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临,你说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时光倒流呢?我真的好想再抱抱他们。我想他们,想再见他们,只有几分钟,只有一面也行啊。”
罗星弈说到这里,灵魂都像是飘浮了,飘在记忆海之中,眼前是不断翻过的回忆。
因为永远不能再见,那些过往的回忆就无限宝贵,连曾经觉得痛苦的事,也变得满载意义。
“我记得我似乎跟你说过,我小时候身体很差很差,必须时不时就化疗透析,所以我那个时候没有头发。但我很羡慕别的小孩有头发,有长长的头发。我就在想,等我不掉头发了以后,我也要有长长的头发。”罗星弈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后来我的病好了,去‘月宫’外面上高中。因为头发的事我爸没少被请家长,他总说恨不得一剪刀给我剪了,但每次都在我妈的偏护下没有成功。”
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父亲气急败坏又奈何不了母亲的表情,罗星弈笑了一下,“我真的很感谢他们,也很爱他们。当年但凡他们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我都不可能在这里,早就死了……”
罗星弈声音缓缓的,又絮絮叨叨讲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从一个牙牙学语的稚童,到意气风发的少年,从在病房里跟着母亲拿着拼音图画书认字,到收到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路在父母的搀扶下磕磕碰碰走来。
像是完成什么仪式一般,他个人在此追悼了父母与他的一生,将一份带着深深遗憾的爱,献给了陪伴了他前半生的两个人。
瞿临一直认真倾听着,陪着他一起走在时光长廊里,把每份宝石般的记忆都一一翻检。
然后他听见罗星弈问他:“你呢?”
你的过去,又是怎样的呢?
以往瞿临从不提这个话题,不管是没什么好说的也好,不想再回忆也好,他从不说关于自己的事。
罗星弈大概也能猜到他过得并不好,所以也只是随口问问,没想过真要他回答什么。
但是这次破天荒的,也许是看他可怜,故事的确动听,瞿临没有回避他,第一次向他敞开了真正的心扉,让他接触到了那紧闭的城池后的世界。
“我是一个特例。我生来就不会感染‘落日’,我曾经不慎染上过了小剂量的‘落日’病毒,但我活下来了,既没有丧尸化,也没有任何病痛。”这似乎是个非常沉重的话题,瞿临开口后,也倒了下来,躺在床上,“所以当时整个高层,都要让我成为被研究的对象。”
“我的父母并不同意把我交给研究院,从中斡旋了很久,才为我争取到一个十岁的期限——在我十岁以前,可以不进研究院。我跟着母亲回了E国,在那里,她为我打造了一场盛大的模拟实验,不断的实验选拔,就是在为我十岁后的人生做准备,因为那个时候没人知道,我究竟能承受多少剂量的实验溶液。”
罗星弈听着,手忽然握紧了。
这里似乎没什么好说的,瞿临几句话带过了自己跟随母亲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后来时间到了,我被接回了甘渊。”
瞿临永远记得,才回瞿家那一天,那顿晚饭。
他两岁时离家,对这里完全没有任何记忆,许久未见的父亲看见他,也只是点了点头,让他落座吃饭。
饭菜很中式,用的也是筷子,他不会用。
堂兄堂姐见他拿不好筷子,局促地坐在旁边,似乎想出声,侍候一旁的管家见状,想叫人给他换成勺子,而父亲阻止了。他姿态矜贵地放下自己的筷子,没发出一点声音,拿餐巾擦了擦嘴边不存在的油渍,对他说:“既然拿不好筷子,那就别吃了。”
才回甘渊的那几年,瞿临一点也不想回忆,他自己不愿意见到那种似兽非人模样的自己,直接跳过了,说道:“Ⅱ型实验开始了,我被送到了我老师那里去居住。他是一个很烦的人,但是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很尊敬他。后来我考上了军校——‘审判’,就是那个时候,他们为我做的,所以你不能使用太久的原因,就是这个。”
“但其实军校的生活没什么有意思的,课都很简单,老师那里的书我都看过,比他们教的有意思。体能训练也没什么可说的,叶应循因为被限制不能出甘渊,觉得无聊也来学校玩了。在学校里,我认识了008和其他一些人,还算度过了不那么无聊的学生时代。再后来的事,我想你应该也能查到了。”
罗星弈沉默了一会儿,发现瞿临简短的回忆里,提及父母的次数寥寥无几,问:“那你的父母,都没有怎么陪过你吗?”
