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裴瑍笑了笑:“无事,那位夫人只是前来祈愿的。”
裴瑍却有些担忧,他隐隐觉得谢溦有些不开心。
的确,谢溦心中升腾起一丝怒气,钟县的知县确实不是什么清廉的官,却也绝不是什么鱼肉百姓、不分善恶的坏人,否则谢溦岂会容忍他?更何况区区几分香火,难道就能收买他包庇一个横征暴敛的县令?
谢溦轻轻揉了揉裴瑍的头,问道:“还有药草没晒的吗?”
裴瑍道:“就这些了,还有一部分药草需要炮制一下,等会我去做就好了,谢兄休息一下吧。”
余光扫去,谢溦看到那女子依旧坐在神像前的地上,口中振振有辞,他本不想再管,却忽然听到那女子哭出声来:“求求您救救我相公吧,救救他吧……”
谢溦心中暗叹一声,转身朝那女子走去,却被裴瑍握住了手腕:“谢兄。”
谢溦反手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一同去听听她的祈求吧。”
走到那女子面前,谢溦问道:“夫人还是同我们说说您的相公出了什么事吧?或许在下能略尽绵薄之力。”
女子停止了哭泣,视线慢慢滑过他的脸,然后抽噎着道:“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钟山上食人妖怪的传闻已经传遍全城了。”
他和裴瑍向来深居简出,确实没注意过市井的传闻。不过听她说钟山上有妖怪,谢溦不禁陷入了深思。
裴瑍问道:“妖怪?”
女子又惊又怕,哭道:“食人脑的妖怪。三日前我相公和几位友人一起去山上打猎,一直到今日都音讯全无。昨日有砍柴人在山中发现了其中一位友人的尸身,尸身完好,只是脑袋里面都空了。”
谢溦听到这番形容,有些心惊。喜食人脑的妖很少,如果真是他所想的那个妖物……于是他对那女子道:“夫人请回家休息休息吧,若是真有妖怪,必定会有人前去收服的。”
女子的双眼骤然间燃起一丝光亮:“果真?”
“果真。”谢溦不敢给她过多承诺,妖物伤人,天庭必定会派遣武将来收服,只是既已过去三日,她的丈夫恐怕早已遇害了。
女子站起身,口中喃喃道:“对,我还要回去给相公做那件未做完的长衫……”然后便踉踉跄跄地走了。
傍晚时分,谢溦拿着自己述职的令牌,对裴瑍道:“我出去一趟,不用给我留饭了。”
裴瑍低低地应了他一声:“嗯。”
出了土地庙的大门,他便笔直的向着天庭去。到了天庭,谢溦来到游奕灵官殿内,对门前看守的武官道:“小神是凡间钟县的土地,有要事求见灵官,烦请神君通报一下。”游奕灵官是世间负责巡逻,分辨善恶的武神,将此事上报给他,谢溦便也能放心了。
武官道:“你在此处等候片刻,我前去通报。”
不时那武官便回来了,对谢溦道:“请随我来。”
谢溦随着那位武官走入殿内,便看到一位体格健硕的神君正在伏案写卷宗。他忽然想到了源贞,觉得有些好笑,这些位高权重的神君,无论文武,日日都要写卷宗述职,还没有他这个土地逍遥自在。
神君看到他走进来,问道:“你有何事禀报?”
谢溦垂眸道:“见过游奕灵官。小神此番觐见,是因为小神管辖的地方有一座钟山,其中出现了一个喜食人脑的妖物,并且那座山的山神也失踪了。”
游奕灵官放下了手中的笔:“喜食人脑?”
谢溦点头道:“是的,小神在那钟山之中见过一只金银花妖,似乎同这件事有些关联。”
游奕灵官沉吟了半晌,起身道:“你且在此处等上一等。”
过不久,游奕灵官回来了,对谢溦道:“此事天帝已经交给翊圣真君和真武将军了,你不必在忧心了,回去吧。”
谢溦便道:“小神告退。”
谢溦走出游奕灵官的神殿,舒了一口气。尽管游奕灵官是武神,不像那些文神一样不好说话,他还是不太适应与天上的神官打交道,便即刻下凡回自己的土地庙去了。
谢溦回到庙中,发现庙里十分安静,并且充斥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他走到灶台前一看,锅中有些菜,已经烧焦了。被刺鼻的焦味熏得头晕眼花,谢溦举起手用袖子捂住口鼻,闷声问道:“裴瑍?”
四处看过,都未见到裴瑍的身影,谢溦看见裴瑍的竹篓倒在地上,顿时感到心急如焚。
难道是被钟山上的妖物找上了门?可是他这庙有神光庇护,妖物是进不来的。谢溦在手心化出一只灰扑扑的麻雀:“去找裴瑍,要快!”
