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呢却忽然觉得气氛有哪里不对, 一侧头,只见一副好好学生认真听讲模样的晁元辰定定地盯着自己。他那微微透着清透绿色的眸子此刻被深浓掩盖, 眼眶有些充血,明艳的小脸上此刻竟透着一种诡异的偏执与兴奋。
意沧浪声音一暗, 看周围站的最近的小六子也隔得老远, 索性直接张口问出了声:“你身上出了什么事,能与我说吗?”
“哪有, 我吃好睡好,整日除了玩乐嬉闹就是读书习武,又能出什么事。”晁元辰一口否认,笑眯眯道。
他这样耐着性子解释反而让意沧浪不怎么相信,虚着眼看他,晁元辰也不吭声,任他看。一时间仿佛空气都安静了下来。这时候,之前进屋里来闻见的一层微弱的、被他忽略掉的气味却不断在他鼻尖游荡,非但没有“久入兰事而不馨”,反而随着时间的积累变得刺鼻性命了起来。
这味道对意沧浪来说也不是什么想象不到的,他一张口:“你受伤了?”
说完还不待晁元辰说话,意沧浪就让脑海中的六六去检索。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了一跳!
晁元辰握拳的左手掌心不知怎么的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仅如此,两只手从腕部往上,都密密麻麻交错着或轻或重的伤痕。意沧浪嗅到的那一点点血腥气就是从这里发散出来的。
意沧浪头皮一麻,想也不想将晁元辰一只胳膊拉过来,手有些颤抖,却还是坚定地拉开了袖子。
被晁元辰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胳膊上都缠着纱布,意沧浪呼吸一滞,迅速伸手把纱布拆了。
伤口已经被清洗处理过,涂上了上好的上药,大概是什么宫廷秘药之类的,虽然深却已经不再流血,只是隐约可以看见白色外翻的皮肉。伤口除了胳膊上的,还有脚底的,腿上也都是,像是晁元辰躺在刀片堆里一样,也不知道是怎么折腾出来的。
“怎么回事!”意沧浪难得语气那么阴沉。
晁元辰心头一跳,不自在地低下头:“不小心弄伤的而已。”心里面有些纳闷,又有种奇怪的被看穿的欢喜,怎么这人一下子就发现了自己的伤势?
会信了他这话意沧浪才有鬼呢!“不小心,你这是从刀山火海里爬回来不小心的么!”意沧浪音调一高。
这时意沧浪之前安排的血液检测也反馈了回来。这间看似整洁的屋子里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仔细看血迹还往往伴随着一些在木地板上的划痕。除此之外,宫殿后面的一间以前晁元辰养小犬、现在已经废弃的犬舍里也出现了血迹反应。
意沧浪看了晁元辰一眼,一声不吭地就往犬屋那个方向走。晁元辰一愣,对待察觉到他的路线之后后背一凉,下意识快走了几步拦在意沧浪面前:
“等等——”
“你在那里藏了什么东西?”
晁元辰被意沧浪问得一懵,不知怎么的到嘴的答案就下意识突了出来:“一个婢女,把我惹急了看着烦,丢进去给她点教训。”
这话倒也没错,即使到现在,晁元辰也不过是觉得自己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奴婢罢了——说白了他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虽然这事情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可他又不是瞎子,感受不到自己这么干了之后,整座宫殿的人见了他都哆嗦害怕得不像话。
直觉告诉他,如果傅丹青看到了那个母的,也不会有什么让他满意的结果。
“太子殿下,让微臣去看看可好。”这时候意沧浪的语气还是温柔平静的,但在温柔平静底下又透着一股坚持,已经足够让在傅丹青有关的事情上意外敏|感的小太子察觉到的坚持。
傅丹青叫他的称呼很乱,有时候是“殿下”,有时候开玩笑就会喊“太子殿下”,还有些特殊的时候会贴在他耳边吮吸着他的耳垂呢喃着一声声的“辰儿”。这不是他第一次喊“太子殿下”,然而言语中的认真却让晁元辰不能不在意。
那双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真教人没法拒绝。
所以太子殿下心里面哆嗦了一下,选择了挪开视线不看那双眼睛,梗着脖子说:“孤不肯呢。”
对,他是一国太子,他是君,傅丹青是臣,他不乐意的事情,就算是傅丹青也没办法强迫他。
意沧浪嘴角拉平成了一条线,往后退了一步,张口说出的话却像是晁元辰心里的镜像反射:“殿下是君,我是臣,为人臣子的又如何能勉强为君。是微臣逾矩了。”
说着意沧浪攻受行了个礼,竟是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走。
这个作态叫太子慌了,他真的想不到傅丹青正经做出君臣之别来会叫他这么难受,太子脑袋一热,抱住傅丹青想要阻止他。却忽然嗅到了傅丹青身上的味道。一半是傅丹青自己身上干净的竹叶清香,一半却透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就是昨天那个甜腻过分的龙延香!
