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上一次的不欢而散,乔轻在开口前明显犹豫了一下。
你看在眼里,忽然怀疑起了自己的决定——把他这样的人都逼得瞻前顾后、左右为难,这不是你想要的。你只是想给你的小王子搭建一个水晶城堡,城堡里没有让人为难的真相、也没有负心的人,他能懵懂而又快乐地生活,就足够了。
但不说他究竟能不能对那些疑点视而不见,只要你不住进去,他一个人待在城堡里,是没办法快乐的。那些自以为是的隐瞒……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没有人能脱身。
你冲他扬起下巴,试图再给他一个张扬的笑容:“想问就问,这次不发脾气了。”
乔轻失笑。
你本以为他要问你三次异常,没想到他踌躇之后开口,却并没有追究那些。
他说:“你还快乐吗?”
你一怔,一时竟说不出肯定。
乔轻也没想让你马上回答,他一顿,伸手握住你的手腕。他向来温热的手心此时竟然比你还凉一点。
“大概……一年以前,我们在山顶上,你问我的也是这句话。当时我们都毫不犹豫。”他说,“我曾经以为我可以给你快乐。但我现在不太确定了。”
他手指微微收紧。
“放手……会更好吗?”
“不会。”你不假思索地打断他,同时想难道我近日的状态真的那么糟糕?
你反手和他十指交扣,差不多是拎着他的手到他眼前晃晃。你不客气地说:“嘴上说着想放手,手倒是越扣越紧。从一开始我留下来的原因就是你。你如果不行,我也不用找了,收拾收拾去上吊吧。”
乔轻有些无奈,用另一只手掐了掐鼻梁。
“抱歉,”他说,“我不知道怎么说到那里的……我开始只是想问‘我们还会继续吧’。”
见你仍然一副气哼哼的样子,他又道:“其实就算你说了‘会更好’,我也不一定会答应吧。……我可能只是想要一个完完全全的否定答案,自己没勇气,于是想借你的手。”
你心里有一角微微塌陷下来,只觉得心软得一塌糊涂,但还是嘴硬道:“仗着我喜欢你。”
“是的。”他笑了一下,“仗着你喜欢我。”
你哑然,一边心想他这副恃宠而骄的样子就该给点颜色看看,一边犹犹豫豫地牵着他的手放到唇边,低头吻了吻他微突的指节。
低头那刹你想,都是惯的。
惯就惯吧,没毛病。
“好啦,亲也亲过了、骄也骄过了,想问的能问了吧?”你朝他摊手,“现在心情好,能说的都说。”
他低了低头,复又抬起:“都过去了吗?”
你想了想:“不好说。”
“……你走出来了吗?”
“没有。”这次你毫不犹豫。
乔轻看起来丝毫不意外,但还是抿了抿唇。
“和我有关吗?”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问到这个。他比你想的要敏锐。
你喉结动了动:“……对。”
“伤害也和我有关吧。”他轻声说。
你一惊,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快速回想,难道过去几天你对他做过什么责难?但怎么会呢,顶多是冷淡啊。你自从知道后,就打定主意要瞒,根本没想过去讨个说法——或者特意让他痛苦来搏得快意之类的。
“你很痛苦。”他说,“我对你好的时候,你会格外的痛苦。”
“你三次变化中有两次是我做了什么才导致你的反常,而最后一次,虽然原因不明,但你想清楚之后却一直在逃避我。我几次试图追问,你都不愿意说。有两种原因,一是你单纯不愿提及,二是你知道你不能告诉我。而在我们出现矛盾的时候,你几乎是放任的。当你看着我……有点伤心却还不肯说的时候,第一种可能就被我排除了。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我会对你做什么吗?对我们感情有影响吗?还是……我会更伤心呢?”
他笑了一下——非常浅,似乎一下就会散去:“那时候我就知道,应该和我有关。”
“我只是没想好怎么办。”你下意识否认,“迁怒而已。”
“不会的。”他朝你弯了下眼,“你不会的。”
你不语,良久才低声说:“谁知道呢。”
“你曾经跟我说‘你爬出来’了,应该是想彻底和过去告别——虽然不想居功,但多少有我的功劳吧,”他又笑了一下,这一次笑意深得多,“那想来如果信念坍塌,问题应该也出在我身上。”
“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乔轻只扣了下你的手。
“风铃和书架都有我自己的烙印,如果它能和你过去的什么有勾连,那只能是我。我不知道我阴差阳错扮演了什么角色,但看你的反应,大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主犯和从犯的差别吧。”
“……我只是不知道,”他敛了笑,有些彷徨,“如果我是不经意的,怎么能给你造成那么大的伤害。而如果我是放任不理……我又怎么会对你放任不理。”
“我有印象的第一次见你,就是在那台售卖机旁了。”乔轻抬起眼和你对视,“……但你,似乎不是。”
“除掉你告诉我的那次,也不止,对不对?”