麻雀扑棱翅膀飞了出去,谢溦撑着庭中的木桌,失力一般跌坐在椅子上。
与此同时,在裴家的宅邸之中。裴瑍跪在裴老夫人的灵位前,双手被缚在身后,他冷声道:“二叔这是何意?我已经主动放弃了裴家的财产,二叔难道想赶尽杀绝?”
裴二老爷慢慢转动着手里的珠串,答道:“不是二叔不想放过你,只是和人约好了,要把你交给他,二叔也不能失信不是?”
裴瑍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麻雀很快便飞了回来,栖在谢溦手指上。谢溦面无表情,心中却燃起怒火。所幸现下是深夜,谢溦急速赶去裴府的同时,又给钟县的知县托了个梦。
于是当晚知县梦到自己站在云雾之中,前方隐约有一位老者的身影。他走上前去,看到那位老者的模样,大吃一惊,这简直和钟县那方土地庙的神像一模一样,只是这位老者看上去威严无比,并不像神像一般慈眉善目。知县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土地公公,于是慌然跪了下去,即刻便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那老人沉声道:“你可知本尊为何要给你托梦。”
知县忍不住擦拭自己颊边流下来的汗珠,道:“小人不知,还请土地爷示下。”
老人叹道:“本尊听说这县中的裴家,多有残害亲属之事,只可怜那裴老夫人一生行善,身后却落得一个家宅不宁。你作为知县,难道知道有人做出此等天理不容之事,也当作无事发生?”
知县道:“不不不不是的,小人一定严加管理,请土地爷放心。”然后听得那老人“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了。
裴宅内,裴瑍却听见了谢溦的声音:“闭上双眼。”
他毫不犹豫地闭上了双眼,然后随即听到了身体倒在地上的沉重声音。而后他便感觉自己的身体被谢溦揽入怀中,腾空而起。
谢溦在他耳边道:“好了,睁开吧。”
裴瑍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和谢溦已经站在了裴家的院墙上,而谢溦正弯起双眼对着他笑。他转身紧紧抱住谢溦,把头埋在他肩膀上。感受到谢溦身上的温度,紧绷的身体才略微松弛了一些。
谢溦拍了拍他的头,从院墙上跳了下来,道:“走吧,我们回家。”
裴瑍拽住他,谢溦牵住他的手,忍不住轻叹一声:“被你发现我武艺高强了。”
然后他又絮絮叨叨地道:“我其实是为了躲避仇家才来到钟县的,你看我武功这么好,所以江湖上仇家很多的……我还会传音入密,很多人都想学我家的独门秘笈,可是我不想教他们……”
“谢兄。”裴瑍打断了他。
“我还是不和谢兄回去了。”裴瑍清秀的面容上出现了一抹郁色,“我总是连累谢兄,谢兄既要照顾我,还要救我性命,我实在是不能再连累谢兄了……”
这本是一个天赐良机,源贞叮嘱谢溦的话他一直没忘,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如今裴瑍却主动要离开。谢溦应该就此放手的,可是此刻他心中忽然涌起浓重的不舍来,于是他握紧了裴瑍的手,直视着裴瑍通红的双眼道:“胡说什么?”
他牵着裴瑍向土地庙的方向走,温声道:“回家吧。”
第六章
月色朦胧,裴瑍独自坐在树下,静静地望着月亮。
谢溦从窗后看到他恍惚的神情,从柜子里搬出一小坛酒,提起来走向裴瑍,问道:“睡不着吗?”
