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病房的门已经从里头牢牢反锁,又拉了电闸,整个屋子黑灯瞎火,连盏应急灯都没亮,只在墙脚点了几支白蜡烛当照明。
不过病房的窗户却是洞开着的——照林医生的说法,等会儿出外寻魂的使者和接引回来的残魄都要从窗户这条路出入,为了减少障碍,她还干脆让人把窗帘都给卸了。
萧潇的病床已经被众人移到了房间最中央,周围一圈用礞石粉画了许多横七竖八的白线,乍看上去跟《钢之〇金术师》里的炼成阵似的,不过上头写的不是希腊符号,而是云篆体的四境通冥咒。
五面分别描绘五岳真形符纹样的令旗,按照东泰、西华、南衡、北恒、中嵩的布局插好在阵中,病床前方则拉了三根串着许多符纸的红线,正中间铺着一块黄底绸布,上面摆上一只三足黄铜香炉。
林医生换下了平日里黑套裙加白大褂的装扮,穿上一身灰色的道袍,头发挽了个道姑髻,一手摇着铃铛,一手挥舞沾了符水的槐枝,迈着罡步,在床前走了一个来回。
接着她用湿润的槐枝,飞快地在萧潇的前额画了个符,随后点燃三柱线香,端端正正供奉在香炉中,等烟气腾起之时,再点燃一张符纸,投进香炉之内,同时摇动手里的铃铛,口中低低念诵经文。
在清脆而延绵不接的铜铃声中,咒符燃尽,线香烧出的烟雾颜色,也肉眼可见的发生了改变。
只见那三缕细细的青灰的烟气无风自动,盘旋着缠绕成一束,顶部缓缓转变成烟黑色,又逐渐显现出一只蝴蝶形状的昆虫轮廓来。
很快的,“蝴蝶”成形,从线香烧出的烟中飞出,烟气又由黑转灰,重新分开,变回原本纤细飘渺的三缕了。
阮暮灯站在稍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医生的施法过程。
仔细看来,那只从烟气间飞出的昆虫,虽然翅膀像蝴蝶,但胸腹肚子与触角又都更像一只蛾子,它的翅膀是泛着一丝幽幽荧光的纯黑色,上头带着弯曲盘缠的明显白斑,左右合起来的时候,恰似一个骷髅的形状。
这似蝶似蛾的昆虫,翼展足有成年男性的巴掌大,这会儿正应和着林医生的铃声节奏,轻拍翅膀,绕着床上睡着的萧潇,晃晃悠悠地飞了两圈。
然后它便扑扇两翼,找不着方向似的,在房间里又绕了几圈,却就是不按林医生先前所说的那样,从窗户飞出去找萧潇的残魄,最后干脆直接落到阮暮灯肩头上,拍了拍翅膀,就散成了一把灰烬。
“……这是怎么回事?”
弎子看看左肩上落了一撮灰的阮暮灯,又看了看身后还在摇着铃铛的林医生,表示对这个状况感到十分茫然。
“奇怪了,彼岸蝶竟然飞不出去……”
林医生停下摇铃的动作,蹙起眉,跟弎子一样,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连她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
要知道,她使的这个招魂术,已经是流传至今的各地方术里,可以算得上最厉害的几个之一了。
就算真如她猜测的最不幸的一种可能性,萧潇早几百年前就把他的一魄伏矢给丢在什么深山老林里,经过这许多年的岁月变迁,早就啥都不剩了,那彼岸蝶即便找不到,也应该会循着令旗上的五岳真形纹指引,在高山大川中漫无目的绕上一路,直到香火烧尽才会散去形迹才对。
“我也不知道。”
林医生倒是个坦白实诚之人,也没费心想托词掩盖她的术法莫名失效的事实,非常老实的回答道:
“这次应该算是失败了,至于为什么,我现在一时半会的也说不清楚。你们等我琢磨琢磨,明天再换个法子试试。”
失败的招魂术之后,三人迅速把房间收拾了一遍,还原成原本病房的布置,就准备散了。
“阿阮,你不回自己房间吗?”
弎子站在门口,回头看向还留在房间里的阮暮灯。
青年已经拉了把椅子坐在床头,正半侧身朝向长睡不醒的萧潇,跟看不够似的,两眼一错不错的盯着人瞧。
“你背上和腿上的伤都还没好利落,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我再坐一会儿就回房去。”
阮暮灯嘴上答应着,却连脑袋也舍不得转一下,只伸手牵过自家师傅的一只手,攥在掌心里,细细地摩挲着。
这是他久违的,能够接触到真正的、还活着的萧潇的机会。
他紧紧握住的这只手,白皙、温暖、软滑,分明是属于男人骨节的轮廓,但五指纤长柔软,贝壳似的指甲盖过指尖,非常漂亮。
漂亮到,令他握住了,就再也不愿意松开。
见劝不动阮暮灯,弎子也懒得勉强,耸了耸肩膀就自己回去休息了,走时还贴心地替他们关好了门。
听到门扉合拢到“咔哒”声,阮暮灯长长的、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萧潇……”
他俯下身,声音暗哑地叫着对方的名字。
“你到底,怎么样才能醒过来?”
