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去江南之前,谢夫人每天都很振奋。她不到天亮就开始准备要带回京的礼物,谢夫人的母家姓白,父亲和兄弟都在朝中为官,族中人数众多。所以光是礼物谢夫人就准备了一车,现在不过是初夏,可她连冬天用的好皮毛都带上了。
谢太尉面上笑话她道:“明明逢年过节我都会差人给白家送节礼,这次你却恨不得把整个峄城都搬空。”
实则谢太尉心里却在自责,妻子嫁得太远,二十几年都不能带她回一趟娘家,于是自己也差人给岳父岳母准备了很多好东西。
临行前,谢夫人还给谢溦和谢沅做了好几套新衣裳。在给谢溦试衣裳的时候,谢夫人替他抚平肩上的褶皱,含笑道:“阿溦今年也不小了,在峄城也没听你提起对哪个姑娘有意,这次去京都可要好好……”
谢溦心中一紧,无奈地打断了谢夫人:“娘,我还未立业,如何成家?”
谢夫人点点他的额头,嗔道:“娘还不知道你,什么成家立业,你不过是没遇到合心的人。”
谢溦笑道:“也不是谁都像父亲一样有福气,能娶到娘这样的贤妻良母。”
漠北民风开放,谢夫人和谢太尉因为自己遇到了想要共白首的人,便都不曾在成亲一事上为难过谢溦。于是谢夫人听谢溦这么说,只是叹一声:“你呀!”
几日后的清晨,谢太尉将峄城的事务都交给自己的心腹,便携妻子上了前往京都的车马。
走出了几里,谢溦同谢太尉在车外骑马,听到马车内传来谢沅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和谢夫人的笑声,回望了一眼在朝阳中峄城孤零零的影子,忽然心中浮起一丝没有由来的担心。
谢太尉看他略有些担忧的面容,问道:“怎么了?”
谢溦摇了摇头,道:“无事。”
因为带了好几车东西,进贡给皇帝的、送给白家的,这一路便走了一个月。从漠北的酷暑难耐,到江南的湿热,谢沅无法适应,在路上生了好几场病,自始至终都在马车上不曾下来过。
在大雨滂沱的一日,谢家的车队终于临近了京都。
谢沅把手从马车的车窗中伸出去接雨,雨点打在她手上,甚至有些痛。她呢喃道:“娘,沅沅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
谢夫人让她把手收回来,用帕子擦干净她手心的雨水,笑道:“江南便是这样的。”
谢沅面上浮现出落寞,她并不是什么也不懂,也知道父兄终日为了峄城的干旱而忙碌,于是她依偎进谢夫人怀中,道:“若是峄城也有这么大的雨便好了,爹爹和哥哥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将谢沅抱紧,谢夫人心中一叹。她已经听谢太尉说过,此次进京是因为南水北调的事。只是这件事实在是太难办成了,谢太尉和谢溦也不像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恐怕也是担忧了一路。
在雨幕和雾气中,谢溦将斗笠微微抬起,看到了远处高耸的城墙下,有一个人骑着马飞奔而来,见到谢太尉,便下马行了礼:“姑爷,大老爷派小的前来接您。”
这应当是白家的仆役,谢太尉命人赏给那个仆役一个封红,那仆役不卑不亢的接过封红,恭恭敬敬地向谢太尉道了谢。只听那仆役道:“原本老太爷接到信说您这两日便到,令大老爷在城门外接您,谁知今日忽然下了大雨,无处落脚,大老爷便吩咐小人在城门外等候。”
谢太尉道:“今日雨如此之大,怎能劳舅兄淋雨等我。你在前方带路吧。”
仆役应了声是,便上了马为谢太尉引路。
谢溦一直观察着这个仆役,发现他面上虽然恭敬,却始终有种令他不适的感觉。但是他只能暂且将这不适扔在一边,随车队进了城。
白家住在皇城脚下,京都寸土寸金。只因白老太爷是当朝丞相,而白家又是一门双学士,因此白家的宅邸看上去富丽堂皇,颇有气势。到了白府前,白大老爷和几个管事早已候在门前。
谢太尉下了马,对着白大老爷行了一礼:“见过舅兄。”
白大老爷扶起谢太尉,道:“快快请起,今日本应在城外等你,谁知我这双腿,一下雨便疼得慌,真是惭愧啊……”
谢太尉微微一笑,道:“舅兄这是说的什么话……”
寒暄了几句,白大老爷望着谢溦道:“这便是阿溦吧,长这么大了。”
谢溦含笑对白大老爷行礼:“见过舅舅。”
白大老爷受了这一礼,道:“别在门口站着了,快让你娘和妹妹都下来,老太爷和老夫人已经等了许久了!”
谢夫人下了马车,已是满面泪痕,唤道:“大哥!”
白大老爷叹了一声,多年不见幼妹,他心中也十分想念。连忙叫人给谢夫人撑伞,道:“快进来吧!”
