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他只知道他不能让余清死。绝对不能。
他听见怀中的人还在说话,声音里似乎有了哽咽。
“如今,”余清感受到自己被抱在一个硬邦邦的身体上,每走一步,他就颠簸一下,这个人的胸骨磕得他生疼。但这个人的怀抱极其暖和,他的脸紧紧贴在少年的胸膛上,像是靠近了一个暖烘烘的火团。这个人抱着他的手极稳,大而有力,手指上面还有粗茧,刮得他痒痒的,但从不让他的身体滑下去一分。这个人的步履也极有规律,每一步都是相同的速度与力道。这个人抱着他,向着变幻无穷、永无止境的路坚定不移地前进,“如今,你孤苦一人,我想、我想这把剑……你至少应该拿回去……”
“你既然知道我孤苦一人,就不该也离我而去!”他大声地叫吼着,身体里压抑着的、紧绷的感情犹如山洪暴发,汹涌地迸发着。
余清没有说话了。他看不见谢子峻的表情,只知道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比月光还要冷,滴在他的脸上,很疼、很疼。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呼了一声:“看我。”
谢子峻去看他,就看见余清动了动他的粗眉毛,一个压弯,一个抬高,他问他:“有趣么?”
他已听不清余清的声音,但他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听见自己这样答:“有趣。”
“那师兄就不哭了……”这是余清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在这个单薄而富有安全感的身板上沉沉地睡去,再没了声响。
半晌,只听得一句哽咽——
“傻瓜。”
☆、王五
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袍的人从房间里走出来。
谢子峻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的伤被草草处理了一下已经好多了,可他全身都在发冷汗,心率急促,无法平静。
他见房间的门转动,便赫然站起身来,匆忙地询问:“怎么样了?”
那人不疾不徐地走到桌旁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才回答他:“命保住了,眼睛瞎了。”
谢子峻一听整颗吊着的心才落地了,但他又不可抑制地悲伤着。
他记得那是一双如何美丽的眼睛,总是会睁得大大的,水汪汪地望着他。
但还活着就好,活着总是好的。
他连忙辑首道谢,又从身旁拿出一把被棕布包裹着的细剑,双手捧着,递交给那人。
那人用一双狐狸眼瞥了瞥谢子峻,将剑接过,一张冰冷的脸才稍显缓和,他用似乎有些凉薄的语气说道:“多谢。”
谢子峻带着昏睡的余清离开了。
不消一刻,另一位身着黑衣,面容艳丽如花,神情淡薄如冰的人进来了。
他毫不客气地坐在桌子的另一旁,打量起那把剑来。
王五把茶杯递给易墨,易墨却没有接过。许久,他缓缓的说:“我已经把玉佩给他了。”
“是么?”王五也不恼,手一拐,将茶杯放在嘴边嘬了一口,“多谢。”
两人相对无言。
“他们总说我笑起来很猥琐。”王五提了提眉毛,似乎要求得印证似的,特意扯出了个笑。
易墨实话实说:“是的。”
不待王五感叹一番,易墨便接着说道:“他叫你收手。”
王五似乎思量了一阵,垂下了眼眸,语气却轻松无比?1" 赎罪_sinto0 ">首页 13 页, 骸凹谙疑希坏貌环ⅰ!?br /> 然后,他又抬起头,盯着易墨的手发神:“你真喜欢上他了?”
易墨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手上的定情戒,似乎透过它看见了什么,认真而深情,半晌,他才无可奈何的念念有词道:“恐怕是早就喜欢上了。”
是的,他从坠魔崖出来之后一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能过活一日是一日,世界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个人面对无边无际的黑暗,同自己也不曾言语。
他遇见了令无性。这人神魂落魄,丝毫没有当年替他赶走那些施虐者的潇洒风韵,却更有了人的气息。因着儿时的恩,他收留了这人。
说是收留,其实就是共住在一片黑暗里。不说抬头不见低头见,毕竟黑漆漆一片谁也看不见。
但好歹有些生气。都是令无性闷不住来找他说说话。说的都是关于沈云的。从相遇到再见没有半点遗漏,到了后来便是实况转播,天天报告自己和沈云的无聊事宜,无非就是你追我追不到我的戏码,没甚么有趣。
一天令无性一时兴起,为沈云的优点做了个大总结。他看着令无性满足的模样,不知怎的想起凉云盛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说就停不下来的,只知道关于他的有很多要说。
令无性劝他去找那人,其实令无性又何尝不是在劝他自己?
