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的是比起来时花了一个小时才破掉的九宫八卦盘,从里侧开门的机关要简单千倍。
青年在那面能够旋转的石墙边上发现了一个七连环锁,却是已经被人解开过了,他只需要将最后一个锁扣扳下来,墙就逆时针转了九十度,露出了出去的洞口。
阮暮灯撑着墙,急促地喘息了一阵,唇角勾起一丝微笑。
他很想抬手摸一摸怀里揣的狐狸,调侃一句多亏了你们先前进来过,把一路上的机关陷阱都破得差不多了,可是他实在太累了,连这一点抬手的力气都舍不得浪费。
穿过旋转墙,阮暮灯背着那一人一狐,又往前走了一段。
人在极度疲倦和疼痛之时,时间感总会变得混乱。
蜷在自家徒弟怀里的萧潇,已经很清楚地感受到了阮暮灯身体极高的热度,他觉得自己如同偎着块火炭似的,从对方身上透过来的汗水,隔着衣服打湿了他的白毛,也烫得他心如刀绞。
师承上清宗北茅山一脉,萧潇他自然懂许多救死扶伤的方术,退热、止血、生肌去腐皆不在话下。
可是现在的他,却只能眼睁睁地忍受着这一切,什么也做不了。
阮暮灯就这么一步一蹭,好不容易来到那插满尖木桩子的翻板机关下头。
上下两处落差足有两三层楼高,因为他们当时是在毫无准备之下骤然摔落的缘故,现在想要上去,只能徒手攀墙。
万幸这处墓道修得不如两晋时的藩王墓那般精心,墓砖垒得本就不算整齐,外加数百年的雨浸水蚀和地质灾害,墙上已经有不少缺口裂缝,阮暮灯眯着眼睛看了看,觉得自己应该是能爬上去的。
说爬就爬,他低头检查了一下背带里的狐狸和捆在背上的萧潇的肉身,确定都固定牢靠了,不会在攀爬的过程中滑落后,就翻出岩塞和岩钉,找了一处看起来落脚点比较密集的地方,徒手往上爬去。
尽管这面“墙”的高度不算十分可怕,可他脚下,此时林立着许多包铜皮的尖木桩子,要是一个不慎摔落下去,不仅他自己,连带着身上背的一人一狐都有可能受到致命伤害。
阮暮灯爬得很小心,每踏出一步都深思熟虑,不敢有半分轻忽。
在注意力极度集中的情况下,背上几乎要将人逼疯的疼痛反而减轻了不少。
一米、两米、五米、八米……
悬空之中,阮暮灯忽然脚下一滑,连忙右掌一伸,单手握住岩钉——两个大男人连带着一只狐狸与一个包袱的重量,全部压在了他的右肩关节上。
一瞬间,他错觉自己整条胳膊被生生撕了下来,背上的伤口也在这猛力的牵拉中裂开,血流如注,一下子染红了背上之人的半片衣襟。
不受意志控制的,阮暮灯有那么瞬间,疼得失去了意识,眼前一黑,手上力道一松,整个人就往下一坠!
幸好他带下墓来的都是质量过硬的装备,岩钉嵌得也够深,安全绳套在他肘上,将他晃晃悠悠地挂住了。
这一拽虽然极疼,差点没把他的肘关节生生扯脱臼了,可在拉拽之中,阮暮灯反而醒过神来,连忙手脚并用攀住一切可以着力的地方,堪堪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真的差一点儿,哪怕再迟那么三四秒,只要嵌在墙里的岩钉一松脱,他们就真的要回不去了。
阮暮灯全身湿透,极度的疼痛和死里逃生后的虚弱感令他甚至无法再作出任何一点儿反应。
他靠在墙上,视野依旧大半黑蒙,耳朵里嗡嗡蜂鸣不休,脑中一片混沌,只凭着本能死死攀附着脚下手里的着力点。
萧潇从背带里拱出半颗脑袋来,张开口,叼住阮暮灯系在身前的绳结,用他上下两排小尖牙,奋力地磨那粗糙的麻绳。
那绳结绑的是他自己的肉身。
只是那麻绳足有两指粗,捻得非常结实,他又实在使不上多少力气,啃了半天,连一个小豁口都没啃出来。
这时,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塞进狐狸嘴里,一点点挤开他的牙关。
“别咬这个……”
萧潇听到阮暮灯很轻很低的声音。
“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说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咬牙爬完了最后一米的高度。
当阮暮灯两手搭着一层的墓道,几乎是连滚带爬钻出去的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到了极限,几乎不能动弹了。
然而这翻板机关连着的可是触发机制不明的箭簇连弩。
几近脱力之时,阮暮灯勉强在耳鸣中捕捉到机栝摩擦的“咔哒”声,来不及起身,连忙搂紧狐狸,让身后背着的人贴着墙壁,狼狈地朝旁一滚。
两支箭贴着他的大腿打在了地上,最后一支斜斜钉透了他的小腿肚。
