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流转,找准机会,身子一侧,挥剑疾斩。铮得一声闷响,南冥竟把对方长剑拦腰斩断!
薛竹近身而上,一张乾午诛邪符兜头打去,正贴中太阳!对面剑客临死一脚踹出,把薛竹踢得飞出老远跌落,几乎不把全身骨架摔散!后背并肋下伤口全裂,缩在雪地里,大气也不敢喘。
缓了一会,手指动了动,从雪地里拖回南冥。一寸寸仔细探察,果然在中前段,摸到了一个难以看清的小小缺口。薛竹脸色一苦,心想坏了。这老东西醒了,估计真要揍我一顿。
想了一阵,失血过多,困倦袭来,耳鸣眼花。他外斗群鬼,本来体力耗费巨大。仪恒道抗衡纯阳通感,更是煎熬心神!可若非如此,使其时时保持冷静,恐怕早就被邪神厉鬼触而崩溃。
得到此时,实在支撑不住。倒在雪里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薛竹一惊而醒,沾着自己的血,迅速在右手手心,又画了一道乾午诛邪符。站起身,撕下衣襟下摆,紧紧系住肋下。又抽出三张符箓,埋到雪地里。怀里掏出自己的长剑,原地一插。布了个简单的符阵,自己站在阵里,手拿南冥四处张望。
一股漫天的杀意越来越浓,薛竹面如死水,双目无神。悄悄对药葫芦说:“师父,你看是上午了。再往前两三个时辰,咱就回去了。”
他,他竟然从没想过自己会失败,会死。也从没打算放弃。从头到尾,未曾回头。
第16章 赴大义身正有人怜
雪线另一头窜来一个红影子。薛竹越加沉静,心内清明。这红影得到近前,却被薛竹气势震得一愣。
通感本就是互相的,你强他就弱,薛竹全身破败,体无完肤,浑身浴血。却淡然而立,不喜不悲。有那么一刻,他的气息,隐隐盖过了对面无尽的杀意。
但也仅有一刻而已!对面影子并不是身着红衣,竟是浑身溅满了鲜血,有红有黑。桀桀诡笑两声,飞身而上,手中转出两把短匕首,出手飞快,招招致命。薛竹艰难迎上,完全是被动挨打,一刻不能错神。符阵也没空拉起来。南冥疲于招架,他根本不敢伸手出去递符,恐怕手臂一旦脱出长剑范围,就会被对方一匕首斩断。愈斗愈是吃力,除了杀意滔天,还有一股子悲愤席卷而来。薛竹眼看就要压制不住自己的心绪。
血衣者左手向上一勾,薛竹抬剑架住。冷不防对方含胸伸头弯腰,右手猛地前刺而出!薛竹暗叫,完了!!顾不得许多,往后就倒。
按照对方出招的速度,不等他起身,怕早就被斩成七八段!薛竹紧紧握住药葫芦,只等倒地赴死。
千钧一发,一双手在薛竹身后一捞,将他扶起。同时一只穿着月白弓鞋的脚踢出,一脚蹬在那血衣人面门。踹得他叫也没叫,神魂俱散。
薛竹死里逃生,心中恐惧后怕,伤感悲愤,心气一泄,终于压抑不住,未等回身,便哭嚎道:“唐真君!!我我,我实在挺不住了!”边哭边垮下身形,委顿在地。
身后这人穿着灰蓝色襦裳,外罩月白色满绣大氅,脚踏月白云纹弓鞋,脖颈中绕着一条月白缎子。好一派骄奢纨绔,斯文傲骨。
正是唐炳!
薛竹哭了一阵,哆哆嗦嗦站起,回过身看了看唐炳,抽噎着稽首行礼。
唐炳看他这惨相,也忍不住叹口气,怨道:“我说你小子怎么跑这么快?我听了信儿,已过了三天。到皖庆寻不到你们,又去了怀安。结果那萧秃子说你过阴去了!我又赶忙去奈何桥,崔判官又说你已经去了回魂路!要不是我追得紧,你就填这了!”
