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你掉下去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我知道你心里很乱,但也不能开这样的玩笑啊……”
凤章君扭过头来,隔着一层发带,以并不存在的视线凝望着练朱弦,许久之后终于露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微笑。
“对不起,”他主动道歉,“不该让你担心的。以后不会了。”
“担心可以,但别吓我,否则我也吓你。”练朱弦纠正道,又去拉他的手:“快点起来吧,我都快要渴死了。”
于是两个人重新起身,简单地拍了拍沙土。这一次,不等凤章君发话,练朱弦便主动召唤了凤阙剑飞到身边。
“抓紧了,要摔就一起摔。”
交待完这句话,二人便再度御剑而起。练朱弦的动作虽然依旧有些不够熟练,但是比起前一次来,已然有了莫大的进步。
他们在沙漠之上徐徐地兜了半圈,凭借日头的方位再次找准了方向,很快就找到并且穿过了意如宫秘境的入口,返回了那片潮湿而又清凉的神秘海域之中。
一回到客舍的院子里,练朱弦就扒下了自己与凤章君的外袍,将附着在上面的沙土仔细抖落干净。然后,他又去倒了两杯茶水,恶狠狠地解了渴,这才重新看向凤章君。
“说罢,你这一路上都在想些什么。是不是跟我的猜测一样。”
“……”凤章君的嘴唇翕动两下,终于组织好了语言:“我的师父无忧子,也许并非人类。而是……黄金树仙。”
“恐怕黄金树并不是它真正的名字。”
练朱弦也说出了自己方才领悟到的另一件事:“其实,我们五仙教的传说里有一株忘忧神木,相传是太素祖师亲手所植。若有烦恼之事,只要食下果实就能一扫而空。然而这种神木凡间无处可寻,于是五仙教便以茶花作为替代。如今教中广场上的那株大茶树,便是这个典故。”
“忘忧树,无忧子……”凤章君低声沉吟,“诺索玛服下了忘忧树的果实,从而忘却了许多前尘往事。而师父他则从诺索玛的记忆里,获得了五仙教蛊毒之术的秘法。所以日后他才会在商无庸的身上使出那一招牵丝蛊。”
练朱弦同意他的推断,并且加以补充:“同样的,成仙之后的碧云居掌门叶皓,应该也服用过忘忧树的果实。因此无忧子才能够以他的视角,将碧云居的故事告诉给何梨师知道。”
“没错。”凤章君的声音低沉起来,“从某种角度而言,何梨师其实应该算是我师父的子嗣?所以师父才会时不时地与他相见,还不忘给他忠告……”
练朱弦有些不安:“这么说起来,何梨师因为汲取了太多人的记忆而导致混乱。那么同样的事,有没有可能也曾在你师父身上发生过?如果不止是诺索玛和叶皓,还有其他人也服下过忘忧树的果实呢?”
“……”
凤章君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过了一阵子才重新开口:“在回归宫廷、拜入云苍之前,我曾与师父一同生活了十多年。在这十多年里,师父他不仅找来许多宝物修复了我的身体,更传授予我诸多宝贵学识。我曾问他,我们终日生活在戈壁边缘、荒无人烟的孤独深山中,如何得知那么多的外界之事。他回答,所有一切都印刻在他的脑海里,想忘都忘不掉。而且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有些事不如不知道……现在,我终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一切都有其代价。”练朱弦抓住了这句话,“无忧子所说的代价,会不会就和他的这一连串行动有关系?就像是……吞噬了那些人的记忆之后,产生了共情之心。从而不得不为他们完成心愿?”
“或许的确如此。”凤章君点头,“与何梨师一样,师父他也被那些魂魄所反噬,成了它们在人间的代言者。”
紧跟着他的思绪,练朱弦又提出一个关键问题:“何梨师是自愿汲取那些魂魄的,那么无忧子呢?如果是他主动索取,那些得道成仙的可都不是什么凡夫俗子,真的会放任他得逞?但若他是被动的,可又是谁、为何促成了这一切?”
又是一个暂时无解的问题。不过无论练朱弦还是凤章君都很明白,事已至此,一切根源都在天上。只要能够找到通往上界之路,一切谜团都能得到解答。
“说不定我们应该去找妙玄子。”练朱弦提出建议,“法宗一定掌握着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你觉得妙玄子是站在那一边的?”
