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洄紧闭双眼,全身紧绷,一动不敢动。
谢沚走过来,粗暴的扒开他的眼帘,见眼珠无事,松了口气。
范洄小心翼翼的问道:“兄长...你刚才说要与我结契,是不是真的?”
谢沚愤愤道:“本来是真的!现在可不一定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范洄死命扯住,屈膝跪倒,缠住谢沚腰胯,头埋在谢沚小腹中:“兄长别走。我...我一直都被人厌弃,只有兄长不嫌,若你也不要我,那...”话没说完,浑身抖如筛糠。
谢沚皱眉蹲下身,伸手擦了擦他眼上的血泪,柔声道:“瞧瞧你,不是邯郸死有分,广陵小相君?真应该让你那帮子狐朋狗友,看看你这哭天抹泪的样!”
范洄兀自吓得脸色煞白,根本不怕丢丑,只一个劲拉着谢沚不肯松手。
谢沚拗不过他,只好道:“结结结!这就结,我今晚不回去了,写个契书。”
范洄脸色缓和些,这才勉强放开了谢沚。
……
“我说兄长,这医曹掾史,怎么做?”范洄黑袍革带,轻靴束发,边走边问。
谢沚白衫广袂,弓鞋小冠,手里提着个小药箱,轻笑道:“徐州郡正招考,我去应不就行了!倒是你,怎么做这个贼曹掾史呢?”
范洄眼一瞪,脖一歪,左边腰间的短剑一闪而出,耍个跟头,又插回鞘里:“徐州郡武行那么多,我去挨个打败不就行了!”他自小苦修,谢沚尚且不及,怎是几个武役可当。
谢沚叹道:“本是仙门传人,却委屈你与我去做个周郡小吏。这实在屈才。”
范洄道:“兄长这说的什么话,怎么还分你我?”挑挑眉毛,换了个轻佻语气:“况且...咱们不是早就是一体?”
谢沚斜了他一眼道:“你又开始找打了吧?”
范洄想着,总不会在大路上动手,于是凑近了又道:“兄长,我前儿见了个胡人小孩,他叫我阿哥,说是兄长的意思,他们那都这么叫,我也这样叫你吧!”
谢沚不假颜色,继续前行。
范洄便追着叫:“阿哥,阿哥~哥哥~哥哥!”
这词既新奇,又软糯俏皮,叫的谢沚面现潮红,心乱如麻。
谢沚少时便痴迷医术,到了二十三四,已经入道超过十年,望闻问切,观表知里,活人无数。
自然很顺利的应了徐州郡医曹掾史。
范洄倒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直愣,只是依照当然的标准,提七石铜锁,拉六钧长弓。日行千里,百步穿杨。
然后...又掏出了四块马蹄金。
自然也很顺利的应了徐州郡贼曹掾史。
第62章 谢小洲伤骨过黄泉
在位谋职,任职尽责。范谢二人一年来教医守份,缉盗安民。上得郡守器重,下得黔首敬畏。
郡内总有在职的曹掾史八人,户时仓计,兵贼漕医。人数远远不够,是以谢沚还管祭酒经师,学史上事务。范洄还管断罪决狱,大辟讼事等。
八人精诚合作,情义非常,兄弟相称,范洄最为年少,众吏呼为小八,百姓皆称范八爷。
谢沚已经开始着手整编疾医,设崇药坊,普济局。散经方,编纂药典,众医师感念他从不藏私为己,俱都支持。
谢沚偶遇范洄平讼回程,还说起此事,兴致勃勃道:“他们竟然自发到局里轮职坐堂,简直悬壶济世啊!百姓之福!”
范洄脚步略有凝涩,不屑道:“你真金白银祖传方子,眼都不眨的送出去,谁悬壶啊?”
谢沚并不在乎,只是问句:“你这踝骨还疼?怎地不让我动手。”
范洄道:“没事,两日即好。这些山妇野汉就是动不得的,他打你时蛮力大着呢,你若打他,立刻就得撒泼打滚黏上你。我又不能尽数杀了,所以还是不惹的好!”
谢沚忽然笑道:“我发现你倒比我练达些,而且守信,为了这么点小事,跑这么远不说,还不躲麻烦。”
范洄点头:“我应的事,我必须得做到。从不食言。钱是没几个,但人家小孩为这几个钱,得起早贪黑多少天?”
谢沚却笑个不停,仿佛听到这人间最可笑的笑话,终于在范洄问了好几次之后,勉强喘过气,叫了声:“小相君...偏偏一言九鼎。哈哈哈哈。”
范洄不理他。
这次范洄追了个小毛贼,竟然追了二三百里,一直找到他家。这全家人都护短,亲戚故属,亲朋邻居,一拥而上。
正闹得不可开交,谢沚提着药箱从村口的小药铺里出来,刚好撞见。手里一闪,多了根黄铜齐眉棍。未等出手,被范洄兜头拦住,又把齐眉棍给他收了回去...
