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自外向内层层被拦腰斩断,他看着谢子峻似乎看呆了,谢子峻却挥向他砍来,他不躲,谢子峻没有看他,剑身从他肩膀上空穿过,一横,只听得“闶阆”一声,几支竹箭打在剑上,被折弯了掉在地上。
“谢谢师兄!”余清咧嘴一笑,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从腰间摸出匕首,朝谢子峻身后投去,钉在一株蔓延来的藤蔓上。
谢子峻并未言语,抱剑走在纷飞的竹屑中,头也不回地离去。
师父死的那天,也是一个下雪天。雪又白又大,被风吹得倾向一边。它们杂乱无章地飞舞着,砸在谢子峻的头上,肩膀上。太多了,多得拍不掉,太重了,重得举步艰难。谢子峻就这样抱着师父的尸体,直挺着傲雪的钢骨,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余清从地上拔起那把匕首,不敢懈怠地追了上去。
没关系,师兄不愿回头,但他永远跟在师兄身后。
“师兄,你看我们多默契啊。”余清蹦跶着跑到谢子峻的前面,谢子峻的侧身一错过他,他就又大步跳到前面,乐此不疲。
忽然,谢子峻脚步一滞。
余清也停下来朝前面看去。
他们的不远处站着一个胖子,穿着拖地的黑长袍,腰上捆满了药葫芦和发亮的银针。这个胖子把肥嘟嘟的手伸进身后背着的一个大粗麻袋中,捞出几个香喷喷的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面用细得似一根线的眼盯着他们,一面咀嚼着包子,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
这个人身上散发出强烈的魔气,很显然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了。
原以为像耗子一样乱窜会找人找到猴年马月,却不料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让他们找着了。
那个胖子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他们,用软糯糯的声音问他们:“你们也是来杀我的?”
谢子峻微微握了握剑,不慌不忙朝他走去。
那胖子三口吃完一个大包子,不一会便全吃干净了,将手在黑袍下的麻布衣上使劲擦了擦,才吃力地站起来。
他的体型臃肿,撑着地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立住身子,他朝余清身上看了好几眼,才用一股幽怨的声音叫到:“是你!”
余清隔得进了,终于看清那胖小子的脸,不免皱了眉——跟在地毒老祖身后的那个傻小子。
谢子峻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就质问起胖子来:“你不是地毒老祖。但你身上有他的魔气。”
那胖子想了想,突然笑了,露出一口缺了一块的牙:“不,我是。”
然后毒针闪动着银光朝谢子峻的面门刺去,谢子峻眉心微皱,用剑身挡住,刚想言语,又猝不及防地往后退去。原本他所占的地方被一滩紫红色的水腐蚀,那水在在躁动着,忽地分成密密麻麻的细虫,有着一只占据半边身体的眼睛,扭动着身躯,慢悠悠地朝他的方向爬来。
那胖子还是笑着,两眼笑弯的时候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笑得天真,也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可怖。
余清扔出几个银珠在那些恶心的虫子上,珠子炸开,虫子的身体变成紫红色的血浆,四处飞溅,所及之处,不消一刻便被发着腾腾热气,又化成针眼大小的虫子涌动过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余清看着那些虫子又想起地毒老祖,感到心里恶心,“你不是魔修,你就只是个普通人,所有的魔气都是来自那黑长袍上的,你连怎么隐藏魔气都不知道,怎么,就你这样,还想在地毒老祖死后抢走他的位置?”
那胖子突然不笑了,让人看不出喜怒,半晌他才又摆出一张笑脸,拿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剐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但他半分不觉得痛似的,只是把那块肉丢进黑虫之中,恶狠狠地用好听的嗓音说:“他没死,是你们死。”
突然,那些虫子翻动起来,他们兴奋地立起身体,张大眼睛,发出“桀桀”的笑声,它们迅速地袭来,犹如一片黑影,附在那块肉上,肉被它们细细啃噬,瞬间只剩令人作呕的臭气。它们尖叫着壮大,越来越多,甚至从四面八方的土地上窜出张狂扭动的黑蛆。
谢子峻起剑向前划出一道结界,那些虫子便停了下来,兀自在结界外繁衍起来,整块地都是这种虫子层层向上叠起。他剑气一出,虫子便翻腾起来,又重新聚集在一起,如此循环往复不知得折腾到什么时候。
所谓擒贼先擒王。
谢子峻眼中凶光一闪,却被一把匕首拦下。
“诶,师兄,干嘛这么着急嘛。”余清嬉皮笑脸地将匕首横在谢子峻腰前。
“小胖子,这样吧,我呢,也怕死,抓你的不是我,是这个高个子,你呢,只要给我一点点的钱呢,我就替你办事。”顿了顿,他补充道,“顺便告诉你地毒老祖的下落。”
那胖子显然不吃这一套,只呵呵地笑:“骗子。”
“诶,我骗你干嘛,你看你认识我,知道我是谁,好歹我们也是一个头头,我干嘛——”余清面前剑光一闪,连忙向后躲去,“诶诶,师兄你干嘛!”
