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墨见凉云盛脸色红润起来,才不紧不慢地道:“我们也是去做我们该做的事。”
凉云盛依旧乏力,精神却好了大半,可不知为何易墨这不算回答的回答就像穿堂风一般只在他耳边掠了个影,一股浓浓的不安就突如其来地笼罩了他的心里。他一颗心七上八下,竟是悬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他觉得倦意铺天盖地地来临,却还是撑住两个眼皮费力地吐字道:“我们究竟在哪里见过?”你究竟要做什么?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双眼一黑睡了过去,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易墨将匕首拾起,又放回凉云盛的手中,望着他的睡颜,柔声细语的说道:“睡吧。”睡一觉把什么都忘了,远离尘嚣与苦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火,那是一场漫无边际的火。
他处于焦灼的火海之中,人们大呼小地四处逃窜,犹如一群可怜逃命地老鼠。他则呆呆地地望着远方,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父母和一个自称“地毒老祖”的男人湮灭在这场犹如噩梦地火里。他的父母怀着英雄所持有的视死如归的精神和老祖同归于尽。如今他们尸骨未寒——被烈火炙烤着又怎么会寒冷呢——恐怕连骨灰都浑浊地混在了一起,至死也不方休,互相纠缠,随着满天飞舞地灰尘一起消失殆尽。
老祖在死之前给他喂了一种东西。
那是一种虫子,通体紫色,小指大小,从他的鼻子里钻了进去。那个老祖就阴森森地笑着,仿佛看着的自己就是那只微不足道的恶心的臭虫,只是还在苟延残喘罢了。
那时,他便不信英雄这个词了。
他的父亲行侠仗义一世,被以前得罪的人找上门来,惹上杀身之祸,一场大火把锦衣玉食,逍遥自在的生活烧得无影无踪。
而地毒老祖呢?连死也也显得漫不经心。
“啊,忘记买包子了。”是了,对于那毁灭一切的恶魔来说,所有一切的结束不过是忘记了一件平凡得甚至无关紧要的东西。
而他,竟然只是听着那轻飘飘的话,将死之人的吼叫,傻子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双眼干涸了一般,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哭什么呢?什么都没了,还哭什么。
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他母亲的。
那温柔的声音对他说:“活下去。”
他从那场大火中摸打滚爬着跑了出去。
他受欢迎极了,就冲着“噬心蛊”这三个字来找他一睹真容的人就数不胜数。他乃是天灵根,年纪轻轻就修为有成,结果吃了那噬心蛊后竟屁都放不出一个。唯一会的,就是跑,昏天黑地地跑,浑浑噩噩地躲藏着。
他想,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于是,老天就像感应到了他的心思一样,一个人趁他不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的腹部就破了一个大洞,可怜他还要身怀利刃跑个那么个百八十里才能自己把刀子□□。
他不想回忆起那般疼痛,相比起噬心蛊带来的痛,简直轻如牛毛,不值一提。
却还是让他疼得心惊胆战,在一片淤泥之中打滚咬草,活像一只狼狈不堪的狗。
多么可笑,曾经的天之骄子,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只剩一个只有筑基修为靠吃树皮维生马尿都流不出一个的废柴小子。
如果可以,请疼痛毫不留情地化身阎魔王,取了他的性命。可偏偏一切都与他作对,他不但没死,还遇见了一个老人。
那时他的衣服已经破败不堪,淤泥和凝成块的旧血遍布在他的的身上,一张脸就只有眼睛还露在外面,里面布满血丝,犹如一张蜘蛛网,整个眼珠都蒙上了一层灰霾。
总之,四个字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惨不忍睹。
那老人看着他这个残花败柳,竟抡起胡子仔细观察起来。
那老人胡子极长,眉毛,头发,一把散乱地垂下来,两只眼和骨瘦如柴的手却显出不可多得的清明和灵活。
“你有噬心蛊。”
他斩钉截铁地道。
凉云盛冷笑一声,横眉立目的样子做了也看不清,倒是撑起一副空壳一般的身体,抱着手问他:“怎么,你也看上我这噬心蛊了?”话罢,他又咳起来,咳得七魂八魄都没了,血又咳在脸上个衣服上,算是又给这身皮囊添了一层“血色”。
凉云盛于是擦擦嘴,缓缓地道:“你杀了我吧,我不逃。”
老人看着凉云盛越擦越脏地嘴,慈眉善目地又摸了摸胡子,道:“我不杀你。”
哟呵,看吧,老天果然待他不薄,他都特意寻死了,竟然还让他看到一线生机。
“我不仅不杀你,我还要救你。”老人不知从哪拿出几颗通体发光的珠子来,把其中一颗丢在凉云盛面前:“带着这个去探灵门吧,他们会要你的。”
“你这是做什么?”凉云盛发现这老头深不可测地冲他笑了笑,于是越发警惕起来。
“哈哈,老朽看人从来不会错。你命不该绝,正好于我有缘,于是我便不负老天之意,助你一臂之力。”老人说每个字都极缓,好像泰山崩于前也能坐如磐石。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若是你活下去,能一举成名,获得万人敬仰的地位。”
言毕,转过身便走了,只剩下一个苍老的背影:“算是积德行善吧。”
积德行善?一举成名,万人敬仰?哼,那种莫须有的东西,他何时想要过?