他去找过老皇帝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又去见老皇帝!
他对老皇帝肯定很恭顺,他在意一个陌生的婢女,还有那个什么杨雪絮 !那他呢!他算什么!
晁元辰眼珠子都透着一股腥红,牙齿紧紧的咬着:
“别走!我不准你走!你要看就去看好了,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母的,也值当你这样对我吗!为了个不认识的母的你就要疏远我,那若是换了那个杨雪絮呢?!我在你眼里就这么轻慢!”
他话说的颠三倒四,瞳色愈深,眼眶整个都红了却强撑着睁大眼,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像是要咬出血那样用力,唇色也当真艳得像是下一刻就能滴下血来似的!
意沧浪皱着眉看他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不顾他反抗将他拦腰抱起来。
“你做什么!”我正生气着呢,你二话不说这样抱我符合基本法吗?!
晁元辰离了地,一时间极度的不安全感就想要让他逃离,可他又反抗不过意沧浪,只能下意识紧紧搂住他脖子,嗓子都吊了起来,一双猫眼睁得溜圆,眼尾还红红的呢。
“别闹!”意沧浪声音一沉,晁元辰一懵,居然真被他吓得哑了嗓子。
意沧浪大步走到那犬屋跟前,还没走近,离了十步远的地方就被一股浓浓的腥气冲得一阵难受。说是犬屋,但晁元辰最喜欢的爱犬去年就死了,之后这里就一直闲置了下来。
晁元辰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这种地方,当场就把脑袋埋到意沧浪怀里。
“抬起头,这是你干的?”意沧浪冷静克制的声音传来。
晁元辰有些奇怪他的声音怎么这样,闻言乖乖抬起脑袋,看了眼打开的犬屋里的景象,“哇”的一声,一个没忍住居然直接呕了出来。幸亏他还有点克制力,没有往意沧浪这边吐,可饶是如此,也因为距离太近,有一些秽物直接沾到了意沧浪衣袍的下摆。
他扭过头不想看,下一刻却被意沧浪放下来,扳过脑袋,钳制着太阳穴:“把眼睛睁开,看着 ,告诉我,这是你干的?”
太阳穴吃痛,晁元辰想要挣扎,却发现这男人的力气大得初期,自己别说挣脱,连动一动都困难,只能被强迫着睁开眼。看了一眼面前景象又让他腹中升起强烈的恶心!这回他闭着眼也没用了,木屋里的景象一遍遍的冲击着他的视觉神经。
这是他干的?
他什么时候做的?
那个人,对……那个人是昨天那个婢女。
她出现在这里,所以……
混乱零碎的记忆像碎石一样砸到乱成一锅粥的脑壳里,疼得他都要炸开了。那么多血,这是他干的?所以自己身上这些伤也是那时候弄出来的。啊对,这样一切就通了……
迟滞了将近一天的思绪,浑浑噩噩了快一天的行尸走肉,这一刻终于重新恢复了思考的能力。然而他宁可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
“对!对!是我干的!”晁元辰捂着脑袋,一边说着对,一边拼命地摇着脑袋。
“告诉我,太子殿下,你都做了些什么,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这一步的!”意沧浪凑到他耳边,轻轻地呢喃道。说话的时候意沧浪将视线移到那犬屋里头。
意沧浪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他经历过末世,也见识过不少变态,却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一天要面对自己的阿卷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局面。他甚至无意识地将怀中剧烈颤抖的少年搂得越来越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驱散掉一点他体内的凉意。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阿卷会做出这种事。
意沧浪的怀抱越来越紧,紧到晁元辰都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了,这时候意沧浪身上那甜腻的龙涎香早就被现场的血腥气和自己就吐的秽物掩盖了,难得的清明让他脑子里甚至产生了“傅丹青真的生气了,他要把自己憋死”的荒谬想法。
然而让他更加想要窒息的,却是意沧浪看向自己的冰凉的眼神,那里面透着一股不再温暖的陌生,像是在看一个和自己没有关系的怪物。
他不是怪物!不要这么看着他!