阮暮灯低声问着,一只手握紧萧潇白而柔软的手掌,另一手顺着他脸颊的轮廓,从额头一路轻抚到微微张开的淡色双唇。
“你以前说过,养个徒弟,就是要给你养老送终、扶棺摔盆的。”
他低下头,鼻尖贴着自家师傅的鼻尖,长长的睫毛垂下,两眼瞳孔隔着一层雾气,迷蒙地映着萧潇疏朗俊秀的脸庞。
“如果你一直都像这样不肯醒来的话,我就一直陪着你,一直照顾你……”
他的长睫微微颤抖,一滴泪水坠落,滴在了自家师傅紧闭的眼皮上。
下一秒,阮暮灯的嘴唇,温柔而坚定地贴上了萧潇的唇瓣,沿着那柔软的轮廓,一寸一寸地细细摩挲,又像品尝最甜美的糖果似的,伸出舌尖缓缓舔舐,直到把那两瓣颜色浅淡的嘴唇亲吻到绯红湿润为止。
“……这样,也算是一生一世了吧?”
第 102 章、十一、心宅03
就这么一耽搁, 很快时间就又过了半个多月。
阮暮灯的脚伤已经恢复到了行动无碍的程度, 背上新植的皮也都愈合了,焦痂落尽, 只是留下斑驳纵横如网格状的瘢痕, 一时半会儿还消除不了。
这三个星期时间里, 林医生又陆陆续续试过了其他几种招魂术,不过依然没能找到萧潇丢了的那一魄伏矢的下落, 不得以只好认栽, 坦言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于是这一天,几人聚在一起商量了一番, 都觉得既然阮暮灯的伤势已经无碍了, 萧潇他们又没办法弄醒, 继续留在这间医院里也没什么用处,而且林医生一个大忙人,也实在不能在这小县城里耽搁太久,于是干脆决定给两人都办了出院, 各回各家自行休养。
弎子之前替阮暮灯拟定的说辞, 是在山区拍摄这次秦岭暴雨泥石流灾害的记录片时, 不慎摔落以致受伤。
这段时间他已经用阮暮灯的微博账号各种报过平安,证明人还好好活着,并没有和当年《秦岭诡墓》的女二号宋蕊那样,死于所谓的诅咒。
不过理所当然的,以阮暮灯的伤势,还有萧潇还睡在床上的植物人状态, 这刚刚蹿红的小鲜肉一时半会的肯定没法也无心工作的。
就连已经热播的电视剧《喋血警戒》,身为男二号的他,也与最近剧组主创人员频繁的宣传和曝光完全绝缘了。
不过弎子对这些事儿并不很在意,反正阮暮灯一开始进娱乐圈初衷,不过是为了找寻他大哥阮靛仪的下落,现在既然已经找到了——哪怕找到的是一抔骨灰,他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之后的事情,他要是愿意继续在这一行干下去,那么弎子自然乐得继续给他当助理,要是真打算一直陪着昏迷不醒的萧潇当一个二十四孝的好徒弟,那也随他高兴就好。
而且比起阮暮灯受伤暂休这事儿,要怎么解释“白意鸣”忽然人间蒸发的事,才是他们星曦事务所现在面临的最大难题。
弎子站在一楼出入院处的窗口前,一边给阮暮灯和萧潇办理出院手续,一边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尽管他是一只刺猬精,但他修的是入世之道,而且毕竟也姓白,自家祖奶奶又和白氏一族有数百年的出马情分在那儿。
白家下一代家主的孪生弟弟竟然一出生就死了,其肉身早被降术师夺舍,而且一潜伏就是三十多年的事实,即便弎子当时并不在场,只是听说了“白意鸣”的真实身份之后,也感到了极大的冲击。
而且更令他头疼的是,那混蛋这些年来还毫无“三年又三年”的卧底反贼自觉,日子过得相当高调,都混到了双料影帝、全民眼熟的地步了,这毫无预兆的突然跳反,然后音信全无,只留下无数烂摊子,偏偏还要他们这些人费尽心机去想法收拾……
弎子一边想着,一边咬牙切齿接过收费处给他打印的清单和发票,然后转过身,表情狰狞地大力踏着楼梯,回到阮暮灯的病房。
“手续都办好了,车就在楼下等着,咱们这就走吧。”
阮暮灯正将依然无知无识的萧潇抱坐到轮椅上坐好,闻言朝弎子点点头:“好的,走吧。”
说完他回头,当着弎子的面,俯下身在自家师傅唇角亲了一口,对他说道:“我们回家。”
不过他们并没有回到A市萧潇和阮暮灯先前住的别墅,而是转道J省,回了萧潇的师门所在。
弎子还有别的事要忙,把两人送到山下,就开着车折返了,剩下上山的一段路,是阮暮灯背着萧潇,一级一级爬上石阶的。
其实对阮暮灯这自小习武的练家子来说,负重一百三四十斤走山路,虽然算不得轻松,但也着实称不上十分困难。