“让开。”呵,金盆洗手,一个头头?
“不,师兄,你听我说……”
“让开!”谢子峻怒呵一声,即刻挥剑斩向余清,余清收敛心神只得跳开,他便点脚跨出结界,将绵绵不尽的恶虫全数斩断,迎着溅起的黑浪,毫不畏惧地向前走去。
“傻子!”余清暗骂一声,随即跟去,银珠尽数滚在地上。那可是将梁家同山下村庄洗劫一空的蛊虫!
爆炸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这些虫子却在死亡中重生,它们越挫越勇,谢子峻根本没有办法近身。
算了。
余清用匕首划开自己的手臂,鲜血从上至下,从手指上,从刀尖上,汩汩地流在地上。
虫子发疯地大叫起来,它们争先恐后的朝余清袭来。
大片的黑影越过谢子峻聚成一团,像吃人的怪物,要把余清甜美的鲜血,诱人的骨肉一口吞下,不留下回味的余地。
“啧,还真是可怕。”余清噙着笑,狼狈地往后退。
他能退到哪儿?走出这个万象林?呵,恐怕不能,他找不到路。
“余清!”谢子峻大叫着回头,一把长勾却向他捅来,他侧身避开,那胖子却“嘻嘻”地笑着,从腰上利索地取下一个药葫芦,拔开塞子,青黑的水差点淋在他的身上。
胖子一面退一面泼水,勾子不停地挥舞着。
他刚躲开勾子,发上就沾上了毒水,他用剑身去挡却被腐蚀得“咕咕”作响。他连忙斩断头发,又向后跳起避过地上的毒水,不料勾子袭来,他艰难地侧身,用剑堪堪一挡,勾子从剑上擦过,发出刺耳的声音,和身后虫子的笑声混在一起,震得人心神不宁。他稳住身形,腹上被勾尖划破衣裳,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血未出,却麻得要命——有毒。
可恶!
他心急火燎,却无暇顾及余清。那胖子虽行动缓慢,但每一步都精准而狠辣,他小觑不得。再这样僵持下去……
他再用余光扫向余清,余清已经被逼得避无可避,蛊虫盘上了他的小腿,表情扭曲,脸色难看。
必须得拼一把。
他怒喝一声,眼光锐利无比。
他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
他再没有忌讳那毒水,持着重剑猛地冲向前,勾子划来,他顺势转开,用剑气划伤胖子的手,将勾子打到一旁,毒水溅到他的脸上,火辣辣的,吞噬着他的皮肤,渗进骨头里灼烧。
那胖子见勾子脱手,便摸起最后一个葫芦,匆忙向他泼来。
他那时只有一个想法。
毒让他失去力气,他几乎不能持剑,他狠狠地咬牙毫不犹豫地向前探去,嘴里有鲜血的味道,这股腥甜让他清醒地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在挥剑。然后剑会穿过对面那人的身体,毒会渗透进他的骨髓。他们会同归于尽。
然后,余清获救。
那就是余清不能死。
☆、余清
是他害死了师父。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他做的。
他是地毒老祖的人。他们村被地毒老祖洗劫一空,他活了下来。
他是跪着把尸骨吃完的,把地毒老祖的虫子吞下腹的。
他求地毒老祖不要杀他。
地毒老祖准了。然后走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穿着黑长袍的男人离开,然后翻江倒海地吐起来。
虫子在啃食他的肝脏。
但他不觉得痛。
他清楚地知道这个男人是不会放过他的。
他不怕。
因为活着总是好的。
活着总是好的,在一个大雪天,他遇见了一个老人和一位少年。他们把他带了回去,他得到了有生以来最美好的时光。
然后,地毒老祖就来了。
他认出了他。
他对他说,他要一把剑。
他没把那把剑给他,那把剑进了当铺。
地毒老祖不满意,但没有杀他。
他看见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小胖子。
地毒老祖就笑着告诉他,让他在他的师父和师兄之间选一个。
他怕了。
他跪下来求他。
他求地毒老祖杀他。
“你只有这两个选项。”
他听见他这么说。
然后,地毒老祖就给了他一只虫子。
地毒老祖用冰冷的手抚过他的脸,用带着笑意的话语告诉他:“放心,我不杀他们。”
他最终还是做了抉择。
他选了师父。
他将虫子喂给了师父。
当时师父正在给他沏茶,师父用慈祥的眼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亲生的孩子。
然后,师父就倒下身了。
他想,能活一个也是好的。
但师父的脸不慈祥了。他的脸是抽搐的,铁青的,他瞠目欲裂,想要叫却发不出声响。
虫子在啃食师父的肝脏。
他觉得痛极了。
地毒老祖进来了,他津津有味地看着师父挣扎的模样,肆意地笑了。
他大声质问他:“不是说不杀吗?!”