凉云盛捡起那颗珠子,仿佛能透过他肮脏的外皮,照出他的原型。
他又想起那微不足道的话,活下去吗?
好,活下去。
他要我去,那我便去。
无论是万劫不复,还是柳暗花明,都不过苟延残喘。
他果然还是怕死的。
☆、梁家
凉云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显然是到了目的地,但他偏生有要黏在这马车上,死活不下去了的姿态。
他是知道的,易墨并不是像初遇时那么强硬,倒不如说是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一派和风细雨,那是怎么温柔怎么来。这给凉云盛徒徒地增大了他丁点大的鼠胆,竟还真的赖着不下去了。
笑话,做了这种噩梦,显然是没有好事啊!
“你不如说说你带我来了什么地方。”凉云盛两瓣屁股贴在软垫上,两手怀抱胸前,想要营造出一种质问他人的气势,不料实在与他无缘,丑态毕露,颇有种与人讨钱的姿态。
易墨便无视他这番丑态,意有所指地说道:“你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凉云盛是铁了心地不出去了,便叫道:“我不出去,我就不出去你能杀了我吗?”
就算是当个王八缩在在马车壳子里,他也认。
易墨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又色厉内荏地说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目的吗?怎么?怕了?”
凉云盛显然是不吃他这套激将法的。相反还搓搓手,扮相可怜地笑道:“是啊,我怕了,怕惨了,哪还敢知道啊。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说罢,他又默了默,苦苦哀求道,“你菩萨心肠,可怜可怜我,让我走吧,怎么样?”
易墨皱了皱眉。
凉云盛于是继续说道:“我以后定将感恩戴德,五体投地地来报答你。”
却不料,话音未落,易墨一掌击出,气流如一把重锤把马车砸出了一个大洞,凉云盛躲闪不及,勉勉强强地应付,却还是被殃及鱼池,整个人从马车中弹了出去,感恩还没有,差点摔得个五体投地。
他在地上滑出好远,才堪堪站稳,怒笑道:“易郞这是什么意思?竟不懂得怜香惜玉。”
易墨从摇摇欲坠地马车上跳下来,眼神透过凉云盛看向他身后:“既然下来了,不如看看。”
凉云盛自知不敌,也只能转身去看这易墨心心念念想让他一睹为快的东西。
他的脚下是一片荒原,平坦极了,杂草丛生。
这里似乎还残留着火的味道,草与人被烈火烹煮得外焦里嫩的诱人香味。
凉云盛的脚上像系了千万斤重的巨鼎,竟抬不起来,整个人宛如刚从水上提起来,一身冷汗直流,颤抖不止。
他只看了一眼,心就沉下了。
梁家旧宅。
突然,他大笑起来,那是种说不清味道的笑,只觉得听了是在嘴里塞了一把沙子,蛮不是滋味。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道是有什么可笑至极的东西。
他笑得突然,停得也突然。
笑声原本还在这荒原之上徘徊,此刻却连风声都听不见。
凉云盛摸摸下巴,装作沉思的样子:“你说,你不要噬心蛊,带我来梁家做什么?我竟然想不明白啊想不明白……”
白光一闪,匕首切开虚空,凉云盛乘着疾风一般像易墨冲来。
易墨不躲也不闪,直直地站在那,直到匕首刺进他的胸膛,却连声都不吭。
凉云盛一拳好像打在了棉花上,顿时脸色不好起来。
“你打不过我的。”
易墨握住凉云盛的手腕,把匕首从胸口里□□。
“别碰我!”凉云盛丝毫不隐藏厌恶的神色,拍开易墨的手,一下子跳到几米开外。他就像沾上了什么脏东西,用袖子摩擦着手腕,直到整块皮都发红甚至破开。
他讨厌别人碰他,心怀不轨地在他身上摸索着,只为了他这副美妙容器里的东西。
易墨的血从匕首上滴下来,荒草染上鲜血,就像被火灼烧了一般。
凉云盛面露凶色:“你为何不躲?是,我是打不过你……”顿了顿,他又自嘲道,“也是,区区一个废柴,怎么打得过大名鼎鼎的狐面墨魔,你就算被我砍个几刀,像我这种角色你也不足为惧!”