只是他毕竟刚刚从重伤中恢复,这些时间以来又疏于锻炼,体能确实大不如前,走到大半时,已经感到了两脚虚浮、气喘吁吁,几乎快要迈不动步子了。
阮暮灯把软绵绵趴在背上,已经快要滑下去的萧潇朝上用力颠来颠,抬头看向高处已经隐约可见的“知了观”的青瓦屋顶,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两月前,将这个人从蒋真人墓里捞出来时的情景。
虽然当时阮暮灯因为伤口发炎烧得头脑昏沉,全凭着一腔执念坚持到最后,过程其实已经十分模糊了,但想必也是像现在这样,明明觉得自己快要走不动了,依然背着这个人,一步步地朝着目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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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了观依然和几个月前一样,没有半个香客,院里屋里都显得十分萧条冷清,除了管事儿的黄伯和他夫人,就只住着一个右臂残疾的小刺猬精拾壹。
因为早得了联系,三人看到被阮暮灯背进门的萧潇时,倒也没有表现出特别惊讶的样子,只是满满的担忧和欲言又止写在脸上,却忍着什么也没多问,只引他们进了早就收拾出来的厢房。
虽然黄伯给阮暮灯安排了单独的房间,就在萧潇的厢房隔壁,不过青年这些天早习惯了陪在自家师傅身边,凡事亲力亲为,把人照顾得无微不至,于是也不打算回自己房间,直接在萧潇床边的一张矮塌上铺了被褥,平常就在这儿睡了。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在山上住了三天。
白日里阮暮灯就服侍着床上昏睡不醒的人,闲暇时帮着黄伯两夫妇打理道观后头的菜地和鸡舍,晚上就搬了书房里一摞摞的古籍来,就着有些昏暗的油灯翻查招魂引魄的线索。
还在医院的时候,虽然林医生没能成功寻回萧潇丢失的那一魄,但有一次施法之时,她看着米盆里直立不倒的筷子,略带惊讶的“咦”了一声。
当时她用的是民间十分常见的“问米术”,许多自称神婆、灵公的民间通灵者,也时常会用这个方法替人问事寻物、指点迷津。
“问米”的施术手法也很简单——在一碗米上插一根筷子,念咒请来某位祖先或者一方土地,然后问祂你想知道的事情,通过观察筷子直立、倾倒或者在米上画出的痕迹得到想要的答案。
林医生的“问米”,问的是“萧潇丢失的那一魄伏矢是否还在世间”。
原本她是抱着若是得了否定的答案,就不必再费心费力继续折腾了想法,才会有此一问的,没想到筷子竟然稳稳地立在了米上——这意味着,虽然她怎么招都招不来,但萧潇丢的一魄,却依然存在得好好的。
事后林医生当然实事求是的把这个答案告诉了阮暮灯。
青年听完以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暗暗抱着哪怕翻遍天下典籍,也绝对不会放弃的念头,选择了带着萧潇回到师门所在的知了观中。
这日傍晚,阮暮灯扶着萧潇靠着软枕在床头坐好,自己则侧身坐在床沿上,端着只白瓷碗,给这睡不醒的人一小勺一小勺的喂用肉汤炊熟的鱼茸杂草粥。
虽然因为魂魄不全不能苏醒,不过基本的求生本能还是有的,萧潇吃喝的时候都挺乖的,东西喂进嘴里就老老实实咽下去,给什么就吃什么。
不过大约是吃了两个月的汤水稀粥的缘故,阮暮灯总觉得,萧潇看起来似乎比他在墓中找到他的肉身时瘦了一整圈,手腕握在掌心,都觉得伶仃得可怕。
不过阮暮灯对此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变着法子熬煮些有营养又好吞咽的食物,每天四顿的喂,尽量让他多吃一点儿。
正喂着饭的时候,外头传来了几声断断续续的叩门声,然后门板被人推开了一条缝,一颗小脑袋伸了进来。
门外探头探脑的正是刺猬精小拾壹。
他还留着那短的只剩一头青色毛茬的发型,圆脸圆鼻圆嘴唇,整张脸就像个桃粉色的包子。
“怎么了?”
阮暮灯放下手中只剩了个底的粥碗,一边给歪在床头的萧潇擦了擦嘴,一边柔声问门外的小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