裴瑍点了点头,今日他被裴二老爷派来的人强行绑走,其中免不了手脚上的交锋,他现在仍感到身上一些被衣服遮盖住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他万分疲惫,却难以入睡。
摇了摇手中的酒坛,谢溦笑道:“陪我喝点几杯吧。”
谢溦倒了两小杯酒,酒香从坛子里飘了出来,浮动在整个庭院中。这酒是他从源贞那里顺来的,是难得一见的好酒。只是他从前一人独居,倒是从未想过还有启封这坛酒的一日。
裴瑍拿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谁知酒太烈了,他连眼泪都呛了出来。谢溦望着他水洗过般的双眼,无奈地拍拍他的背帮他顺气:“怎么喝得这么急,我没准备下酒菜,喝这么快很容易醉的。”
裴瑍捂着唇,又咳了几声才缓了过来。
片刻后,他仿佛下定决心般目光坚定地望着谢溦,道:“谢兄,你知道我祖母是怎么去世的吗。”
谢溦平静地看着他,等他释放出所有的苦痛。
“我打小便知道,二叔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父亲。他恨我祖母偏心我和我父亲,我都知道。但是我的堂兄,我一直认为父辈的恩怨跟我们无关,我以为他也是这么想的,谁知还是我太天真……堂兄知道了我的秘密,还告诉了我二叔。”
裴瑍闭着双眼,眉头紧蹙。
“有一日二叔举行了一场家宴,我喝醉了,回到房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却发现大家都在我房里,祖母的侍女扶着她。我看到祖母满面悲戚,而二叔和堂兄的脸上上全是幸灾乐祸。”
“我这才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未着寸缕,只不过是个男子。祖母气病了,我想跟她说说话,可是她不愿意见我。我跪在她门前好几日,终于听到门开了,却传来侍女惊慌失措的声音,说祖母已经去了。”
“二叔一听到祖母去世,立刻叫家仆把我抓起来。我挣扎间,被一人刺了一刀,然后便跑到了这土地庙来。”
月色忽然被云遮住了大半,可是谢溦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裴瑍面上有大片的水光,从他轻轻闭起的双眼中溢出来。谢溦心中一酸,正想宽慰裴瑍,却看到裴瑍忽然睁开双眼望着他,启唇道:“谢兄,那个秘密是,我是个断袖。”
又饮了一杯酒,不敢看谢溦此刻的眼神,裴瑍索性用一只手捂住了双眼。衣袖滑落,风从袖口吹了进去,有些冰冷,他不禁瑟缩了一下。忽然间他感到谢溦灼热的手扣住了自己的手腕,谢溦把他的手臂拉到了自己面前,蹙起眉盯着一处淤青问道:“受伤了为什么不说?”
太近了,谢溦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裴瑍的手臂上,柔和地像三月阳光下轻轻擦过他手臂的白絮,令裴瑍心中一动。
还未来得及思考,裴瑍便靠近谢溦,轻轻吻住了他柔软的唇。
骤然间,谢溦睁大了双眼,看着裴瑍有些痴迷的表情,竟一时不知应当做出什么反应来,只是任凭裴瑍在他唇间温柔地辗转。
许久,裴瑍才离开了他,神色间充斥着悔意,道:“谢兄如今知道我为什么要向你告辞了,你救了我,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而我却一直对你图谋不轨……”正说话间,裴瑍便打算站起身子。谢溦却扣紧了他的手腕,不许他动。
裴瑍神色不安地问道:“谢兄?”
谢溦叹了一口气,然后将裴瑍拥入怀中。怔忡间,谢溦捧住裴瑍的脸颊,他直视着裴瑍的双眼,裴瑍看到他明澈的目光。谢溦认真地唤道:“裴瑍。”他又哑然失笑,“傻孩子。”
然后谢溦在他唇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是谁醉了?源贞那瓶酒未免也太烈了,连着饮了好几杯,谢溦嗅到两人唇间都有醇厚的酒香,令自己有些醺醺然。
裴瑍呼吸都停滞了,此刻谢溦把下颌支在他肩上,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他希望时间就停在当下,停在自己的肩上,永远都不要流逝。
第二日清晨,谢溦揉了揉自己略有些发热的脸,看着熟睡的裴瑍,决意去天庭去找源贞问个清楚。
源贞一大清早便在写卷宗,看到谢溦就像看到最亲的人:“你给我带瓜子了吗?”
坏了,太着急了,谢溦便把这件事给忘了。于是他有些失神地答道:“我这几日也没有瓜子吃,改日我去集市上给你买一些好了。”
源贞很是失望,继续写自己的卷宗。谢溦走上前去,道:“先别写了,我有重要的事问你。”
源贞放下笔,神情恹恹地问道:“什么事?”
谢溦面色无比认真地看着他问道:“裴瑍到底是谁?”
源贞避开他炙热的目光,答道:“问这个做什么,他不就是你庙中香客的孙子吗。”
谢溦轻叹一声:“你若再不说实话,等到回去之后我便把他扔给钟山那一位食人脑的妖怪。”
源贞大惊失色,问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令你如此生气?”
谢溦神思辗转间,很快就编出了一段话:“你有所不知,我救了他,他却半分不领情。还经常指使我给他沏茶倒酒。如今不知为何,那钟山上的妖魔也要找他的麻烦。我本想听你的赶走他,却怎么也赶不走,实在是令我烦不胜烦。”
面色迷茫有些的源贞道:“他这一世竟是一个这样的人吗?不过那些妖物缠着他,确实是情有可原,那些妖物若是能吃了他在下界的身躯,必将修为暴涨。”
轻叹一声,他又道:“我悄悄告诉你,你不要声张。你应当知道天界也有一座钟山吧?裴瑍便是钟山那位苍霖帝君,天地间唯一一条烛龙。他本在天界司雨神一职,谁知十七年前,他座下的庚泽神君犯了事,他却说自己管教不严,应当受罚,主动要求下凡历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