他还是没逃过发现那身红衣。
两年前,他找到了他。
凉云盛还是同以前一样娇艳欲滴,身姿却更加挺拔,笑容更加诱人。
过往的记忆一股脑地闯进他的视野里,似乎黑暗中被他掩埋的东西一下子被扫去尘霾,一颗璀璨的、熠熠发光的明珠照亮了四面八方一望无际的黑暗。那是他从未放弃的、珍藏着的宝贝。
那个人的细长浓密的发,高高扬起的却结春愁的眉,轻佻却不近人情的眼,诱惑娇艳却凉薄至极的唇,都在牵引着他的心。
他止不住急促的呼吸,指尖,腰间,颈间,脸庞,眼角,耳边,全是这个人不着边际的话语,甜蜜温热的呼吸。他被围绕着,晕阙了,沉醉了。
他被欺骗了,但他欢欣雀跃。
这个人还活着。
不遂人意的是,这个人变了。熟悉而陌生。笑着的眼角没有温度,炙热的话语不带真情。
凉云盛成了个真正的骗子。
这个人不再美好了。
这是他做的。
他明明懦弱地期盼凉云盛死去,却在重逢时几乎不能自己。他害死了梁家,让这个心心念念的人在心底树起层层不可逾越的高墙,让这个人生活在动荡不安的生活里,在永无止境的痛苦里疯狂地笑着。他心疼极了,但他不知道怎么办。
他想起令无性的话来。
于是软弱的他第一次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让这个人变回以前的模样。
他要在惭愧与自责中让这个人涅槃重生。
他要赎罪。
他去找了王五——崖边遇见的疯子。
王五果然是个疯子。
这个人和他做了一笔交易。
他知道,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解除那人的痛苦。
他只需要像傀儡一样去执行王五的主意就是了。
王五告诉他:“解铃还须系铃人。”
于是,他需要得到地毒老祖的骨灰,拿到一把可以破开万邪的剑,然后在一切的起源——地毒老祖出生的地方剖开那人的肚子,挖出那人的金丹,没错,就跟那些想要得到噬心蛊的人一样的卑鄙行径。
他答应了。
王五还说:“这事很毒,他会让被剖者逐渐失去记忆,忘却过往。”
他也应了。
这是他的选择,第一次想要完成的事。
他总归会说出一切,承认自己的罪过,接受所有应得的惩罚,看着同记忆中中一样用真心笑着的人然后自己死去。
忘记?忘了好。
遗忘对于那人来说,对于他来说再好不过。
但不对,从一开始就不对了。
从重逢的那刻起,他就抑制不住自己,一股难言的苦涩席卷着他仅存的意识。
这个人没变。
还是一样的善良与美好。
这个人路途的一举一动都潜移默化地存在他的心底,牵引着他全身上下无法言表的情绪。
他对这个人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我喜欢你。”
一遍比一遍多一份喜欢。
他对他不是一见钟情,但从见面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法忘记他了。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凉云盛问他,却自己回答,“我不信。无论是多大的美丽都不可能使一颗沉寂了的心突然热爱阳光起来。那份只能是惊艳,只是一瞬间的烟火而已。”
这一瞬间的烟火照亮了他的夜空。
他不热爱阳光,他爱他。
“我这一辈子。”王五把易墨的表情深深地看在眼里,似乎有些动情,又笑着用嘲讽的语气补充道:“不,是上辈子了。”但他的脸的还是面无表情的,“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来徐家求医的人千千万,每个人都有情,每个人都有故事。我却感觉不出来。等我感觉到了,就又什么都没了。”
世人皆知他是个医术高超却毫无修为的少年,却不知道他天生厄体,天道有意,所有人注定不得好死。是他把徐家害死的,他却重获新生。
王五定定地看了易墨一眼,把剑递给他。
他并不是真心要帮易墨的。他的目的至始至终只有复仇而已。但易墨却任他利用只求他能帮另一个人。
如今,大局已定,只差最后一步了。
易墨接过剑,便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去。他的背影坚毅极了,背负着必须完成的使命,以及不可言状的、千丝万缕的斩不断的情,似墨,深沉而浓烈,芳香万里。
王五,或者说徐青,再也不看易墨,只自己在桌边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
这茶,有些涩,有些苦。
但这茶,着实好喝。
他又想起自己在坠魔崖边遇见易墨的场景了。
易墨是他所见的第二个出坠魔崖的人。第一个是地毒老祖。
徐家教他要心系苍生,心怀慈悲。他唯一的一次不忍给了地毒老祖,却生生害了救他的徐家。
他第一次在坠魔崖看见易墨,就觉得易墨同那人像。又不像,地毒老祖是寻死,而易墨是觅活。
牵绊啊……
他如今已不是厄体,便希望,易墨能如意吧。
☆、姓潘的人
“回来了?”
