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近忽远的声音彻底淡去, 夏醇残存的意识不足以理解阎浮的话,只是顽强地抵抗着不断加剧的衰弱。黑暗渐渐变淡,周围开始亮了起来,依稀能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不多时,声音愈发清晰起来,风声,雪声,愤怒惊惧的叫声,兵刃相交的蜂鸣……夏醇艰难睁开眼睛,眼前白茫茫一片,几个少年正在不远处念咒烧符,剑阵乱舞。
身旁有人焦虑道:“师尊,你怎么样了?”
神特么师尊……夏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在脸上身上摸了摸——这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他愕然打量眼前穿着雅淡飘逸衫袍的少年道:“你谁,这哪,我又是谁!”
少年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小声道:“完了完了,人虽然活了过来,但脑子好像不大灵光。”
他话一出口,立刻有人推他胳膊示意不可不敬。另一名少年急迫说道:“师尊忘了,前些日子我们游猎到极陵雪雾岭,听闻附近有一只雪妖,便想过来瞧瞧。谁知这雪妖竟如此厉害,连师尊您也不是对……您也不慎中招,这要如何是好!”
夏醇茫然地在雪地上坐了一会儿,渐渐理清了思绪。他依然在之前梦境里的世界,此时距离“逐鹿之战”结束已过去三年有余,这个身体的主人叫冷心游,是九玄宗——脱离鹿家那位莲殇君于逐鹿之后所创建的宗门内一名修士,辈分不高,从面前这些十三四岁的少年也可以看得出来,他相当于是个带“修仙小班”的老师。
冷心游修为虽然一般,但心气是很高的。带弟子和游学上门的世家子弟一起游猎修行,听说有雪妖出没,就想搞个大新闻。在雪雾岭转了一圈,还真被他们撞上了,但冷师尊完全不是对手,不仅没打过雪妖,还感染了魔疫,在少年们面前失了颜面不说,命也没保住。
夏醇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并不知道生魂早已离开身体在过去的时空里徘徊。现在是机缘巧合之下,魂穿到了这个死人的身体里。
他摸了摸胸前的伤口,顿时一阵尖锐的疼痛。又抬眼望向远处,一个虽然有着人类形体却通体冰蓝的怪物,正在与几名少年缠斗。
锋锐冰簇不断乍起,少年们根本不是对手,只能且战且退,却有一个不怕死的冲在前面,一条手臂流血不止已经抬不起来,还不肯退却,剑招透着一股仇恨和愤怒的意味,好像跟这雪妖有深仇大恨一般。
夏醇忍痛站起道:“快把他们叫回来,赶紧跑啊,这么下去全都得死。”
一阵呼唤之后,前方苦撑的少年都退了回来,唯有手臂受伤那位还在咬牙坚持。其他人道:“他又犯病了,太玄君,咱们赶快去蓑郾城躲一躲。他想死就让他死,不要管他了!”
蓑郾城?夏醇一惊,溃散的记忆又重新被唤醒,第一个梦境中阎浮带鹿稹所去的地方,不就是叫这个名字吗?难道阎浮所说的过去的因缘,就是在这个地方?
他咬牙顺过一口气道:“说的什么话,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下同伴!”
夏醇试着提了一口气,顿时涌上一股力量,脚下陡然一轻,身体已经飘到了雪妖面前。他没有与之交手,抓住少年肩膀便走。一行人在雪中狂奔,没多久便看到一座城墙的轮廓。
少年们大喜:“是蓑郾城!”
夏醇却是有些担忧,如果他们就这样逃进城里,雪妖不会跟进去吗?