瞿临想了想:“也不算完全没有,只是很少。”
“……很少。”他又轻轻地重复一下,像是确认,像是说服。
“为什么?因为忙吗?”
“因为他们不想我变成一个软弱的人。”
他们并排横躺在床上,腿都吊在床沿,像两个不愿意午睡的幼儿园小朋友凑在一起信马由缰的聊天。但话题一点都不轻快。
拉进度一样讲完了自己以前的故事,瞿临也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任何讲故事的天分,过去的事被他讲得干瘪苍白,也不知道罗星弈乐不乐意听。
便只好再从心里剖点内容出来。
声音平静,像是在陈述实验报告那般理性,又理所当然,他举了个比喻:“如果从来不给小孩吃糖果,那么小孩长大后一定不会觉得酸苦辣是什么难以接受的味道。同理,我这样要一辈子不得安宁的人生,不如一开始就把温情、柔软、幸福美满排除在外。从未得到,也就谈不上失去,更谈不上痛苦。”
所以他的童年,母亲总是无数次狠下心肠要求他活着从实验场里走出来,要他不许哭,不知痛,无论发生什么也要成为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而父亲则无尽地拔高要求,想要他有完美掌控自己的能力,又要他活得清醒,永远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想要什么、如何去达成。
因为太严苛了,以至于在旁人眼中,甚至在少年时的瞿临眼中,父母并不爱他。
但事实恰恰相反。
从头至尾,瞿临的语气一直都很稳定,没有对父母的这般态度与决定表现出任何的怨怼与不平。因为他现在已经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他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跌倒就要大哭,要求母亲温柔的怀抱;疼痛就要落泪暂停项目,让父母扫平一切不顺心的障碍,将他严严密密呵护在羽翼之下,当个承受不了痛苦的普通人。那么,他很可能在六年前的关押室里就死去。
甚至更早,死在实验台上。
他的一生因“落日”而“辉煌”,也因“落日”而艰难万险。他注定和“落日”纠缠着走上一条路,一条对大多数人来讲都不好走、不愿意走的路。
而没人能帮他走。
所以他必须要有足够的勇气、毅力,对他人对自己的冷漠,来继续前行。
为了活命,也不仅仅为了活命。
“……那,你想要吗?幸福、美满、温情。”罗星弈忽然问。
瞿临侧过头,只盯着罗星弈,不说话。
盯的时间有点久,久到罗星弈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想换个话题了,才听瞿临说:“想的。”
是啊,罗星弈也反应过来,自己这个问题是真傻,哪里会有人不想要幸福呢?
不仅想要,像瞿临这样从来没有什么幸福可言的人,只会比一般人更加更加渴求得到幸福吧?
忽然之间,罗星弈又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一方面,他觉得瞿临比自己惨多了,至少自己还是有过很幸福的生活的。有父母的怀抱、一大堆朋友的陪伴,很多人的关心,可瞿临没有。按照人类的比惨理论,遇见比自己还惨的人,应该是有种安慰庆幸的,他该因此卑鄙的轻松一下才对;但另一方面,比起心头另一种不断下落的沉重和酸涩,那点卑鄙的轻松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心像掉进了海里,沉着沉着,罗星弈才意识到——他在心疼瞿临。
尽管瞿临说话的时候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不是来卖惨博他同情,也并不需要他的同情。但罗星弈真真切切感觉到,他听着这些,心里很难受。
比自己没有得到好结果还要难受。
“瞿临……”
罗星弈刚想出声说点什么,就被瞿临起身的动作打断。
他以为回忆这些往事让瞿临感到不舒服,要走了,情急之下拉住了瞿临的胳膊,脱口而出道:“我是从小吃糖长大的!”
瞿临要起身的动作停了一下,有些不明就里。他撑起来卧在罗星弈旁边,静静等了话说出口就卡壳的罗星弈一会儿,提醒他:“然后?”
“然后……”罗星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然后,我有很多很多的糖,可以分给你。”
罗星弈很明显感觉到,这话一出口,有点像刹车失灵的车飙出去了,空气一下子紧绷起来。
就不该在脑子乱糟糟的时候讲什么对话。
他有点后悔自己不过脑子的莽撞,在双方愣着沉默了几秒后,试图说点别的带过这句蠢话。
“……突然圣……”
“好啊。”
两人同时开口。
罗星弈住嘴了。
他躺在床上,眨了眨眼,“你说什么?”