主院里,白老太爷正慢悠悠地饮茶,而老夫人不停地捻动着手中的珠串,焦急的问旁边的仆妇:“怎么还没回来?”
正说着,只听门外的仆役高声道:“姑爷和姑太太回来了!”
老夫人道:“快请!”
谢太尉和妻子进了内室,拜倒在白老太爷和老夫人面前。等一家人行过礼,老夫人已经老泪纵横。而白老太爷虽然心事重重,见到在漠北多年的幼女眼角已生了皱纹,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白老太爷道:“叙旧也不急于一时,今日下了这么大的雨,圣上也传了旨,让他们明日再进宫觐见,现下还是先让他们去休整吧。”
老夫人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松开谢夫人的手,让仆役带着他们去收拾好的院子休息。
谢夫人和闻嬷嬷在院中指挥仆役们搬东西,又亲自去给谢溦谢沅收拾寝房。站在廊下的谢太尉叫住了谢溦,看着越来越大的雨,问道:“今日这情景,阿溦怎么看?”
谢溦一笑,道:“父亲怎么看,我便怎么看。”然后便随谢夫人去收拾随行的物品了,留谢太尉在雨中沉思。
晚间摆了两桌筵席,老夫人在这边一手牵着谢夫人,一手牵着谢沅,笑得心满意足。两位舅母和白府的小姐们看老夫人脸色,一时间席内欢声笑语。
而白老太爷这边,谢溦饮尽了表兄弟们敬的酒,觥筹交错间,感到桌上暗潮汹涌。
寒暄过后,便只听白大老爷对着谢太尉问道:“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谢太尉一笑,道:“咱们为人臣子的能有什么打算,自是圣上说什么便是什么。”谢太尉这句话一出,谢溦只见老太爷和两位舅父面上依旧满是笑容,而堂兄弟中已经有人沉不住气,变了脸色。
老太爷放下手中的酒杯,叹道:“圣上想要留名青史,却不想这南水北调是何等困难的一件事。需要多少人力,多少钱财啊!”
谢太尉道:“岳父乃是朝中的依仗,自是比小婿高瞻远瞩。只是圣上若是想做,这工程再难,我也得硬着头皮去做不是?”
老太爷反而笑了:“你说的不错。”
然后两位舅父又开始招呼谢太尉喝酒,谢溦也笑着和表兄弟们碰杯,气氛又逐渐变得融洽起来。
酒席散后,谢溦扶着醉醺醺的谢太尉回了谢溦的房间。谢太尉松开谢溦的手,坐在桌边,喝了谢溦倒的一杯冷茶,才松了口气。对着谢溦道:“你外祖恐怕不怎么赞同圣上南水北调的提议。”
谢溦忍住胃里传来的疼痛,叹道:“若是外祖也这么想,恐怕朝中还有更多大臣也不会同意。”
谢太尉也是一叹:“牵涉到利益,这群老狐狸便绝不会松口。”
听谢太尉这么形容外祖父和舅舅们,谢溦不禁一笑,道:“您快回房吧,不然娘该担心了。”
谢太尉站起身子,想要拍拍谢溦的肩,却发现不知何时谢溦已经比自己要高出了许多,只好拍拍他的背,道:“你也好好休息,明日陪你娘去查帐。”
谢太尉走了之后,谢溦瘫倒在床上,看着华贵的拔步床和头顶精致的纱帐,不禁有些齿冷。不说峄城,漠北还有无数百姓都因为缺水而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朝中的肱骨大臣们却都因为惧怕损害自己的利益,和一心为民的圣上唱反调。
当今圣上不是一个昏庸无道,一心只为政绩的帝王。相反他终日勤政为民,体恤到漠北子民的艰苦,近年来国泰民安,国库富足,他才提出要修建南水北调的工程。从长江的源头修建水渠,想办法引到缺水的地方去。这个法子乍一听很不可思议,然而若是真要想去完成,也可勉力一试。
被表兄弟们灌了太多酒,谢溦胃中抽痛。又想起谢夫人的嫁妆铺子多在京都,他答应了谢夫人明日去查账。于是便不再想朝政之事,手握成拳,抵着胃部昏然睡去。
第二十三章
宿醉使谢溦头痛无比,晨起他按着额角去见谢太尉,却见谢太尉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看谢溦紧紧地蹙着眉,谢太尉得意地道:“你娘昨晚回来给我备了醒酒汤,早知应当让她给你也送一碗。”
谢夫人生气地道:“昨日不是阿溦把你带回来的吗,怎么阿溦也喝多了?”
