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筠先给客人奉酒,楼千弦看了眼洛蓝,洛蓝颌首,“无碍。”
得到首肯后,楼千弦方肯接过酒盏,小酌一口。白家的奴仆摆置了梅花食盒,得了筠娘的授意,便多添了两份碗筷,恭请楼千弦洛蓝品尝。楼千弦沉默寡言,是不可指望他开口,洛蓝笑着应谢,仿佛与生俱来一种无法言喻的雅正,较之儒雅之士的亲和,即使他就在面前,仍使人觉得触不可及。
白赋借饮酒的动作,暗地打量二人,眉目不由发颤。
洛蓝一若初见时的模样,容颜昳丽,身子却不见长开,仍是稚嫩的少年模样,同身量拔高的楼千弦对照之下,差距尤为瞩目。人被楼千弦护得紧,几秒之间,便洞穿了白赋的探究,霎时间满面不悦。楼千弦搁下酒盏,替洛蓝整理摆子,严密裹住那来不及穿鞋的白皙玉足,伺机将人半搂过来。
“敢问白兄,和尊夫人是如何缔结良缘?”楼千弦眼神中渗杂了警告。
既然是对方主动打开话匣子,白氏夫妇不好不接茬了。再者,谈及的话题关乎自身,囊括的范畴仅在家常不在术业,对新婚夫妻而言,无疑是恰当不过的话题。白赋豪饮一杯,酒盏甫一见底,苏筠便为之斟满,相望之眼神,痴缠甜绵,端的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浓情蜜意。
白赋便絮絮叨叨说起了和筠娘相识相知的过往,遗漏处偶尔由苏筠补充说明。与其说白赋想将此段良缘告诸二人,毋宁说是他和苏筠之间的回味陶醉,昔日往事中的乐趣,仅限二人知晓。
白氏夫妇根本顾不上楼千弦洛蓝到底听懂没有,酒过三巡,依然乐此不疲,此来倒中了楼千弦下怀,各种不说话最合他的意。
不过,洛蓝打量苏筠时稍为意味深长,似乎有所思量。
昨夜的畅谈仿佛消减白赋和楼千弦的隔阂,白氏夫妇得悉二人首度游览吴地,白赋素来谙悉吴地的山水,便打算一尽地主之谊,作向导为二人引领介绍。
翌日,白赋和苏筠碰见孑然一身、整装待发的楼千弦,便将打算告诉他。楼千弦沉默地思忖了一阵,言简意赅,“不劳费心。”
根据一般的人情世故,推拒别人的好意道理上至少交代原因,因而白赋便原地伫立,等待下文。楼千弦试图绕开他,偏生白赋一时思绪拐不过弯来,下意识挪身堵住他的去路。霎时间,楼千弦眉头拧得更甚,冷声道,“让开。”
白赋涨红了脸,讪讪退开。挠破脑壳也想不通,眼前明明是同一个人,何以前后反差那么大,几个时辰前的温文儒雅似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楼千弦掐算时间,距离洛蓝醒来前,尚有些许余暇。洛蓝身为司管风雪的神祇,许是万物相生相克的缘故,他对于灼热九夏时节有着天性的抵触,终日萎靡不振,直到入夜后温热稍降时,状态才稍有好转。
趁此时机,楼千弦恰需办妥一件要事。
不知道该说天意弄人,抑或说冤家路窄,白赋尤怜筠娘压鬓助妆的栀子花,途经闹市一家饰品店时,顿时被那栀子步摇掠去心神。青玉花瓣,金银桂蕊,翡翠坠珠,最衬筠娘的温婉恭顺的性子。
甫一跨入店内,惊觉暗处的修长人影。
楼千弦淡淡瞥了夫妇二人一眼,便敛了目光。苏筠不晓得白赋今早和楼千弦的过节,正奇怪着呢,恰好饰品店的掌柜掀起藏青帘子,慎而重之地捧了个红檀方盒,从内堂走了出来。
见店内来了客人,掌柜习惯性地打量白赋和苏筠一眼,评估来人的消费力后,吩咐人招待他们。二人哪里还有心思,心神都放在楼千弦身上,视线不住往这边瞟。
“少爷。”掌柜毕恭毕敬地唤了楼千弦一声,将盒子置在二人之间,从袖中取出设计图,摊开在一边,然后小心翼翼敞开雕花红檀盒,便见黑底丝绢上放着银环,和设计图上描画的如出一辙。白玉昙花娇妍绽放,流离嵌缀月下晚霜,磷光寒芒游移不绝,华美绝伦。
镯子非同寻常的款子,充满异域的美。这是楼千弦按照母亲的遗物一手设计,故而具相互应和,异曲同工之处。他捏起银环,莞尔一笑,和煦得宛如三月春晖,柔情似水。
苏筠觉得极为震撼,初见时楼千弦便予人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她禁不住猜度,是哪位绝色佳人,攫取了清冷之人绝无仅有的温柔。
傍晚时分,彩霞黯淡。
恰如楼千弦的估算,归来不久,洛蓝便开始有了苏醒的迹象。楼千弦俯身过去,撩起一缕云鬟,摩挲把玩,轻放归去,转而抚弄洛蓝艳的眸角。睫羽轻颤,水汽氤氲的眸子缓缓掀开,习惯性地扬起手臂,挽住楼千弦的后颈,借力支起身。
楼千弦一如既往地为之穿衣挽发,完罢,遂取来昙花银环,单膝跪地,取下虚悬在洛蓝脚腕的花环,换上那昙花镯子。暗扣啪嗒一声,宛如一道枷锁落锁。本应是混沌未醒的神祇霍然睁眼,抬起没有被攥在楼千弦手中的赤足,顺势踩在楼千弦肩头。
洛蓝倾身过去,手肘子支在膝上,宽广的袖子云雾般流落,一如舒展腰身的慵懒大猫。他反折手腕,托起脸颊,眼神清明冷寂,“待我如是,打的是什么主意?”