没等他想出什么,面前突然升起一道冰壁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雪妖发出凄厉的哀嚎,声音中蕴藏着强大的妖力,少年们都被震倒在地双耳流血,夏醇亦是感到神魂剧震,几乎要与身体分离。
他背上背着一只狭长精致的匣子,里面装着原主的古琴,此人还有个沽名钓誉的名号——“绝音七弦,心游太玄”。事到如今也顾不上细想,反手便将琴匣取下,拿出古琴在琴弦上用力一拨,灵流如雨似箭般随琴音飞出。
雪妖十分敏捷,几个纵跃便躲开所有的攻击,眨眼间便到了身前,如钩五指化作一根根尖长的冰锥朝夏醇袭去。
夏醇虽然躲了一下,但还是被其中一只刺中肩部。尖锐的冰锥刺穿了他的肩窝从背后穿出,剧烈的疼痛和刺骨的冰冷让他几乎要失去意识。
雪妖力量极大,将他贯穿之后,抵着他的身体一直推到冰壁上,硬是把他钉在了上面。夏醇心说要死,突然看到远处的山丘上出现一个人影。
在这一片白茫之中,那人一身黑衣,披着黑色羽翼大氅,还戴了一顶怪模怪样好像鸟头般的帽子,格外扎眼。他静立在风雪之中注视着山下的动静,夏醇很想大呼求救,无奈声音一出口,就在雪妖的嚎叫中湮灭了。
少年们见师尊被钉在冰壁上,纷纷执剑围攻雪妖,想要让夏醇脱困。雪妖全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挥手扫出一股冰风,便将少年们都击飞出去。
夏醇眼前一阵阵发黑,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不知从何处袭来一阵凛冽香风。这片雪地当中虽然没有梅花,却因这香气令人有种绯艳满天的错觉。
一身披白色狐裘的男子翩然而至,剑气横扫而过,将雪妖逼退开来。那妖物似乎被激怒,周身妖气大盛,冰色眼眸中几乎溢出血来。白衣男子长眉微蹙,念咒施法,空中亮起一道咒阵光轮,强大的威力吹起一片雪浪,排山倒海般压向雪妖。
妖物一声悲鸣,似被男子真气所伤,它愤恨地看了男子一眼,转身迅速逃走,顷刻间便消失在茫茫雪雾之中。
少年们发出一阵欢呼,夏醇也松了口气,对赶来相救的男子道:“多谢阁下救命之恩,敢问尊姓……”
他微微一怔,忘了接下来的话。这名男子身量极长,容颜淡艳,神色温柔似水,气质如同身上香气一般清雅明正。
只是那一双眼睛却是白瞳,而且从他看人没有焦点来看,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行动如常,又看不出是个盲人。
夏醇的话卡住了,对方却并不在意,浅笑行礼道:“在下白冥深,家中世代居住于此,听到城外有雪妖哀嚎,猜测有人受到攻击,是以出来看看。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原来是冰魂雪魄玉枢君,失敬。”夏醇从脑海中搜出一点点关于这个人的记忆,装模作样地说,“在下九玄宗冷心游,带弟子游猎至此,本该先去贵府拜访,谁料竟遇到雪妖,多亏玉枢君出手相救……”
极陵苦寒,少有人踏足,所以才会只有一座城镇。像白家这样自讨苦吃非要驻守在山岭和冰风中的修仙世家,亦是仅此一个。几百年来他们都很少离开极陵,对其他地方的事情从不过问,像是血炎之魔、逐鹿之战这些惊动天下的大事,他们多半连听都没听过。
冷心游只喜欢结交有名望有地位的修士,跟偏远山区的修仙世家自然没有交情,对于白家的事只知道他们家世代皆是高洁之士,研究的“香术”即便在炼药师看来也是非常冷门,冷草包除了有“仙香”和“咒香”这些基本概念之外,一概不知。
一番客套之后,白冥深道:“太玄君受了伤,不如请到寒舍休息,待伤愈后再做打算。”
少年们一番苦斗,早已是精疲力竭,听到白冥深的邀请一个个脸上都是惊喜的神色。夏醇捂着肩膀道:“那就有劳了。”
白冥深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他们往城门方向走去。风雪肆虐,夹杂着阵阵哀嚎,不知是风的悲鸣,还是幽怨的哭泣,夏醇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山丘上那个怪模怪样的“鸟头人”已经不见了。
作为唯一的极北之地万人重镇,蓑郾城里很是热闹,除了高大魁梧的本地人,还有不少南来北往的商贩。白冥深带着他们穿街走巷,完全不似盲人,少年们忍不住在他身后议论纷纷,对他那双白瞳充满好奇。
虽然夏醇很想拒绝,但一名少年坚持要搀扶他。这是冷心游的亲传弟子,叫唐锦年,看起来活泼可爱,就是有点一根筋。
夏醇回头看向走在最后的少年,他清秀俊美,只是神情阴暗,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阴郁之气。他不与别人说话,别人也不同他接近,看上去十分孤僻。
他受伤的手臂还在滴血,却好像无知无觉一般不去理会。夏醇肩膀疼得厉害,也没心思去琢磨别人的事情,很快就收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