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裤子,阮暮灯却疼得叫都叫不出声音来。
他趴在地上,勉力想要挣扎起身,但眼前天旋地转,所见之物全都在飞快地旋转、扭曲、变形然后收缩,最后被彻底的黑暗所笼罩。
他终于晕了过去。
第 99 章、十、魂所依08
天未亮之前, 刚刚下过一场大雨。
入夏至今久违了一个月的干旱和酷热得以缓解, 干裂的土壤被雨水浸透,枯黄的草木重新萌发出勃勃生机, 空气里弥散着水雾与草叶混合后的特有清香。
阮暮灯立在梅花桩上, 右腿作为支撑的重心所在, 左腿一字马劈开举过头顶,两手握拳平举在胸前, 颤颤巍巍地摇晃着, 细细的汗珠从额头滑下,看起来很是辛苦地维持着不倒下的姿势。
梅花桩上的孩子, 头发剃到贴着头皮半寸的长度, 细胳膊细腿儿, 身材还未开始长开,完全是四五岁稚子的模样。
只是孩子年龄虽小,态度却很端正,天蒙蒙亮时就换上练功服开始拉筋伸骨, 然后就是长达一小时的练拳和站桩。
一张沾满汗水的青稚小脸, 漂亮得如同精雕细琢的人偶娃娃, 迎着初升的晨光,嘴角绷紧,眉心微蹙,表情非常认真。
“行了,时间到了,快进来吃早饭吧!”
一个身材健壮, 长相英俊的中年男人推开屋门,朝院里的小孩喊道。
“哎!”
阮暮灯听到父亲的说话声,闻言回头,脆生生地答应着,从木桩上轻巧的跃下,扯过旁边架子上挂着的干净毛巾,一边擦着脸上的薄汗,一边小跑着一溜烟进了家门。
虽然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但小小的阮暮灯心中总有种模模糊糊的念头,就是要珍惜和父亲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如果不这样做,等……之后,他会为此感到深深的遗憾。
……可是,到底是等什么之后呢?
还没等啜着小米粥的小娃娃想明白这点,眼前昏暗的客厅和老旧的餐桌,以及桌子上放的装着咸菜、煮蛋和馒头的盘碟,都像蒙了一层雾气一般,一点一点渐渐模糊了起来。
等阮暮灯回过神来的时候,刚才还坐在他对面吃着早餐的父亲,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大人模样的哥哥阮靛仪。
“大哥……”
阮暮灯愣愣地盯着阮靛仪,开口叫了一声,声音却不再是方才清脆稚气的童音,而是属于青年人的,已经显出了成熟男性特征的磁性声调了。
“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他低声呢喃着,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潜意识中,阮暮灯似乎有种“哥哥已经不在这儿了”的奇怪认知,但是又说不清楚,如果大哥不在这儿,又应该到哪里去了呢?
就在他还搞不清情况的时候,坐在对面的阮靛仪忽然朝他咧嘴笑了笑。
要知道,阮暮灯的这位大哥和他年龄差距不小,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负责教养他,平常总是端着长兄的架子,对待幼弟的态度也是严肃得甚至有些严厉的,对他露出笑容的次数,一年中也不过两只手的手指就能数得清。
看到大哥这不同寻常的,几乎可以用“毫无保留”来形容的灿烂笑容,阮暮灯又愣住了,只觉得脑海中越发迷茫,一切都充满了难以捉摸的不真实感,忍不住就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去拉住对方的胳膊。
然而阮靛仪却站了起来,同时侧身一闪,轻轻巧巧就躲开了自家弟弟快要碰到他衣袖的手指。
“你该回去了。”
阮靛仪朝仰头呆呆望着他的弟弟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前看去。
阮暮灯依言,也站起身,视线投向哥哥指给他看的方向。
他认出了,大约十米开外,那是他老家祖宅堂屋的正门,窄而低矮,其中三个角还钉着加固用的木条。只是此时这屋门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门扉,就那么大喇喇地洞开着,而且他一点都看不清屋外的景色,只能看到外头的一片茫茫白光。
“好了,快走吧。”
见弟弟呆立不动,阮靛仪却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依然好脾气地笑着,开口催促道。
“……可是,我这是要去哪里?”
