后,傅克己找他过目,他又试探性地拿给朝歌阙看,得了对方几句指点,才有今天的结盟书。
众人安静地传阅玉简、片刻后慈恩寺慧德率先表示没有异议,众掌门长老立下心血誓,请天道见证。
至此,盟约接近圆满。剑阁弟子们放松些许,这一夜快该过去了,不必再动刀兵。
但程千仞依然处于高度戒备、随时可以拔剑的状态。
玉简终于传到殿西,到了两方反王代表手里。
白衫年轻人笑了笑:“主上的意思很简单,事关人族生死存亡,个人成败不可争在一时,自盟约成立之日起,青州休战,愿供粮草千车、灵石十万,将魔族赶回雪域,我等再来逐鹿中原!”
他说罢自斟美酒,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打量程千仞神色,只见他抚掌笑道:“好,青州王果然少年英雄,义薄云天!”
赞颂声、祝酒声才纷纷响起。
程千仞与傅克己对视一眼。
先前他们预料过几种可能性,原下索的决定不算意外——出钱不出人。原家豢养的私兵一小半是逃难去青州的流民,虽数目庞大,论军纪战力远不如正规军,若魔族叩关时继续内战,言不正名不顺,极易影响士气。倒不如暂时蛰伏,勤勉练兵,以图长远。
便在众人共同举杯,气氛热烈时,忽然响起一声嗤笑:
“尔等愚昧庸人,竟敢称英雄。”
顺声音看去,绸衣老者坐在角落,威仪堂堂。
人们勃然变色。
程千仞微微皱眉。
如果没有这句话,今夜诸事接近尾声,但这句话说出口,今夜或许刚刚开始。
他以为,前有青州原家主动休战,摆足了姿态,安山王即使不愿参与结盟,置身事外便罢了,明摆着出言反对,易遭天下人诟病。要争王位坐江山,怎可尽失人心?
慈恩寺老僧禅杖击地:“何出此言?人族危难当头,难道你们王爷要不顾大局,逆势而行?不曾为天下苍生思量?”
绸衣老者淡淡瞥他一眼。不知慧德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骤然失语,脸色微白。
程千仞没有说话,于是殿内寂静。
老者起身,走向大殿中央。
他虽然年老,身形却不佝偻。甚至在烛光照耀下,生出几分高大、巍峨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