最后终于抓贼见脏,把他丢给当地管教,范谢二人即便回程。
刚走上官道,得见天阴。谢沚打量一下天色,道:“云暗天高,这雨小不了,我回去借把伞吧。”
范洄道:“算了吧,何必折腾。”
谢沚摇头:“你头上还有块伤口,要淋了雨,不得见好。”说着往旱河道的石拱桥一指:“你就在那桥下等着我,别淋雨。”
范洄又劝道:“兄长,我什么时候这么娇气了?哪里用的上你特地回去。”
谢沚秀眉一挑:“我便愿意娇宠你,又怎地?你就在原地等我,不许乱跑!”
范洄被他突如其来的直白,呛了一下。偷笑着走到桥底下,大喇喇的坐好,挥挥手道:“还是夫人疼我!早去早回。”
谢沚冷哼道:“等着回来挨打吧你!”说完转身回去了。
范洄仰头看着谢沚的背影,冠挽发髻,一丝不苟。肩背挺拔,衣袂飘摇。信步闲庭,襟带生尘。只觉痴迷沉溺,无酒自醉矣。
不多时,果然大雨,范洄往桥下躲了躲,靠着桥洞,褪下靴子,拆开谢沚的药布,看了看右脚踝,一片青紫乌黑,好在骨头没事。
谢沚走回药铺时候,雨已经下了很大。他本就是来与坐堂医互通有无,是以一经折返,掌柜便知来意,感念他留下经方,找了一把新的白色油纸伞给他。
谢沚行礼谢过,将要走时,门口抢进个年轻女子,怀里抱个三四岁的小儿。脸色发紫,浑身滚烫,正有出气没进气。
铺中坐堂医还要诊脉望颜,谢沚哎呀一声,扯开孩子衣襟,手指翻转,三根金针从小儿喉头扎到心口,缓住急喘。抱过孩子,朝后嚷道:“找个巴豆来!”
回过身又问这女子:“夫人别忙,有救,有针线么?”这女子本来慌乱,他说有救,就冷静了不少,从怀里掏出随身带的针线递过去。
谢沚用针尖把巴豆扎了几个小眼,然后用细线拴住,放在孩子嘴里,柔声道:“小公子,还能听见我说话吧,吞下去。”
孩子艰难的依言而下,努力的吞咽着这颗巴豆,吞到一半,谢沚扯着细线,把巴豆往外一拽。
这小儿喉头内麻痒难当,还是憋气。谢沚毫不介意的把巴豆在衣襟上擦擦,蹭了一身痰液。又把巴豆塞进孩子嘴里,让他咽下去。
反复几次,男孩终于憋不住,猛烈的咳嗽起来。谢沚反应飞快,一把侧过男孩的身体,让他枕在自己臂上。不多时,不但把卡住的痰咳嗽出来,嗓子连连麻痒,还接连呕吐,彻底通透了。
谢沚见他缓过来,也松了口气,把孩子交给母亲道:“现在还没入冬呢,即便有点风寒外感,也别给孩子捂这么多衣服。小儿心火大,发热惊厥很危险。”
这女子抱着孩子千恩万谢,谢沚找了块麻布,把衣服袖子略微擦擦,撑起纸伞,走入大雨中。
刚到官道头里,就见无边的黄水漫到脚边,越走越深。谢沚把衣襟提了提,紧赶两步。远远看见方才旱河桥下的水,涨起老高,早就没顶了。想来是发了山洪,水流喘急。
谢沚不知范洄哪里躲避,只能在附近寻找。半晌未果,再看桥下时,眼中一凛,看到范洄的短剑,插在拱桥下的石壁上...
谢沚脸色大变,脊背上仿佛起了一道荆棘。两三下跳入水中,见这把短剑剑柄向下,斜斜插入,不太深。按照范洄用剑的习惯,这个角度,必是他已经身姿错乱,足不踏地...
谢沚用力把短剑□□,提了剑往下游走去。药箱塞在怀里,雨伞背在背后。谢沚越走越慢,浑身湿透,冠发散乱,眉头紧皱。
范洄是邯郸人,虽然在广陵住了多年,却从来不会游水的。尤其是山洪湍急的时候。
衣衫泥泞,长发遮面,双拳紧握,全身佝偻痉挛,苍白且褶皱。半边身子还泡在水里,腰带挂在树根上。
谢沚再见范洄时,他就是,这幅样子。
“……”
谢沚只见一眼,就看出眼前人的小关节已然僵直,本想回头再找。可这人腰间明显有两把剑鞘,却缺了一把短剑。黑纱的毋追冠压在腿下面,右足赤着,踝骨青紫一片。
谢沚愣了半晌,眼内血丝爬满了眼白,双目通红。蹑手蹑脚的走向前去,珍而重之的把范洄抱起来,细细的挽好长发,戴上纱冠。
然后给他拢住衣衫,擦掉脸上的泥污水垢。把手中短剑还鞘,给他在腰间挂好。
让他靠坐在树下,是盘膝而坐的,嗯,他不喜欢正坐,谢沚想。
打量了几下,仿佛满意自己的整治,谢沚红着眼,诡异的笑了一下。
眉目绝丧,悲不自胜,唇齿飞扬,乐不可支。
谢沚整个脸扭曲不已,解开自己的腰带。他把这条白色的腰带,在手里过了过,虽然外出做个小吏,也不过是兴趣使然。他骨子里仍是那个贵而自珍的三公子,这衣料乃是蚕丝制成,入手柔滑,坚韧非常。
谢沚一抖手,把腰带挂在树上,系了个死结。他一手攀住树枝,居高临下的望了范洄一眼,轻轻道:“等着我,可别乱跑呀...”