薛竹颇有些惊讶:“唐真君大义,我,我们...”
唐炳摆摆手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奇怪我为什么要帮你?阴间的鬼物很简单的,非善即恶。赞赏忠孝,敬重大义。我走阳容易,又与你二人有些交情。你们的信儿一传来,几乎所有的怨鬼留魂,通通逼着我登时就去找你...”
薛竹面色悲戚:“多谢各位了!”
唐炳嗤笑:“谢他们就不必了,你怎么谢我呀?”
薛竹又快哭了...
这一路有唐炳气息展开,横掠而过,根本没人敢来撩虎须。多数鬼物远远看到即便逃遁。偶尔有不知死活的赶上前来,也都被唐炳三拳两脚打发了。
就只是薛竹走在他旁边,强忍压抑,几乎哭了一路!
快到破晓,薛竹终于想起问句:“玉轩公子呢?”
唐炳一扬下巴:“给你看着长明灯呢。那萧秃子被我吼了两句,吓跑了!”
薛竹一阵无语,解释道:“唐真君,萧前辈也是好心么!”
唐炳皱眉:“好心?你不懂事,他也不懂?回魂路是菜市场吗?就是沈图南,能不能过去还五五分开。你?有几个也是白送!”
薛竹可怜兮兮,眼圈发红:“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想让师父醒来,也就只有返乡草了。”
唐炳挑眉:“怎么不问问我?我看起来很冷血吗?”
薛竹猛擦眼泪:“我,我不知道如何联系真君...”
唐炳惊讶:“你不是道士吗?你...叫魂你不会吗?元魂真君唐焕然,会叫吧?”
薛竹哭笑不得!
谁会知道大名鼎鼎的唐真君,竟然可以在路口,拿个白灯笼就给叫来啦?!可,可是...真魂也是魂...理论上如果有贴身衣物,至亲血脉,或者...有交情,当然是可以叫来的呀!
云蒸霞霭,红丸半露。
唐炳一抓薛竹手腕,带着他前踏三步。即刻回魂。
玉轩化了个六七岁大,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见唐炳一步踏出,从椅子上蹦下来,伸开双手迎上,扑到唐炳的广袖上。唐炳弯身抱起玉轩,望着地上的薛竹。
不多时,薛竹身体不停添伤,身上白衣多处浸血。脸上好像开了染坊。紧皱眉头,缓缓醒来。生魂带过来的伤病,一样不落的留在肉身上。
薛竹睁眼,楞了一瞬,突然伸手抓下腰间的葫芦。仔细看了看,这才摇晃着爬起身。虚弱的朝唐炳和玉轩欠欠身:“大恩不言谢,麻烦二位了。”
玉轩挣下地,朝着薛竹福了福,奶声奶气道:“其身正,不令而行。”
唐炳笑笑说:“玉轩佩服你们了。你...一个人行不行啊?”
薛竹举了举手里的葫芦:“这不是还有他么!”
唐炳沉默半晌,点头道:“行吧,他可能这两天就醒了,不过得恢复很长一段。你们俩好自为之。”
说罢牵着玉轩,两三步就隐入朝霞里去了。
薛竹在床边慢慢坐下来,喘息几声。揭开葫芦口上的安魂符。打开塞子一看,返乡草汁水,果然化成了一小撮墨绿的枯灰。小心的拘住沈抟的生魂,往他丹田处一推,还了回去。
拿过沈抟脉门探查了一下,没有任何异样。薛竹这才放下心来。从沈抟怀里掏出两颗疗伤的丹药,丢入自己口中,一直脖子,咽了下去。
心一松,薛竹顿时上下眼皮直打架。沈抟睡的是一张普通的架子床,因为宽大,所以内侧一半挂顶白麻帐子。外侧还留有一半。薛竹也顾不得去外间,直接把帐子一放,自己窝在帐外,昏睡过去。
不知子丑寅卯的睡了好久,薛竹朦胧的感觉身边有动静。头晕目眩的睁眼,借着月光,便看见床内的幔帐被拉起一点,沈抟发丝披散,面色茫然,露出半张脸。修眉微蹙,细眼迷离,正望着自己。
薛竹把帐子挑开一半,同样目不转睛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抟。他从没看过师父这幅样子,不市侩,不刻薄,不亲和,也不冷淡...没有肆意前行的潇洒,没有慷慨赴死的坚毅,像一个精致的牵丝傀儡,似喜似嗔,道是无情却...
