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下人声鼎沸,不能不让人注意。
客栈是临街的。从厢房往下望,街道已支起了各色的灯笼,人群拥挤,如流动的河上映着斑斓的星。
“花灯节。”厢房门口传来令姑娘的声音。
凉云盛这才想起:今天是正月十五,正是团圆的时候。
“去吗?”易墨突然问道。
凉云盛看见一番热闹的景象,灵光乍现,便知机会来了,笑道:“好啊。”
他们一下楼,热闹的声音便如潮水一般淹没了他们。
令姑娘只送他们到了楼下,她笑眯眯地盯着易墨,说道:“我照顾他,你们好好玩。”
他们一挤进人群,很快便被不断行走的人群推着走,两个人的身体紧挨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凉云盛一个踉跄,连忙抱住了易墨。
“太挤了。”他笑道,站稳后便放开了易墨。
易墨却握住了他的手,手心宽厚而柔软,只是一片冰凉。
易墨道:“太挤了。”
凉云盛笑笑,没推开易墨,只是把握手换成了十指相扣。
“这样不容易走散。”他向易墨眨眨眼睛。
倒真像依恋我的模样,可惜不是。
易墨定定地看着凉云盛,无情地否认,眼珠黑如鸦,其中薄雾流动,不知匿了什么。
如果,如果他还能记着自己便好了。他一直这么奢求着。
比如,从他的声音,从他怪异的举动。
可那人终归没有认出他。他知道这没什么不对。
他的声音变了,模样变了,他不是原来的他了,又怎会让人记得?
忘记,忘记为好。他不值得被记得。
但既然变了,便需更彻底。
如何留住一个逢场作戏的人?
这是易墨从把凉云盛身边绑到自己身边就开始思考的问题,他知道现在是个契机,凉云盛想知道他的目的,而他唯一的选择只能是赌一把。还有,再带着贪求又无赖的心理去更亲近这个心心念念的人。
或许藏了一块厚冰?凉云盛的目光移不开易墨美丽的眼睛,仿佛整颗心跃了进去。他又想起易墨放风筝时不经意的笑,开始疯狂地猜测这个想要帮助他的神秘男人眼里的色彩。
易墨的眼里真的是极具魅力,无法预测,如复杂而神秘的图腾,刻印着深邃而美丽的图案。一片冰冷的眸里,冷冽得如一鉴冰河,眼神却是专注的,只于他一人的冰棱棱的刺一般,想要窥探他的内心。
“去人少的地方吧。”易墨紧紧地回扣住了凉云盛的手指,紧贴着的肌肤,不让微薄的空气偷遛。
凉云盛的手与他的恰好相反,纤细的手指,丁点大的手掌,软软糯糯的,却散发出摄人心魂的热量,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让人忍不住靠近去求得一份温热。
又或许不是。凉云盛勾了勾嘴角,他能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心是炽热的,是向着他的。可惜选错了人。他拉着易墨往前走,轻声道:“好啊。”
凉云盛的笑映着四周闪烁的花灯,晃花了他的眼。
这样的笑,和当年一样,诱人的苹果一般,却也带着剧毒。
凉云盛把易墨拉到了两侧的商铺,突然开始认真挑拣琳琅满目的商品,花花绿绿的东西,看得易墨眼睛疼。
凉云盛却很快挑中了一个面具,勾勒出狐狸的灵动。他戴上狐面,问:“好看吗?”
“嗯。”
“和你的配吗?”