吊颈投缳,悬绳自缢。
不过一句承诺,两段戗折,生死契阔,情之至也。
范洄懵懂的站在一面巨大的石镜面前,面色感慨,长叹一声,慢慢的盘坐下来。
原来自己前世如此罪大恶极,罄竹难书。那也就解释了为何今生为什么这么倒霉,灾星现世,合该早死。
只是为何看不到下辈子?范洄疑惑得歪歪头,不是三生石吗?难道要多等等?
范洄把玩着腰里的短剑,只剩一把了,虽然投胎用不上兵刃,可这短剑是谢沚送的,就这么没了,还是很心疼。
刚想到谢沚,就听破风声至,范洄未及反应,见一把短剑钉在身前,白刃青霜,吞口短窄,正是自己的右手剑!
范洄死死盯着这短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继而浑身越抖越厉害,内心惶乱,恐怖不安。
不敢回头看。
谢沚慢慢踱来,盘坐在地,斜斜的靠在范洄身上,全身瘫软,无声抽噎起来。胸腹起伏,双肩抖动,却无泪水。
范洄还是不敢回头看,只是咬紧牙关,面色狠厉,朝自己脸上狠狠来了一下子。
谢沚伸手阻拦,双只手才把他勉强按住。四目相对,谢沚仍是无泪无声而泣。
范洄一眼就看到谢沚喉头凹陷,本来圆润小巧的喉结处,现在是一个丑陋扭曲的褶皱。伸手抚了抚,范洄慌张的问:“怎么回事?你这是...兄长!”范洄仿佛摧心挖肝,五脏六腑搅作一团。
“还说不是灾星...兄长,你,你若不与我结契就好了,不不不,你若没见过我就好了!要...是,要是...”范洄已经语无伦次。
谢沚伸手捂住范洄的嘴,把话堵了回去,慢慢的开合双唇,一点点的无声道:自初见,再难离。
范洄仰头闭目,脸色惨白雪青,眼下泪痣鲜艳如血,殷红夺目。
范洄短暂的一生只有十九年,未冠则殇。溯洄上下皆是无边苦海,而谢沚,是这水中唯一的一片小洲。
第63章 薛郁离结契拜无常
鬼睡不睡觉,其实没什么大关系。可是范洄睡醒了三次,都看到谢沚还在案前忙着的时候,他就莫名有点暴躁。
酆都城纵横辽阔,长街十里。却并没有多少人烟,城北是阴司鬼差的公寮府邸,城中是修真求道的各种鬼物的住所。而城南,则集中着各种原因,暂时不能投胎的鬼魂。
“要是早知道当阴司,比当曹掾史还忙,当初就不应该答应阎君!”范洄把拘魂链抖得咔咔响,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谢沚刷刷点点写了个条子,递给他。范洄拿过一看:少废话,二百年前你不是这态度,也不知谁痛哭流涕感谢阎君来着!
范洄嘬了嘬牙花子:“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想把我们俩留下当个副手啊,跟班啊,这每天在一起多好!谁知道他新君上位,事越来越多了,现在还要你把阴兵接过来,哪还有时间理我呀!”
谢沚老大不耐烦的回头望他一眼,嘴唇抖了抖,无声的说了几句。
范洄道:“我有什么事?现在天下大乱,哪有那么多法术超群的恶鬼,非要我去抓。我看你呀,整顿兵卒,总来这文的不行。我去营里一趟吧。保准杀光,鸡犬鸭毛不留!怎么样阴帅?”
谢沚终于长长的出了口气,站起身,一拳捣在范洄小腹上,轻蔑的拍拍掌。
范洄龇牙咧嘴半天,将将缓过来,就见谢沚又要坐回去。当即跳起来,合身将谢沚扑倒在席,骑在身上,威胁道:“陪我去孟娘子那吃东西,要不就把你锁起来玩。”
谢沚无奈的点点自己,又用食指在掌心一划。接着就要推开范洄。
范洄手上一用力,赌气般道:“你总没工夫,你都连忙两个月了!”说着咬牙切齿的抖抖右腕,拘魂链蜿蜒而出,如若有生命般,极速捆住谢沚的手腕。谢沚顿时瘫软。那链子又慢慢绕上谢沚的足踝和膝盖,然后一寸寸的分开他的双腿。
范洄坏笑着解开外氅,又分开上衣,解开腰带。谢沚原本还试图挣扎,没多久...便一脸渴望,身轻体软,从脸颊一直红到胸口。
范洄在耳边轻轻调笑:“哥哥,你可真是有意思,鬼还会脸红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