薛竹心里轰隆一声,有什么东西完全坍塌,如遭雷劈,如浸深潭。他鬼使神差的,往前探了探,蜻蜓点水一般,在沈抟的薄唇上,迅速啄了一下。
沈抟抿抿嘴唇,眨眨眼,没有多余反应。薛竹仿佛煮熟的虾子,浑身上下冒着热气,拽出一张安魂符放在沈抟胸口。沈抟顺从的躺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又睡着了。
薛竹睡不着了!他爬起来,扶着肋下走到东厢房,找了两件衣服。想想不放心,又回到正房外间。就着屋内桌上的一盏油灯,慢慢正骨裹伤,一点点擦去全身血污。
床内帐子里,传出沈抟轻细匀称的呼吸声。薛竹后悔没有先清理一下,就睡了过去。刚才是多么腌臜污秽,就...就...
身上伤口都洗净上药裹好,薛竹换了一件青色的道袍,散着裤腿,赤着脚,一步步踱到里间去,慢慢窝在帐子外面。悄悄的拉住沈抟露出帐底的宽袖子...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第17章 养魂魄寒暑又一年
天光大亮,薛竹满满睡了一觉,精神好了不少。伸了伸手,又放下。反复几次,掀开床上的半副帐子。
沈抟被光亮一晃,也睁开眼。然后面色微蹙,摸了摸喉头的伤口。
薛竹小声唤了一句:“师父?”
沈抟似乎没听明白,慢慢起身,要往帐外爬。腿上一用劲,又触动左腿裂开的胫骨。面露痛苦,不敢动了。
薛竹忙下床,拉开帐子,伸手把他横抱了出来。轻轻放于平时二人喝茶的矮榻上,弯腰与他系好衣带,蹲身帮他穿好鞋,仰头望着他。
沈抟面色迷茫,任凭摆布,偶尔看看薛竹,又很快错开目光。
薛竹又道:“师父,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你坐在这别动。”
等薛竹弄些清粥小菜回来,见沈抟果然没动,只是目光有点急切,盯着他手里的粥饭。薛竹这才想来,沈抟昏迷开始,水米再未沾唇,可不有十几天了。期间偶尔灌些丹药,到底不当饭吃。
薛竹舀了一勺粥,吹了吹喂他。沈抟很听话的喂就吃,不喂就停。吞咽略显困难,想是喉咙疼得厉害。
至晚间,薛竹配了一大桶药浴,把沈抟衣衫褪尽,放在深棕色的药汁里。这续骨膏生肌散云云,是又蛰又辣,刺得沈抟身上一片潮红,细小的伤口更是殷红。薛竹将药汁慢慢的撩起,漫过沈抟受伤的颈项。疼的沈抟眉头紧锁,泫然欲泣。细碎□□几声,低哑酥麻,不似之前清绝明亮。薛竹叹口气,心想怕是彻底伤了喉骨,难以恢复之前的声音了。
沈抟疼得紧了,身子发颤,想要从浴桶里站起。薛竹忙扶着他肩膀劝道:“别别别动,泡几次好的快。”沈抟不停挣扎,面色委屈,几乎要哭出来。薛竹不敢太用劲按他,沈抟力气又大。实在逼得没法,薛竹两三把褪了衣裤,自己跳入桶中。展臂抱住他,微微仰头,在他耳边劝道:“师父别动,别动...坐好。一会就好了。一会就不疼了。”
不知是得到安慰,还是已经适应,沈抟慢慢安静,身体放松,依言又坐了下来。薛竹与他贴着胸口,耳鬓厮磨,心口狂跳,身子发烫,几乎不瘫在他身上。浴桶难以转圜,薛竹只好跪在沈抟双腿之间,扶着他手臂,继续给他喉咙上浇水。没过一会,他自己也开始咬牙,肋下好似插了一根烧红的烙铁,疼得汗如雨下。
沈抟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双手一紧,把他圈到怀里。薛竹背脊僵了一瞬,软了下来,也回过双臂抱着沈抟,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声似蚊蝇,几乎不闻:“师父...我,我这几天好害怕...”