楼千弦和他四目相对,眼神深邃,一切尽在不言中。
很快洛蓝便败下阵来,轻叹了声,却不道破。他撇开眼,话锋一转,只道,“你业已十岁有五,合该是谈婚论嫁的年华,可有心悦之人?”
楼千弦惊愕,下手有些重了,洛蓝吃痛一缩,不料楼千弦突然起身,只觉眼前天翻地转,脊背剧痛,回过神来之际,已被桎梏在床榻和楼千弦臂弯之间。
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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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白赋和苏筠夫妻二人好些天不见楼千弦和洛蓝的踪影了。若非楼家的小厮婢女还守在沧浪亭里伺候,白氏夫妇怀疑他们早就离开了沧浪亭也说不定。
转眼过了三天,破晓时下了一场骤雨,紫烟朦胧,沧浪亭像遮上了一方薄纱,时隐时现。白赋携手苏筠廊下赏雨,水花沿着檐壁落下,飞溅起来的水雾一呼百应,交织为一幕水帘。突然之间,他们就看见隔着郁郁林植的亭子中,鱼贯闯入一圈人影。
席地,立火。取出一盒应季吃食,烹上一壶乌龙青茶,弥漫着草木腥香的潮湿空气不一会儿就茶香袅袅,沁人心扉。
布置停当,楼千弦洛蓝随后就到。他们是牵着手来的,一前一后,十指紧扣,亲昵之情不言而喻。奴仆们眼底闪过精光,相互之间交换了一枚眼神,迅速撤退,琢磨着等会儿给府中报喜讯去。
楼千弦躬身为洛蓝斟茶,茶汤澄澈金黄,宛如盛载一盏和煦的晨曦。洛蓝不疑有他,顺势正要端过之际,茶盏却飞快地挪开了。顶着洛蓝疑惑不解的凝视,楼千弦淡淡一笑,拉过他亲了一下嘴唇,才将茶盏还给他。
洛蓝正襟危坐,撇开视线,观天观地观手中的茶盏。如果是关系疏离交情浅薄之人,定要被他这幅谦谦君子的姿态忽悠过去,可惜伴在身侧的,是觊觎他良久,恨不得将他一颦一笑烙在心上时刻咀嚼的楼千弦。
楼千弦深知他害羞,扫了扫他泛红的耳廓,本来打算再逗弄他一下,洛蓝握住他的手,轻推回去,“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楼千弦洗耳恭听。
“那一年的海难,本注定是无人生还。衹是我对你——最后逆天改命罢了。”洛蓝移开目光,“严格意义而言,你是已死之人,命理不拘三道六合,既然存在,也不存在,非生非灭,非有非无,绝不为扶黎——天道——所容。我最终和扶黎达成了协议,我衹要将神格分予你一半,令你我本质上就浑然一体不分彼此,获得存在的依凭。但是,这意味着你会和我一样,承受不生不灭,永无止境的时间轮回。”
楼千弦拧眉,“协议?”
洛蓝道,“我要为他寻找一缕意识罢了。”
楼千弦思忖片刻,复又追问,“我会死吗?”
洛蓝沉默了下,点头,“这世上我可以杀死你。相对地,我也只能被你杀死。”讫至他和楼千弦结合为止,他从未敢奢求过。本来打算将真相,连同那不可告人的情愫永远埋葬。纵然已经互通了心意,洛蓝也没有把握,楼千弦能够陪伴他,或者说忍耐这种命运到时间的尽头。
所以,无论洛蓝心里多么的不愿意,还是会为楼千弦预备好反悔的退路,“如果你后悔了,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我可以制造时间在你身上流逝的假象,等到你‘垂垂老矣’的时候,由我亲手了结。”
洛蓝波澜不惊地说着,他已经拟想过这个场景千百次,他已经麻木,可以平静接受一切。紧接着他手背一凉,水滴飞溅成无数的残片,他才发现,自己哭了。
楼千弦挽他入怀,扯开领口,撕咬脆弱的脖颈,转眼间血肉模糊。微张的嘴唇被一把捂住,所有哀鸣尽数封锁。好一会儿楼千弦放过了他,低语道,“你的愉悦,你的痛苦,甚至是你的死亡,统统都是我的,任何事物都不能令我放手。明白吗,洛蓝?”
