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娘?”姜湘白仍觉难以置信。
早在他五岁那年,他半夜在噩梦中醒来,寻遍房子却寻不到父母的踪迹,惊惧万分的他不顾一切地打开屋门,跑了出去,在屋前的杏花树下发现了爹,他扑上去抱着爹的腿,哭泣着问娘去了哪里,他爹呆若木鸡,良久之后才告诉他,娘已经走了。
娘是神仙,她回到天上的娘家去了——这是爹告诉姜湘白的,他曾经坚信不疑,每逢有人问起娘去了哪里,他都万分认真地告诉别人:“娘回娘家了,爹说的。”
之后当他窥探到事情的真相后,只觉寒意彻骨,明明亲手杀死了娘,却编排了这样的谎言欺骗他,那个生他的男人不啻有最恶毒的心肠。
然而这一切应是早有预兆。
姜湘白那时候虽然还小,却能记得就在娘“回娘家”之前的半年里,爹的身体起了非常不好的变化,一向身体极好的爹,突然就缠绵病榻,镇日不起,家里店中的大事小事,全靠娘一人操持。
而什么都帮不上忙的爹,反而一改曾经温和的好脾气,不管是对娘还是对他,都难再有好脸色,尤其是对娘,更是时常恶言相向,他再小,也能感觉到爹的无理取闹,但他抢着护娘,爹不但对他愈发冷淡,对娘则更加变本加厉,大概只是苦于身体孱弱,这才不曾对娘和他动过手。
小姜湘白曾向娘询问过爹性情大变的原因,娘温柔地笑着告诉他,爹对他们有所误会,只要误会解开了,爹就会变回来,家里还是会像从前那般和睦,充满笑声。
但直到娘“回家”,爹并没有变回来过,而是向着糟糕的地方滑落。
这改变除了心性,连外形也大为改观,爹的须发渐白,面容皱纹横生,匆匆半年光阴,整个人竟像是老了有二十岁,腰板也渐渐佝偻,与娘和他一道出行,不识之人都当是祖孙三代,甚至曾有一次还有人见娘搀着爹,好事地上前表示羡慕爹有个好儿媳的。
爹勃然大怒,当场就坚持把娘撵走了,领着他上了茶馆,然后,他们在那家茶馆里,见着了个女人。
姜湘白已经不大记得那女人对爹说了些什么,毕竟那些话语中包含有大段大段的聱牙诘曲的词,极其生涩偏僻,然爹却听得完全入了神,时而点头称是,时而咬牙切齿,最后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跪倒在年轻女人面前。
多年后姜湘白反推那段过往,终于明白娘为什么告诉他爹误会了他们,爹将他肉体的迅速衰败、精神的萎靡不振,统统归咎于他娶了娘,生下了半妖之子。
妖孽非我族类,其心怎可不异?
什么如花美眷伉俪情深,统统都是妖害人之说,不将妖物尽除,非但不久于人世,且死后亦要永堕魔域,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永生不得解脱。
但若以修为在人间除妖,则可集得偏浊的妖气,对自身的修行大有裨益,以此可更快地到达仙修的高深境界,得到成仙指日可待,无需经尸解等几重磨练,一步飞升成天仙。
这些话经老僧傲然道出,姜湘白无言以对,默然良久,惨笑一声道:“你就为了自己能成仙,竟然狠心杀妻灭子……”
老僧面无愧色,坦然地道:“我本也不信,但照那女子所传授的方法修行一阵,短短数日,便身强体健,较从前更是精力充沛,然唯有一回,你娘诱我于飞,次日我立马精气衰竭,若这不是妖力作祟,又是什么?”
他在亲生儿子面前论及房1事而毫无避讳,显见是早已将凡尘俗世的人伦常理都抛诸脑后,他在亲生儿子面前论及房1事而毫无避讳,显见是早已将凡尘俗世的人伦常理都抛诸脑后,姜湘白这回是连质问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转对那银蛇道:“娘,您当初为何会选择委身他?”