易墨不知在哪找了一家小屋,器具完备,还有个宽敞的小院。
凉云盛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无聊极了,客房的门只“嘎吱”一响,都没推出个缝来,他就精神一振,欢欢喜喜地跑到门边来迎。
果不其然,是易墨。
“回来了。”易墨见凉云盛一副开心的模样,心里也高兴起来,一把把他抱起来,惹得凉云盛发笑,然后再将他稳稳当当地放在床上。
凉云盛没骨头似的倒在易墨身上,语气似乎有些发愁:“易郎,我又做噩梦了。”
“梦见什么了?”易墨一面给凉云盛揉肩膀一面问他。
“嗯……”凉云盛思量了一阵,笑道,“不告诉你。”
易墨也只得暗暗记下。
“你今天休息一天,明天我们出发。”
“去哪?”
“地毒老祖的住处。”
“哦。”
易墨又怕他想起伤心事,搂了搂他,信誓旦旦地说道:“没事,都过去了,今后有我陪着你。”
“易郎……”凉云盛顿了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屠殷、离两家?还有潘氏?”
易墨的整个身子一顿,然后又放松,他看着凉云盛的眼,凉云盛没有半分嬉笑的意思。
罢了,总归是要说的。
于是易墨便开始有一问便一答。
“他们做的灵器生意有用徐家人的尸骨做的。”
徐家人?那个悬壶济世的徐家人?易墨同他们有什么干系?
“你和王五认识吧。”
“是。”
“王五给掌门下的毒?”
“是。”
“他为何要害掌门?”
“灵蕴真人杀了徐家人。”
徐家人怎的又同王五扯上了干系?
易墨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便答道:“王五是徐家人。”
“哦。”
凉云盛不说话了,一个人在脑子里七拼八凑。
是了,他记得灵蕴真人是姓潘的。易墨同王五认识应当是为了他的噬心蛊吧。
良久,他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用我的面貌去呢?”
易墨停了几秒,才答:“想要陷害你然后见你。”
不是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是怕凉云盛因为他的自作主张而生气。
凉云盛没生气,却是笑了。
“傻子。”
但老实说,这招挺有用。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问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问这最后一个问题吗?可他却住了嘴。
他不想问,他怕问。
他劝自己说,不必问。其实现在就挺好,不是吗?干嘛一定要自讨苦吃。
但他还是问了:“易墨,你究竟要怎样剖除噬心蛊?”
易墨没有回答,他讳莫如深,也不知是多久——又或许是一瞬,这个时间对于凉云盛来说漫长的很——易墨终于开口了:“我……”
“啊啊——不用说了。”这就是答案了。
“也不是很在意。”凉云盛隐去眼中的暗色,躺在易墨的怀里。这个怀就像他的一切。他迷失在这里,安心,且珍惜。
不知何时,他睡着了。
易墨自凉云盛开始问第一个问题就心神不宁。果然凉云盛还是问了。
他不想答但他知道他不能不答。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什么?
明天他们将要启程,到那时凉云盛就可以了结束一切苦痛。他又在担心和害怕什么?
第二日,易墨打点好一切,陪着还在昏昏欲睡的凉云盛上路了。
去地毒老祖家里的路并不好找,不如说偏得很,七拐八拐地最终到了一片荒凉的村落。
说是村落,也不算。只几家小小的茅草屋破破烂烂地挤在一起,你家棚倒在我家院里我家房顶飞到你你家前。地毒老祖住在最右边一家里,也是最小最破的一家。墙壁脆弱得很,像风一吹就倒似的。屋顶只能说比没有好一些,好歹能遮着那放水缸的一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