阮暮灯盯着那洞开的大门,觉得从哥哥口中说出的话像是处处都有玄机,怎么听怎么令人费解,简直就像是在跟他打着哑谜似的,他一时间根本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当然是去你应该去的地方。”
阮靛仪笑着答了一句,同时冷不丁伸出手,在弟弟肩膀上用力搡了一下。
毫无防备之下,阮暮灯被大哥推了个趔趄,朝前踉跄了两步,不知怎么地,他和祖宅的小破门之间明明还隔着看起来足有十米的距离,可他竟然就这样两步就迈了过去,直接跌出门外。
炫目的白光立刻将他罩住,令他在一瞬间什么都无法看清。
下一秒,疼痛、耳鸣、高热、疲倦和虚脱感,种种不适都如同潮水一般,迅速回笼,硬生生将阮暮灯从那片茫茫不知今夕何夕的纯白世界里给扯了出来,他喘着粗气,挣扎着从昏厥中醒了过来。
阮暮灯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上下哪里都在疼,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非常困难。
他以半趴半侧躺的别扭姿势,闭眼又略缓了缓,直到思考能力逐渐回笼,再睁开眼时,视野也慢慢清晰了起来,他才咬紧牙关,扶着墓道的石壁,一点点挣扎着坐起身,先看了看怀里的狐狸和背上背着的萧潇的肉身,确定两者都没有被箭簇伤到之后,才查看自己脚上的伤势。
那支箭是从左侧小腿肚外侧斜斜插进肉里的,直接穿透了肌肉,从内测透出半个箭头来。
即便阮暮灯并不是专业的医务人员,也没有系统学过急救知识,不过他从小在山村野放着长大,又是练武之人,各种大大小小的伤口,他远比城市里养尊处优的同龄人见过的要多许多。
所以他自然知道,像这样的箭伤,是不能贸贸然就把箭给拔出来的,那么做只会撕裂伤口,造成更加严重的出血,所以只能先用匕首削断过长的箭尾,让小半截箭杆连同箭头留在肉里,等出去了以后再处理。
时间紧迫,阮暮灯迅速且粗糙地处理了一下伤口,撕开一条裤脚,截断了三分之二的箭尾,又用纱布将露在外头的箭身固定了一下,以期一会儿走路的时候,残留在肉里的部分不会将创口越扯越大。
做完这些之后,他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萧潇。
刚才为了检查狐狸有没有受伤,他将萧潇从背带里整只掏了出来,这会儿还没塞回去。
对方倒是没有再闹腾,乖乖巧巧安安静静地窝在他的怀里,只是用牙齿牢牢咬着他背心的一块布料,任由他怎么安抚,就是死活不肯松口的样子。
虽然萧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但阮暮灯就是知道,自家师傅这是在替他觉得疼。
明明自己肚子上才开了个洞,丹田损伤、狐珠被毁,伤情比他要严重而且致命许多……
“……不用担心,我还撑得住……”
阮暮灯微笑起来,因高烧而滚烫的手指陷入白狐柔软的雪白毛发里,轻轻搔弄着萧潇的下巴。
他想起在他意识丧失的那段时间里,做的那个虽然混乱却无比清晰的梦——梦里有他最怀念的亲人们,还有哥哥在最后跟他说的话。
他要去的地方,确实不是这里。
“我说过,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见萧潇依然很不配合地咬着自己的衣服,阮暮灯干脆撕开背心,将那片早就被汗水浸透了的衣料,留给不愿松口的狐狸,然后将白毛团重新打包好,稳稳当当地揣回怀里,扶着墙壁站起身,拖着那条带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艰难地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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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涵端了个小马扎,往一颗香樟树的树荫里一搁,然后一屁股坐下,斜斜靠着树干,目光呆滞地盯着数米之外那条隐藏在峡谷岩壁间的裂口,似乎正在魂游天外一般,面无表情,也看不出一点儿情绪。
阮暮灯带着变成了狐狸模样的萧潇,已经“进去”了超过一天一夜了。
无嗔、无痴两个和尚全是修为涵养都十分到家的大师,除了诵经念佛之外,几乎都不怎么说话,更不会主动和他谈论对墓中情况的猜测。
但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慢慢流逝,周涵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周围越来越凝重的气氛,留在外头等候的这些人,似乎都不相信阮暮灯和白狐还能囫囵个出来,更别提还能找回传说中的萧潇那具已经在地下呆了几百年的肉身了。
“来,周先生你也吃点儿东西吧。”
一个脸上还长着几点小雀斑的年轻小伙儿,给树下坐着的周涵送来了面饼和肉干,还有一罐未开封的绿茶,示意他随便将就一下填填肚子。
周涵从出神中回转过来,接过别人好意给他送来的食物,又低头看了看手表,才惊觉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快到下午两点了。
“这就、第二天中午了?”
他呆愣愣地朝那面带雀斑的壮小伙儿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