但他知道这是无用的。
地毒老祖“咯咯”地笑,这样回答他:“是啊,我不杀他。”
师父抓住了他的手,用蚊鸣般的声音不断地祈求他:“杀了我。”
然后,地毒老祖就告诉他:“我不杀他,是你要杀他。”
他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动手的了。
他只觉得全身冰凉,失去了其他所有知觉。
师父终于不再承受痛苦,他幸福地闭上了眼,用无力的手搭在他的头上,说了最后一句话:“好孩子。”
“余清——”
这是谢子峻的叫声。
是了,他现在,正挡在谢子峻的身前。
他没有看谢子峻。谢子峻的剑从他的右背部穿过刺进胖子的心脏里。青黑色的水淋在他的身体上,渗进他的眼睛里。
他好痛,痛得没力气大叫,只有从嗓子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小声的、连续的低鸣。
但还不够痛。
没有师父去世时那么痛。
谢子峻颤抖着手,眼一闭,把剑拔了出来。
胖子大叫一声,倒在地上,扑腾了几下,血流尽了,没了声响。
谢子峻一把丢开重剑,用余下的力气接住余清,倒在地上。
虫子化成了黑色的粉粒,融进土里。
余清的血全部流在了谢子峻身上。
谢子峻大口喘着气,靠着竹墙坐起来。他将余清侧身抱在怀里,看着余清被毒水焚烧得能看见血肉的脸,只觉得身体里的每一处都在狠狠地震荡着,眼神空洞,飘忽不定。
“师兄……”
“师兄……”余清叫他。
他一下子回过神来只能贴近余清的唇边去听。
“师兄……”余清气若游丝,全身软弱无力,只觉得背上被掏空,却察觉不到疼痛,只有脸上还不停的烧腾着,眼睛睁不开,眼珠似乎被烧得融化了,泪水制止不了地成股地往下流,也是滚烫的、炙热的。但他还是不易察觉地提起了嘴角,“师兄……我要去陪师父啦。”
“胡说!”谢子峻的力气全部被抽空。他想起了师傅死时的模样,那夜雷雨大作,白光透过窗外映在余清的身上。但余清一点也不害怕,他听着雷声,用清晰而又平静的语气告诉他:“我杀了师父。”
“嘿嘿……”余清傻笑了一声,大声地咳嗽起来,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我……咳咳!咳!我、咳咳!我赎罪啦咳咳咳……”
谢子峻抱住颤抖不止的余清,不知如何去回应他。
这是他一直想要的结果不是么?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心这么痛。
“我老早就闻见啦!”余清终于止住了咳,就算是再痛他还是止不住话多的毛病。他有好多话,还有好多话要给他的大师兄说。一般这种情形话本里都是会让濒死的人说完话的。那他也是能把话说完的吧。他一想到这儿,就觉得好开心。大师兄已经很久没有静静地听他说话啦。他于是鼓足了劲儿,要把话说得高兴,说得动听,“你兜里的桃花酥好香啊……每次都能闻、闻见……师、师兄果然是喜欢我的……对吧?”
谢子峻这才想起他每次外出做事总要买一包桃花酥。不为什么,只是从他第一次再遇见余清时就这样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他不会给余清,自己也不会吃。但他就是这么做了,他就是这么期待着什么。
余清隔了好久没讲话,声音越来越小。他说:“怡金阁……”
谢子峻身体一颤——这是当年当掉那把剑的地方。
“我赎回来啦,我说好要、要还你的。”余清吸了好大一口气,才断断续续地说下去,“我攒了好久的钱,你去报名字……就能、就能拿回来啦。”
谢子峻摇摇头,他站起身来,把余清紧紧抱在怀里,蹭着竹墙,用仅有的力气艰难地一步步寻找着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