该说吗?还是沉默?
你松开手,但乔轻还紧紧地扣着,不肯放。
“这又是怎么想到的?”你说。
这便是承认了。
乔轻说:“我们初遇——我以为的初遇,你看起来很不好,举止也……不太像陌生人。我原先以为那是求救,现在想想,可能还有别的意味。”
“什么意味?”
“有点儿委屈,也有点儿依赖。”他沉吟片刻,“相处得久了,我总觉得即使身处困境,如果我只是和你刚认识,你不会说那么多。”
“……还有饺子。”他说,“你太委屈了,不像是个梦。”*
你茫然地看着他。良久,你才“啊”了一声,如烟般的回忆轻轻托起一个老旧的梦。
像是蒙了灰。
而诸多滋味,到了出口时,也不过简单一句“你都记着”。
“嗯,”他轻轻道,“都记着。”
过了会,他摇摇头。
“我还是想不明白。如果你单纯以路人的身份旁观过我,那你不会对我产生那么大的依赖。”他蹙着眉,“而如果你说的——摸头、饺子、折草都是真的,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和你接触过,对吗?”他问。
“嗯。”
“可……”他捏了捏鼻梁,“我以前的记忆是连贯的。放不进你。”
你本想告诉他原因,但忽然福至心灵。你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你总有家人朋友吧?他们呢!”
他神色显得异常茫然。
“如果你以前的记忆不令你生疑,那你记忆中总有别人。”你几乎是乞求地看着他,“可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没发现吗?路边的店都休业了,你家人也没和你联系过吧,甚至这么久了,我们都没有见过其他的人。”
他好像很吃力才能听懂你在说什么。
你的手渐渐松了。
哪怕他几乎猜到了你的经历,他还是对如此显眼的环境异常视而不见。就跟那次去反常休业的餐厅,他也是反常地漠不关心。
就好像有谁让他绕过这块一样。
你忽然低头笑了。
也好。
疯也只疯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饺子”部分详情请见第十五章=w=
第32章 沉没
这横生的枝节让你骤然失去了探究和解释的欲望。你草草给乔轻讲了前因后果,略去了细节,又说了三次反常的重合,没有讲你的猜测。
你以为他会问为什么你会怀疑他,那听起来像一场荒诞过头了的臆想。因为这显然非人力可为,而他又对此毫无记忆,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支持这个结论,被横加指责之后追问和辩解都是正常反应。
你也渴望这个。你渴望帮他脱罪。
但你怕他追问中你不得不说出更多细节,而那势必会伤害到他。失忆的人被告知自己犯过罪和一步步推导出自己犯过罪是不一样的,那像凌迟,一刀刀斩断希望。你想“没有道理”和“没有证据”能够保护他,哪怕是短暂地。
你更怕他认罪。万一追问尽头是难堪的沉默,你还怎么揪着“不可能”这三个字不放?
你想,哪怕他只是说他没有能力做到这个,你都会奉为圭臬的。你太累了。
但他竟然没有为自己辩驳,一句也没有。
乔轻:“你曾经跟我说的那个梦……”
他停下来,好像很艰难一样:“那道……不负责任的光……”
“是你。”你说。
他又沉默下来,半晌道:“对不起。”
“你没有义务带我走出黑暗。事实上,能给我留个念想,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说,“我曾经说那些,不是怨你,只是想撒个娇。”
“不要只听我说你讨厌啊,”你笑起来,“我还说了你好看呢。”
乔轻只是摇头。
“你也……没办法。谁能对一个陌生人掏心掏肺呢?”
“我知道。”他低声说,“我只是接受不了……我曾经就在你旁边,却看着你一步步走向末路。”
“我竟然还……竟然还大言不惭地叫你‘就地躺下’,在你好不容易走出来之后。”
他终于缓缓松开你们一直交握的手。你垂着眼看他缺乏血色的手心,想,事到如今,你也没有信心再继续握着了吗?