昨日他们回房时都子时过一刻了,谢太尉只是勉强保持清醒,谢夫人一碗醒酒汤灌下去,他便不知今夕何夕了,哪里还记得谢溦。谢太尉忙给夫人道歉,谢夫人许久都未消气,但仍是帮他穿戴整齐,目送他进了宫。
谢夫人叮嘱了谢沅几句,本来谢沅有些怕生,想同谢夫人时时在一处。可是今日天光晴好,表姐妹们约谢沅同去游湖。谢夫人要去查账,不好带着她,便给谢溦使了个眼色。
谢溦柔声道:“今日娘有事要做,等明日,哥哥带你出去玩。”
谢沅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她觉得表姐妹们还没有漠北那些嘲笑她不会骑马的小姐们可爱,都只会用帕子捂住嘴角吃吃地笑。
按理说刚到京都,本不必如此着急,谢夫人同谢溦坐在马车里,叹道:“不知圣上何时就会命你父亲返回峄城,我们还是尽快把要处理的事做完。”
谢溦点点头,靠在车壁闭目养神。
谢沅同表姐妹们出了门,乘白家的大船游湖。
虽然不怎么喜欢有些一致排外的表姐妹们,但是眼前的景色诚然是赏心悦目的。侍女给她端上来一个冰碗,碎冰铺在摆成莲花模样的水果上,盛在碧色的玉碗里。谢沅尝了一小口,只感到沁人心脾的凉,又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一旁的表姐妹们看到谢沅这样,又偷偷地笑:“你看她……就像没吃过好东西一样……”
“姑母嫁的是太尉又如何,还不是要在漠北受苦……”
谢沅重重放下手中的冰碗,学着谢溦每次生气的模样,面色一沉,对着其中一个碎嘴最多的表妹道:“你再说一个字,我便打烂你的嘴,你看看外祖母会向着谁?”
谢沅虽然病弱年纪又小,但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从小谢溦便教她受了欺负一定不能忍,天塌下来有父兄顶着。更何况谢家是漠北大家,在外也不能丢了谢家的面子。
那个表妹本来便不受宠,只是靠踩低谢沅来获取嫡姐的欢心,当下便嗫嚅着不敢出声了。
微风拂过,将湖中荷叶上的露水吹落。谢沅吩咐自己的两个侍女道:“走吧,我们去船舱外透透气。”
谢沅站在船头,看到湖畔种满了荷花。荷花开得极盛,谢沅努力地吸气,却闻不到花的香气。湖上密布着荷叶,谢沅看到所有的鱼都成群结队地顺着一个方向游去,顿感惊奇无比。
旁边的侍女笑道:“许是有人在前方撒了鱼食。”
谢沅顺着鱼群的方向望去,果然发现荷叶掩映中有一叶扁舟。那奔向小舟的鱼群中有几尾彩色的锦鲤,分外好看,令谢沅看得出了神,便探出头去。
侍女见谢沅半截身子都在船外,紧张地扶住她:“小姐,这样太危险了。”
谢沅道了一声:“无碍。”依旧探着身子看那些鱼群,这是漠北绝没有的趣味。
小舟上,正是用荷叶将整张脸都盖住,做了一场好梦的裴瑍。听到船下的水声,他直起身子往水里看去。见到一堆鱼虾都绕着他的船,裴瑍叹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快快离开。”
裴瑍无奈地倒进船里,捂着脸静静地等待鱼群散去,谁知过了半晌,鱼虾们依旧是围着他的小船撒欢。
鱼虾们兴奋非常,哪里听得到裴瑍的话。裴瑍索性弃了船,登上湖畔的酒楼,让小二上了一壶茶和几盘点心,便继续同周公下棋了。
而谢沅在船头看到鱼群忽然散去,有些失望地回到了船舱内。而船忽然靠了岸,一位表姐道:“阿沅来京都,定要尝尝天香楼的莲花酥。”
随着几位姐妹进了天香楼的雅阁,谢沅看到桌上备好的莲花酥和茶,莲花酥似有千瓣,白与粉交映,精致地令谢沅不忍动口。
一旁的姑娘们都在各自交谈,有些嘈杂。谢沅没有吃莲花酥,只是喝了杯茶便偷偷出了雅阁。刚进了走廊,便听到隔壁的雅阁中传来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小二,隔壁怎么这么吵?”
谢沅忍不住靠近了些,只见小二打开门,歉声道:“隔壁的人比较多,自然是有些吵,还请您见谅。”
裴瑍天声耳力便好,烦不胜烦,只是也未说什么,挥挥手让小二关上门。小二正欲关门,却见一个小姑娘站在自己身边,目光发亮地望着裴瑍道:“原来是你!”
裴瑍转身一看,原来是漠北救下的那个小姑娘,没曾想在千里之外还能见到她。千万年来,裴瑍见过无数凡人,有趣的、无趣的,都已经抛在了脑后。只是这个小姑娘的兄长命中有仙缘,又风姿出众,因此他对这个小姑娘颇有印象。
谢沅走进来,对裴瑍深深地行了一礼,道:“听家兄说您已经离开了漠北,本以为不会再见。那日我受了惊吓,都不曾好好向您答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