说罢,复沿着洛蓝的泪痕吻去。
白赋和苏筠踌躇磨蹭半天,携手而来时,亭中俨然已经恢复常态。仅有的异常,恐怕就是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尴尬氛围,已经洛蓝泛红的眸角。
白赋屈膝坐下,心说,这楼千弦乍看之下心境平和明通,冷气褪却,较之前更平易近人。然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同与之在贾兼贺先生门下治学,昔日种种往事,无一不彰显着此人性情暴戾。思及此,白赋惋惜地摇摇头。
苏筠捏着双面绣帕子,捂唇轻笑,却猜想道,楼家少爷定然和有情人终成眷属,方会情不自禁流露此等柔情。思忖一阵,苏筠把目光投放在洛蓝身上,他谈吐不俗,是可自托付终身的良人,苏筠不介意为自家的姑姑牵桥搭线。
“几日不见二位行踪,可是身子不适应?”苏筠主动打开话匣子,神情关切,“长夏闷热,须加以提防中暍。”
楼千弦下意识看了看洛蓝,洛蓝抿了口茶水,搁下茶盏,泰然自若道,“我俩并无大碍,劳夫人挂心。”
苏筠心细,瞥见洛蓝左腕的昙花手镯,款子和之前看到的异曲同工,误以为同一只,便愣怔了一下,不由苦笑连连,引来了洛蓝的探究。白赋瞧自家娘子羞涩困窘,开口为她解围,“前几日我们夫妇二人在城中的饰品店偶遇楼弟。”
白赋扬了扬下巴,示意洛蓝那昙花镯,“我们一意以为这是楼千弦赠与心上人的定情之物,差点儿闹了笑话,望二人莫要……”
“是定情之物不错。”
放空心神的楼千弦突然插话,白氏夫妇始料未及如斯局面。再者,楼千弦向来以沉默寡言的倨傲姿态示人,霎时间,白赋和苏筠都分辨不清,他究竟是在打趣,抑或是真有其事。
雨后初晴,蝉鸣声,水滴声,此起彼伏。
“走罢,我和你去游湖。”
楼千弦站起身,抚平衣裳上压出的褶子,不等洛蓝回应,便一下子将人打横抱起来,失重感倏忽袭来,洛蓝条件反射挽住楼千弦的脖颈。而掀起的游气掀起衣摆,便见洛蓝无袜而履,脚腕还戴着和手上一样的昙花银环。
饰品尽然华美,但不知怎的,白赋和苏筠不约而同想到那些犯下滔天大罪的犯人,为了防止他们鼠窜逃亡而打造的枷锁。苏筠柳眉轻蹙,满目狐疑。而白赋则眼皮一跳,恍惚间明瞭为什么当年同窗们的试探,最终会招惹楼千弦的记恨,以至于最终大打出手、折兵损将。
自此以后,白赋好几年都不曾碰见楼千弦。
一年严冬,白赋抵达外省谈生意,安定下来后不到小半个月,货物已经售尽,便和同乡的几名至交,前往渡口游湖逛花艇,温酒美人乡,醉生梦死,好不快活。后来大雪骤降,河道上统统都结了冰,歇在船舱中,怎么的也不够暖和,便别过艇里的姑娘,付了资费后,撇下故友匆匆归去寓所。
远离花艇聚合的区域,河道上游孤单伶仃地飘着一艘商贾人家的游艇。白茫茫的雨夹雪中,有一人傲立船头,撑着一把花似火,水如蓝的油纸伞,遗世而独立,看见了便难以再移开眼睛。
许是酒意上头,甚觉寂寥难耐,白赋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魔怔一样小跑回去,路途湿冷打滑,他摔了一跤,没事人似的爬起来,上了原来的花艇。那姑娘正准备招待客人,瞧见他狼狈折返,半天没回神。姑娘素来对白赋有好感,便推脱了那等在一边的男子。
白赋钟爱姑娘和筠娘如出一辙的温婉性子,携了她,又唤上一名姿色不俗的女子,招呼最近的船家,将他们送到那只游艇边上。
“是你。”楼千弦一眼便认出白赋来,恹恹的,“你来做什么。”
白赋落拓不羁,拱手作揖,跃跃欲试准备登船。陆宣早听闻了船桨拨动河水的声响,打在冰渣子上,噼里啪啦的,似冲着自家的艇子来,就非常有先见之明地早早喊了人,从舱内钻出。见少爷的不悦几近实质化了,陆宣哎哎叫嚷,“你这人是干嘛的,擅闯民宅,哦不,民艇!”
说话间,就将脚已经跨过来的白赋推搡回去。河水滔滔,他一个颠簸,险些没摔个狗啃泥,亏得两个姑娘在后扶了一把。白赋道,“你我同窗一场,不至于这样待我罢。
第17章 第十七章
楼千弦居高临下打量他一眼,白赋被看得眼皮子直跳,定睛一瞧,终于发现了违和感在何处。他同楼千弦少则阔别了三年有余,他身量还一如当初在沧浪亭时一样不见长,就像被时间遗忘了似的。顿时,白赋想到了和楼千弦走得很近的少年,一个荒唐的念头在脑中炸开,突然萌生了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