“我不确定。”凤章君诚实道,“我并不认为妙玄子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但是我想你也同意,至少在中原修真界,好与坏其实并没有那么的绝对。”
说到这里,他又主动提议:“时间差不多了,明天我们就去向蛊王还有宫主辞行。”
“这么快?”练朱弦不安,“可你的眼睛……”
“不必担心。再说了,我还想要带你去看看我跟着师父修行多年的地方。”
凤章君如此淡定坚持,练朱弦便也不再与他争辩,只默默想着,过会儿再拿了凤阙剑出去练习练习,总不能让一个看不见的人带着自己穿越茫茫瀚海罢。
如此打定了主意,他便开始收拾行装,方便明日启程。然而稍稍忙碌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凤章君一直坐在刚才的位置上,连动都没有动过。
“怎么了?”他故意踩着脚步走过去,小声问道,“有什么心事?”
雕像般的凤章君这才动了一动:“这么明显?”
练朱弦轻笑:“你又不是树,这么久没动静,我能不担心么?有心事?”
“……”凤章君欲言又止:“对不起,我现在有点混乱。等厘清头绪之后再同你说,可以么?”
“你觉得好就行。”
说完这句话,练朱弦突然将手伸向凤章君的蒙眼布条。
凤章君立刻一把将他按住:“做什么?”
“上面有沙子,我只是想帮你洗洗。”练朱弦意外于他的过度反应:“怎么了,是不是你的眼睛……?”
“不,我的眼睛很好。”
凤章君握住练朱弦的手,拽到嘴边轻啄一口:“你放心,如果真有要紧事,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阿蜒:终于开始考驾照了,以后我也是会开车的人了!
凤章君:但还是我开得比较稳
阿蜒:说起来,你师父的身份揭晓了呢,居然是我教吉祥物(x)
凤章君:有什么好笑的,你不觉得五仙教又要惹上一笔烂账了吗……
阿蜒:倒也是,要赶紧回去告诉玄桐师兄
凤章君:是该回五仙教了,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带你去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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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一些同学猜对了!无忧子=忘忧树=玉清和太素的定情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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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肉饲虎那两个典故,比较常在密宗的洞窟里被发现。禅宗的典籍里就比较少了。本文的设定,中原是禅宗,西域是密宗。所以说中原来的凤章君提起了密宗的典籍,才会让何梨师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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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凤章君有大秘密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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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凤章君的秘密
这天后来, 夕阳西下的时候, 练朱弦开口向凤章君借剑。凤章君却坚持一定要陪在他的身旁。于是二人又结伴去了沙漠,一直练到东方欲晓之时, 练朱弦总算能够较为熟练地御剑而行。
天亮后, 二人回到意如宫, 稍做休整便分别向宋宫主以及蛊王、诺索玛教主辞行。
离开了涛声阵阵的意如宫秘境,凤章君放出了一尾纸鸟作为向导。练朱弦便跟随着鸟的指引, 一路御剑往西飞行。
茫茫沙海之上,无风无云,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 只见前方天空浮现出絮状白云。随着云朵的增多,空气明显变得湿润凉爽起来。
“就快要到了。”目不能视的凤章君,直觉却异常敏锐, “这儿附近有大山, 挡住了蒸腾的水汽,因此才会比别处来得湿润一些。”
说话间,前方带路的纸鸟突然一个猛子朝云层下方扎去。练朱弦也急忙调转方向, 紧随其后。
穿过了白雾茫茫的云层, 下方已经从连绵起伏的沙漠变成了干涸死寂的戈壁荒滩。而远方地平线上, 果然伫立着一大片如同高墙般巍峨的雪顶大山。
“翻过前面的那片群山,继续往南, 不多远就是南诏。”凤章君又开口道,“你有没有看见一座五彩的山峰?”
“五彩的?啊,看到了!”
练朱弦向四周望去, 果然发现了一座与众不同的山峰,兀立在戈壁与雪山交接之处。之所以说它是五彩,是因为它脚下是褐黄的戈壁黄沙,中下部分的山岩则是火般的艳红;及至到了山巅处,却又因为云气的缘故而变得湿润起来,生长出了郁绿的林木。
“这座山叫做殷山,就是我师父曾经的洞府。”凤章君道,“飞过去罢。”
练朱弦驱策着凤阙剑,在山巅空地上稳稳当当地降落。只见四周围林翳茂密、杂草丛生,一派荒凉景色,完全看不出曾经有人在此居住。
凤章君虽然蒙着眼睛,行动却丝毫不受限制。他领着练朱弦在草丛里穿行,约莫走出百十来步,前方有了一片橡树林。而他们此行拜访的青石小院,就隐匿在老橡树那遮天蔽日的浓荫之中。
这里远比练朱弦想象当中的简朴许多。一百多年来的无人打理,也让它看起来比寻常巷陌的宅院更加沧桑。当椽柱腐朽、砖瓦松动之后,巨大的藤萝就成了支撑这具庞大骨骸的外力,也让院落拥有了呼吸与生命。
凤章君领着练朱弦来到院中,逐一指出每一进房屋的用处。练朱弦特意推门看了恋人当年住过的地方——一橱一榻、一席一坐,蛛网尘封,朴素得有些过分。
“这些字是怎么回事?”