沉默好似一张无声漫开的网,网上积满了旧日的灰。
你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于是你微微一点头,算是一个仓促的终止符,想起身。
乔轻却突然出声。
他看着你,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说:“我能抱你一下吗?”
……恍若时光倒流。
在盛夏的树荫里,你走投无路,孤注一掷地告诉了他所有,最后却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你怔忪良久,着了魔似的冲那剪影般人伸出手,说:“我能抱你么?”
只是非常快的一下,短到记忆早已模糊。只有一瞬间,那人温热的吐息似乎犹在耳畔。
是那个夏天里,落幕的温柔。
而今,时光交错,角色倒换,他微微仰着脸,等待着你的回答。
他不知道这些。你没有告诉过他这么细节的东西——而且他如果知道,肯定又会想要说“对不起”,你不想看他这样。但好像对的人之间总有磁场,彼此间能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一起。
你微微笑了起来。
“等很久了。”你说。
明明你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也终于找到了分享秘密的人,孤独却像疯长的藤蔓,日复一日地收紧桎梏。
对周围环境的不同态度像一堵墙横亘在你们之间。你甚至没法告诉他你因何孤独。
“两人”这本来已觉得再寻常不过的事,经此一役,忽然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起来。像一根拔不去的刺,哪怕在你最放松的时候,也微微发痛。
“今晚去露营吧。”你说,“下午出发,晚饭就从自动机器人那里打包个盒饭,然后保温着带过去?”
“今晚?上次用的帐篷、背包还好好放着,生火、照明工具也有剩,收拾一下就能出发。”乔轻想了想,眼睛倏然亮起,“不用打包,带过去都不好吃了。去野炊好不好?”
“不了吧,”你手心微潮,一时卡了壳,“我们……我们的炊具还没准备呢。去郊外再搭架子太麻烦了……吃个现成的吧。”
乔轻有些意外,但他一向对你予取予求,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你看着他开始收拾用具的身影,一动不动。你得偿所愿,他好似也没有发现端倪,此时自该松上一口气,可你浑身都僵了,那口气在你血肉里不断下坠,好似想把你的灵魂整个扯到地底下。它在无休止的坠落中逐渐冰冷,把血肉模糊的真相冻得好似结了层霜,倒看起来洁白无瑕。
乔轻一直知道你不喜欢吃机器人做的餐。因此他刚刚才会特意提出野炊,多花点功夫也没事,不能委屈你——他应该是这么想的。
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乔轻回过头问:“我们只待一晚吗?”
你胡乱地点点头。乔轻于是又从收拾好的背包里拿出些东西,放了两根德芙入侧袋。那侧袋里原本就放着些零嘴,你只匆匆瞥到似乎是亮晶晶的。
你想喝止他,想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拙劣的借口,你并不想去露营,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只是……不想再吃他做的饭。
仅仅是因为你想试一下新的味道。乔轻的手艺——乃至于你自己的手艺——并不是不好,你只是有点儿厌倦。为此你甚至不惜百般遮掩地靠近那个你曾经避之不及的存在。
你不再看他。摞下一句“我去点菜”,你匆匆走了。在你身后,乔轻没有回身,好似心无旁骛地继续收拾。
好似。
你给自己点了川菜,毫不犹豫选了麻辣,然后给乔轻点了凉瓜牛肉。你和他都吃不惯辣,平日里几乎不会尝试,也因此,它们对你是未知的。
你还没来得及厌倦。
而且就算实在是吃不下,还有乔轻特意带的巧克力——你知道那是给你准备的。
但当晚,当乔轻看到你盒里红得流油的香辣虾,他的眉还是不禁越挑越高。
“你不是——”
不爱吃辣吗?
你呛着了,好像有人在你额内点了个二踢脚,连着炸起了一串的爆竹,你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但你是笑着的。
哪怕你的喉咙像着了火,你仍在那烧灼的不适里挖掘出一丝新鲜感。
你如获至宝地品味它。
“周怀?周怀——”
你激灵了一下,蓦地看向他。
“你又走神了?”乔轻有点无奈,“叫你好多次了。”
你讷讷地应了,道:“怎么?”
声音有点儿沙哑,听得乔轻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