“手是你砍的?”
“嗯……”
“你身上的这些伤,你找不到工具,所以砸碎了瓷器,用碎瓷片去割?”
“……”晁元辰离散的记忆渐渐组织成段,“对……我割不断,是瓷片太小了,所以我吧各种瓷器都砸了去找合适的……我让人把她丢掉,再也不要来烦我……”
“……”意沧浪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开口,“你说的对,她再也不能来烦你了。”
晁元辰哆嗦了一下,视线看了看那个时不时抽搐一下的人,再看看意沧浪,忽然发现自己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自己做的!自己伤的人!那自己以前像老皇帝那样动辄说的廷杖呢?受了廷杖的人是不是也是这样?
直到现在晁元辰觉得后悔了,只是意沧浪的一个眼神,就让他觉得自己心脏上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似的呼吸困难。“我错了,傅丹青也不会再理我。”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让晁元辰惊慌失措了。
“对不起,我错了!丹青我错了!我不该割她的手,我、我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让她别再来烦我了,呜哇——我再也不这样了!”
意沧浪看着小太子涕泪横流的可怜模样,整个人像是八爪鱼一样缠在自己身上,都不管自己的衣摆上还沾着那些被他吐出来的秽物就死死地抱着自己,一副死也不撒手的模样。
半响,意沧浪吐出一口浊气,问道:“你为什么道歉。你说过的,你从来不会后悔,你忘记了吗?”
“还是说仅仅是因为现在站在这里的人是我,所以你道歉了。”
朝争之暴君身后的男人(9)
晁元辰, 现年十四岁, 现任晁氏王朝储君,从来无法无天随心所欲的他终于遇到了人生中的最大危机。
不是傅丹青不理他了。
而是他发现,自己曾经活在一个荒谬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一夕之间, 发现自己一直以为的无可争辩的世界观被颠覆更能让人崩溃。
他是储君, 他想要的东西就能得到, 这理所当然。
可傅丹青说,不是, 世上的所有人要得到都要有付出, 无论付出的是货真价实的物品,劳动或者脑力谋划。
他是君, 是晁氏王朝唯二的君者,生来与众生不同, 可以随意决定一个奴婢的生死。老皇帝折腾死了那么多人,整天一不顺心就把下人拖出去打死,奴婢的性命就是这样轻贱的,可以被他们随意摆弄。
可傅丹青说, 不是,剥除了那层身份的外衣, 君也好,臣也好, 百姓也好, 奴婢也好,都是人, 在自然天地眼中皆不过是百年性命的刍狗,就跟人眼中的蝼蚁一般无二。他看到人倒在那里断肢残血,奄奄一息,他就会觉得恶心,会难受,这份不适来自于感同身受,来自与恻隐之心。而君者一切的优越,来自于臣民,倘若有一日臣民意识到他们不再需要屠戮自己的帝君,那么他这个君便会轻易消失在天地之间。
他讨厌老皇帝,厌恶这个身上流着跟自己差不多血液的肮脏男人,这个男人的一切都让自己感到厌恶,无论是从他癫狂的举止还是放肆的傲慢。
可傅丹青说,他在老皇帝身边长大,体内流着老皇帝的血,受着老皇帝安排的教育,看着老皇帝的一举一动,他正在变得与老皇帝一模一样。
……
“我该怎么办……”长谈之后,晁元辰沙哑着嗓子问面前的男人。他像是一个漂浮在海中的男人,紧紧地抱着一块浮木,刚好又在浮木的方向上看到了一点模糊的灯光。
“你该怎么办,取决于你想怎么办。”这已经是意沧浪默默将晁元辰又抱回宫殿之后了,弄脏的外袍被他脱下来随意的丢在一边,小太子就像每一个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褪去幼稚的狡黠与乖戾,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茫然和无助。
而意沧浪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人抱入自己圈出的一片温暖当中,告诉他:“晁元辰,这恐怕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喊你的名字。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你要什么,你能做到什么,我能做的只是教你如何去获得你想要的东西。顶多顶多,跟你说我的世界,但你的世界是什么颜色,这取决你,你才是那个手拿画笔的人。即使是现在,我说的这些也只是我的世界,这些在我看来是错的,但对你来说,这是对是错,要由你自己来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