沈抟乾坤袋内,针石丹药存货多年。内服外敷,不及中秋,他二人前伤尽愈。只是沈抟精神起色不大,还是喂他就吃,不叫他,一整天也不动。偶尔会学学薛竹的动作,又或者反复不断的重复一件小事,比如不停的拽自己的发带。不停的推开门,又关上。
薛竹常哭笑不得,可也明白,魂魄只能慢慢调养,没有任何捷径。
期间李谭来探望他们几次,总是唏嘘而回。
临到冬至,沈抟大多能够自理,吃喝穿戴,坐卧行走。就只还是不开口说话。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昏睡,倒有六个时辰在发呆。
一日正晌,快雪时晴。
薛竹在厨下收拾午饭,一歪头,见沈抟裹着件翻毛银鼠披风,松松挽了头发,站在雪里,一脸好奇的向里张望。薛竹招招手,他便走了进来。觑着他神情,薛竹就把手里的面团递给了他。顺手脱下他的披风。
沈抟很自然的把面团摊开,擀平,切细,做了一碗汤面。
薛竹在旁饶有兴致,看着他端起碗,自己先尝了一口,然后...眉梢眼角不停乱跳,又不好张嘴吐出,薄唇抿得紧紧的。好半晌,眉头紧锁,勉力咽了下去。
薛竹噗得一声,笑到险些岔气。
沈抟一脸失望,端着碗不知所措。
薛竹接过碗,尝也没尝,兑了一大勺醋。就使他的筷子,稀里哗啦得吃了个干净。抹抹嘴:“我说师父你这个面啊...真是一如既往的难吃啊!”
转过冬来,烟花三月。
薛竹便陪着沈抟去怀安县城里闲逛,行船走马,赌虫斗茶,听书看戏,戴玉簪花。
沈抟不复之前清冷淡漠,慵懒刻薄。每日里喜怒哀乐,惊虑悲忧。薛竹从没见过他如此,成天当成西洋景看!
终有一日,回得晚些。二人走出街市,并排而行,忽地有些凉意。薛竹四下一望,近前处一颗三人怀抱的槐树底下,站着一个朦胧的人影,正阴森森的看着他们。树杈上挂着个绳套。
薛竹咧咧嘴,忍不住道:“这是怎么意思?欺负我没穿道袍?”他真的没穿道袍,出来玩图方便,穿个窄袖圆领袍,下头薄底快靴。正打算着,要不要去沈抟身上找点朱砂,画个掌心符过路。
沈抟却冷了脸,踏前一步,咬破左手,在右手掌心勾了两笔,只有一个符头,并没画完。然后竟然从怀里取出那把明光熠熠的铜钱剑,右手持剑,左手掐诀,直略而上。
薛竹一巴掌拍在额头,他从没见沈抟用过法宝,万没想到,如此兴师动众,就为了对付一个抓替身的吊死鬼!眼看这老吊爷连化形都不甚清晰,杀鸡焉用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