瞿临翻了个身,撑在罗星弈上方,在隐隐的黑暗里,看了罗星弈几秒,然后云破月出般露出了一个微笑:“我说好,可以,谢谢。”
罗星弈:“不……客气?”
应完这声,罗星弈八百年没有别扭过的脸皮突然有点臊,这个牛皮吹大了。什么糖,他自己刚被捅了两刀,心窝子还漏着风呢,拿什么给瞿临?
他有些心虚,视线乱飘了好几处地方,才看向瞿临。而这一看才发现,瞿临一直凝视着他。
没有研判,没有探究,也没有X射线一般的审视。好像没什么情绪,就只是看着,又好像用目光在描摹,因为他的目光很轻,很柔和。
和往常都不一样。
在黑暗里,那双浅碧色的眼睛染上了夜色,像藏着汪幽潭。流淌着月光。
不知不觉,两人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了,瞿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罗星弈被他看得头皮有点发麻,但他动不了,什么也思考不了了。在瞿临这样的目光下,谁还能想些别的呢?
罗星弈都有种诡异的错觉,觉得再这么看下去,瞿临就要吻下来了。
但是并没有。
因为瞿临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低下了头来。
那带着木质的温热气息,压了下来。罗星弈很熟悉,是桃源特有的木质香调的沐浴露的香味。
特别契合瞿临,一如他给人的感觉。
就像夏天夜晚里偶尔翻涌的深色海水,第一眼看了觉得危险,第二眼看了猜测黑暗。然后要等到起风了,在风里才能感受到,深埋水汽中的,小心温柔。
罗星弈被捂住了眼,什么也看不到,他感觉一道很热很热的呼吸来到了咫尺之处,停顿下来了。
然后下一秒,黑暗里,柔软的触感落在了他的额头。
那是一个吻。
第五十七章 :游演
接下来的几天,罗星弈的行程几乎排得满满当当,从早到晚,挤不出任何一点空余的时间。
头三天,他每天都会驾车去往西面山头的陵园,花上大半天的时间陪在父母的墓碑前,事无巨细地讲述自己醒来之后的生活。
瞿临有时候会来陪陪他,也不必多说什么,祭拜过长眠于此的长辈后,就和罗星弈在望舒的指挥下翻翻土、种种花,把陵园整理成罗夫人会喜欢的样子。等到夕阳落下的时候,两人再一起下去看看别墅里的徐焱今日过得如何。
之后,因为推定死亡的继承人重新出现了,还没有收归国库的罗家夫妇的财产便都需要罗星弈去确认继承、办理手续。同时,纪舒窈在询问过罗星弈的意见后,也将徐焱监护人的身份交给了他。
三位长辈的财产说多不多,说少也并不少,光房产都有好几处。
久置的财产重新有了所有人,许多事宜也纷至杳来。罗星弈从未发现原来财产多了竟然会有这么沉重的负担,但他不仅咬牙处理好了所有事,还接下了纪舒窈委托他按“月宫”一队传统训练一支特殊军队的教官职位。
他既不想休息,也不敢给自己休息的时间。
便就在这样忙碌得分不出一点心思留给自己哭泣舔伤口的日子里,罗星弈告别了已经谢幕的人:故亡的父母、生死不明的曾经队友,还有“月宫”的残忍实验真相。将所有在现实里已经过去很久、很久的过往,埋在了西面山头的花园里面。
种了一朵花。
无论如何,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因为生活还在继续。总是沉湎于过去的人,如何走得远呢?
——
一个星期后,一栋位于城东高级住宅区的小白楼重新装修改建完毕,焕然一新,迎来了它的新主人的入住。
经过整整一周的忙碌,陀螺一样转个不停的罗星弈这时才终于歇息下来,婉拒了纪舒窈和戴优让他和瞿临继续借住皇宫的建议,搬进了父母留下的房子里。
至此,罗星弈终于结束了初至桃源的应接不暇与兵荒马乱,结束了在外漂泊的日子,住回了“家里”。这种落到实处的心安与妥帖是任何级别的酒店也提供不了的。
就是有一点令他头疼。
——突然无敌客气的瞿临,说什么也不肯搬进家里来和他一起住,宁可隔着八百条街去住酒店。
罗星弈邀请过两次被回绝,大概也明白瞿临的想法了。之前他们可以同住一室,甚至特殊情况下可以同睡一床,是因为那里都只是旅馆、酒店,暂时落脚之处;但这里,对罗星弈的意义是“家”,他不愿意随便登堂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