练朱弦抚掉床头蒙尘的蛛网,发现那里留有许许多多陈旧的正字刻痕。
“那些全都是过去的事了。”凤章君有意轻描淡写,可真相还是令练朱弦感到揪心:“刚被师父从法宗救回殷山的那阵子,每天晚上疼得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在床头刻一道痕迹。不过也没持续多久,师父很快就治好了我的伤。”
“……这还能叫没持续多久?”
练朱弦默默地看着几乎填满了整个床头的刻痕,说不出的心疼。然而他的目光一转,又在床角墙壁上发现了一些更加特别的东西。
那是一些毛笔字迹,虽然历经百年岁月,但绝大部分都存留了下来。全都是明显的小孩手笔,林林总总大约有百十来个字,除去一些无意义的笔画之外,余下绝大部分都是各式各样的名字和称呼。
练朱弦迅速扫视了几遍,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最想看见的东西。
“阿蜒”,第二个字有些复杂,因此被仔仔细细地重复了好几遍。
练朱弦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那斑驳的字,仿佛穿过了时间的罅隙,触摸到了那个一笔一划认真写字的少年。
也许是他安静得太久了,凤章君主动关心道:“怎么了?在做什么?”
“没事。”练朱弦赶紧走回到他身旁,“你就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凤章君轻描淡写道:“都过去百年了,那些光鲜的装饰早就黯淡脱落,留下的只是骨架空壳,又能好看到哪里去?再说,这附近的环境你也看到了,哪里有奢侈的条件。”
练朱弦怔了怔:“所以,当年你给我们充饥的那一盒西域点心,应该也是很不容易才能弄到的吧?”
猜到了他的心中所想,凤章君笑着安慰他:“我好歹也曾经是个皇子,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怜?再说了,修行之人本来就不讲究那些。走吧,带你去看看丹室和丹池。”
二人便离开室内,朝后山方向走去。中途穿过了一个蔓草横生的小天井,便是当年凤章君的师父无忧子所居之处。
与保存状况尚可的前院不同,这里的几幢房屋都已经被高大的橡树所侵袭,变得支离破碎。
练朱弦搀着凤章君,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盘曲交错的树根,走出了院落。他一边向凤章君汇报着周围场景,一边缓缓走下山坡,在后山上发现了几株异常高大茂盛的老橡树,树下藏着一个几乎被薜荔掩盖住的洞口。
进入洞口,首先是一个不大的丹池,蓄着大约及膝深的水,黑黢黢的,带着一股淡淡的泥土腥味。
凤章君解释说,当年为了帮助被法宗督主重创的他尽快康复,师父精心炼制了一批灵丹妙药命他服食,另一些则外敷或投入丹池之中供他浸浴。天长日久,山洞外的橡树等植被也受到池水的泽陂,变得格外地高大茂盛。
“所以你百毒不侵的体质就是这个时候练成的?”
觉得气氛有些沉重,练朱弦便想着要说些什么轻松的话:“那也算是因祸而得福了。”
“……算是吧。”虽然点了点头,但凤章君的语气与表情却又似乎在诉说着另外一种答案。
默默地凝望着欲言又止的凤章君,练朱弦突然上前半步,竟主动将他抱住。
凤章君并没有反抗,就这么任由练朱弦搂抱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问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没什么。”练朱弦的声音闷闷地从胸前传上来,“我想做便做了……你若不喜欢,推开我便是。”
知道自己的眼疾和这些天的反常举动令练朱弦担忧。凤章君想了一想,拍了拍练朱弦的后背。
“阿蜒,你松手。”
“……好吧。”
练朱弦显然有些不情愿,但毕竟还是松了手,后退半步,等一个解释。
凤章君却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来伸到脑后,解下了蒙眼的发带。
然后,他慢慢睁开了双眸。
“这——?!”
练朱弦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他看见凤章君的眼眸徐徐睁开,现出的却不是寻常深沉黯淡的双眸,而是一双明亮诡异的金色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