银蛇沉默片刻,喟然一叹:“白儿,远恒,你爹当初生病,原是因为修仙炼道,方致走火入魔。可他最初修仙的目的,却是为了能延年益寿,与娘长相厮守。”
她稍作一顿,声音更柔,虽有苦涩,却更含情谊,“他会变成这样,也是娘的错,娘……如何能怪他?唯是,娘万万不能让你受到伤害,哪怕是你爹,也不行。”
借助百年杏花树的能耐,银蛇好不容易才聚集起魂魄不散,得了蛇身的实体,只是若要化人形却是不能,只能半实半虚,她和姜湘白一般早看出红璃的不怀好意,这才费尽苦心在卓小鱼面前屡次现身,而红璃到底是毫无修为的凡人,大概以为卓小鱼也是妖物,也是有意引诱,殊途同归下,卓小鱼就真的跟在姜湘白后面来到了飞来寺。
她又知那姑娘得一天仙相助,本以为是万无一失,谁想途中惊天之变,光凭她的能耐,原是进不来此处,初时想借卓小鱼,可惜前准儿媳的法力与她所藉的杏花妖力相冲,她无法在卓小鱼面前化作实体蛇身,正焦灼万分中,幸得妖尊也来了。
那男子身上的妖气诡异难辨,甚至有至上的澄清之气混杂其中,然到底是一脉相承的妖,她终于可以靠他之能进入寺中,带他们由那大雄宝殿进入飞来寺中的秘密场所——她能清楚这内中乾坤,也多亏得寺庙中的寻常蛇虫相助,同类义气相生,妖尊可就没这办法了。
话到此处,不止老僧与姜湘白父子,便是静待在一旁的妖尊也听得恍然大悟,只是那银蛇到底没能道出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小朗去了哪里?
那老僧似也全然没有提及此事,他默然无语,居然耐心地听完银蛇的讲述,长眉抖动,感慨万千地道:“全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那银蛇道:“怎会无用?远恒,你连亲生儿子也不放过,这般绝情绝义的行径,莫说登仙,只怕……只怕是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路。”
她苦口婆心,“我这身体,支撑不了太久,只是尚可将白儿的妖丹融去,你们父子,不若就在人间相互扶持,平和度日,莫要再做这骨肉相残的事了。”
“不!”姜湘白怒道,“我绝不再认他为父!娘,他杀了您,他还想杀我!您能原谅他,我做不到!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白儿,”银蛇的声音冷静儿温柔,“你要是杀了他,就此化作嗜血之妖,那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恢复人身,之能藏身于人迹罕至的深山野谷,你……”
“那又如何?”姜湘白说这话时,浊气暴涨,他身上再度升起冉冉的黑烟,妖尊只觉那妖气中已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与老僧的气息竟有些奇异的相似,他正自蹙眉不解,卓小鱼已然轻叫了声“哎哟”,攀着妖尊的手臂坐了起来。
她这一声虽是轻微,但却足以引得姜湘白回头,卓小鱼向着那面目全非的半妖扬起一笑:“这是你的原形吗?好大一条!”
姜湘白把头转开,没应这句不知是褒是贬的评断。
“你若始终是这个样子,又怎么能与卓姑娘共结连理?”银蛇悠悠一叹,“还是你已拿定主意,辜负她一片赤诚,孤老终生?”
姜湘白也不答话,目光剜着老僧。
“远恒,你怎么说?”银蛇问道。
老僧将禅杖放在地上,看着银蛇,声音喑哑:“你真不恨我?”
“不……天下事,皆有因果,我不恨,只愿你迷途知返,不要再伤害自己的骨肉了。”银蛇伏下了身,仿佛是在给老僧行拜礼。
“那好吧,我——”老僧垂手苦笑,把身上的火焰袈1裟扯去。
这场中唯独妖尊一位可称得上事不关己,他并未被老僧的神态举止所迷惑,一直全神贯注地警戒着四周,于是几乎也是在老僧有所行动的瞬间,察觉不对,他疾起身大喝:“当心!”
长1枪飞出,却仍是晚了一步!
第四十八章
那老僧的火焰袈1裟飞起瞬间, 一道金色的光芒即刻笼罩住银蛇与姜湘白母子,妖尊的长1枪一碰到金光,竟是被阻在光线之外, 进不去半分。
妖尊见状, 边令长1枪改袭向老僧,人也紧随其上, 卓小鱼起身后一迈步,又再次跌倒, 妖尊却也顾不上她, 老僧举起禅杖格住长1枪, 再向妖尊劈头斩去,禅杖发出不祥的嗡响,妖尊长1枪一回手, 深知老僧法力深厚,已超越凡人肉身的范畴,不欲硬碰,将身往上一蹿, 避开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