“阿凉。”易墨小声地叫他,可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凉云盛的耳中。
他依旧不停,他指着易墨,两只眼里尽显血色:“你是可怜我?还是想羞辱我?竟然不懈余力地玩着无聊的交往游戏,对我好得把我当你娘似的,就为了把我带到梁家,然后看着这噩梦开始的地方,被剖开肚子?你真是好能耐……你……”
“凉云盛!”易墨怒道,打断了他疯癫的喋喋不休,“你何必看轻自己,又妄加心中不快?”
“是,我以己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是吧?我……”
“住口!”易墨这一声施加了威压,凉云盛顿时被压迫得说不出话来,“我本不想这样做的。”
“你听好了,我不杀你,也不要你的金丹。我带你来梁家,只是你免于苦痛。我……我希望你能接受过往,不再自欺欺人,而是轻轻松松地活着。”
凉云盛身子一动,勾勾嘴角。
接受过往?他不是接受了吗?就是认清现实了才变得选择像狗一样活下去不是吗?
他有什么不对?母亲的遗言他也实现了,还有什么要接受的?
“我知你不信我,也不妄想你信我。我曾经说过很多遍,也不妨再说一遍,我喜欢你,仅此而已。”
易墨松掉了威压,凉云盛顿时咳嗽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笑,意识却清醒了不少。
惜字如金的人,话多的时候,多半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受刺激了,急了;一种是遇见想要说话的人,管不住了。
他显然知道易墨是第一种,自然收敛了,话到了嘴边溜个弯,不再纠结梁家的话题了:“易郞可知天天把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挂嘴边的人都是风流之人?又哪来真心一说?”
凉云盛顺了顺气,如今他已分不清易墨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只知自己只是一条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他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能让人死心塌地地喜欢上他的东西,有也被他摒弃了。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悉听尊便。”
易墨的眼神暗淡了,他指了指那座古旧的宅子:“你不妨去看看。”
看看?
“好,看看。”看看他这八年未见的老家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与其说是看看,不如说是在废墟中走一遭。偌大的住宅,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破败不堪的窗棂,横立在荒地上的残门,烧焦的七零八碎的旧布。
他只站在这幢房子面前,便仿佛能看见那金雕玉砌的宅子在茫茫一片火海中熊熊燃烧的模样。不可磨灭的记忆使他仿佛还能嗅到人肉被烧焦的味道。
“如你所愿,看完了。”
凉云盛只低低地瞧上一眼,便不愿再看了。
“确定?”易墨一句问话把凉云盛从一望无际的火海中又拉了回来。他意有所指地说,“如你所愿。”
这句话说出来实在是有够曲折地传达给了凉云盛。他却不知为何一下子就明白了易墨的意思。
不是如你所愿,是如我所愿。
我所愿的又是什么呢?
他讨厌易墨,讨厌极了这种好像被别人看穿了一切的感觉。那个人找上他,知道他所想,了解他所怕。而他却独独猜不出易墨究竟在想什么。
有的人,为利,有的人,为色,凉云盛所见的为爱不顾一切的,至始至终都没落得个圆满。他不可能是为爱。
凉云盛深深地看了易墨一眼,径直走向偏房。易墨没有跟上来。
等到他们再次见面的时候,易墨手上拿了一个苹果,而凉云盛的手上却揣着一条破布。
易墨正欲言,凉云盛却僵着一张脸先压下了他的话:“蹲下,我给你包扎。”
易墨这才想起自己是带伤人士了。于是他便乖乖地蹲了下来,任人宰割。
凉云盛撕开他黏在皮肤上的衣服,胸口的血已经凝成褐色的小块。凉云盛扎的那一下并不深,却是恰恰好在易墨的心脏的右一寸,分毫不差。若是易墨躲了,则很可能会正中心脏。
伤口是整齐的刀划痕,插进去的地方深,□□的地方浅,这般深浅不一,却是一片血色,扯下衣服时似乎还带上了一层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