易墨愣了一下,然后把凉云盛的碎发挽到了他的耳后,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低低的声音不知在想什么:“嗯。”
然后易墨的话随果核一般的喉结滚动,沙哑的、低沉的、扣人心弦的:“美极了。”
这场面暧昧极了,宛如一对情侣恩爱。可他们却仅仅从相见到相识才不到半月。
易墨的眼神黯了黯。估计凉云盛对谁都这样。
“易郎,要礼物吗?我送你。”凉云盛估计着给甜头的时间差不多了,就推开了易墨。说着,便在不大的铺上又仔细挑选起来。相连的手却一直没分开。
其实也说不上送,毕竟用的是易墨的钱。
最终凉云盛挑中了一把桃花扇,他认为和易墨的妖冶极配。
易墨却不干了,他挑眉,道:“不要。”
“为什么不要?”凉云盛乐了。
照他们这个进度,易墨应是就算他送狗粪也是要的。
凉云盛不知哪来的自信。
“我说——不要。”易墨的眼睛眯了起来。
“诶呀,说嘛说嘛,为什么不要?”凉云盛一下贴近易墨的脸,“你说啊,为什么……”
易墨啄了一下他的嘴,低声说道:“你猜?”
“……”
大意了!
“呸呸呸!”凉云盛甩开易墨的手,用袖子使劲地擦着他的嘴,“你又亲我!”
易墨没回答,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该回去了。”
尽管他牵着的是心不在他这儿的人,但手里一空的感觉还是让他很不爽。手心的热量很快便消失殆尽,又归于一片冰凉。
易墨的袖子却被身后的人扯住。
凉云盛咬牙切齿地说道:“不是要去人少的地方吗?回去干甚么?”
他指了指护城河道:“都下来了,怎么能不放花灯?”
说着,自顾自地买了一个花灯。
易墨盯着凉云盛说话的唇,皱眉。
果然不该的。
他不禁有些后悔。
尽管微乎其微,但那双唇上破裂的缝隙和被舔舐过的血迹,足以证明这个人擦拭时是多用力。
恐怕第一次亲的时候也这样做了吧。
易墨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小兄弟,你在这花灯里写下愿望,点燃蜡烛后让画风随那护城河流去,那神明就能听到你的愿望,你的愿望就能实现啦。”卖花灯的老板轻车熟路地说道。
凉云盛点点头,谢过老板后便拖着易墨去了护城河。
护城河旁人却也不少,或老或少,或男或女,都相伴一起,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凉云盛寻了一处人少的地儿,蹲下身,把花灯放在河上,水波涟漪,斑驳了他的样貌,他轻轻一推,花灯便随涓涓流水飘然远去。
“不写愿望?”易墨问他。
他却只是看着花灯闪烁着微弱的光,隐在其他同样的光点之中,飘忽着,如流转的星,黯淡于远处的黑暗中。
“没什么可写的,反正也实现不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凉云盛站起身,拍拍衣服:“回去吧。”
夜已深,街上行人稀少了许多,却还是灯火通明。
一路上两人沉默不语,着实尴尬。
凉云盛正想着怎么撩、哦不,找话题,易墨却开口了:“会实现的。”
轻飘飘一句,说出来,就散了。
凉云盛却听见了,他双眼笑盈盈的,说道:“你这人真奇怪。”
是的,是真的奇怪,让人猜不出特意找上自己的目的,不过——“借你吉言”。
他们很快便到了客栈,远远便望见白衣飘然——是令姑娘。
令姑娘朝易墨笑了笑,易墨却连眼神都没给一个,直接错身上楼。
而凉云盛却是热情地打了招呼。
他挺喜欢这个姑娘的,让她想起一位故人。
凉云盛到底还是买了那把桃花扇,别在了腰间。
“凉公子买了把扇子?”令姑娘问他。
他只得笑笑:“本来是买给易郎的,他却不要。”
令姑娘轻笑一声,软绵绵地宛如天边薄云。她的眼满含秋水:“看来凉公子不知道。”
“知道什么?”
“扇为‘散’,送扇意为分离。”令姑娘捂着嘴笑,“他怕是不想与凉公子分开吧。”
凉云盛往楼上看去,易墨倚着围栏看他,脸色不太好看。
“这样啊……”凉云盛大笑道,朝易墨挤了挤眼。
“说了什么?”凉云盛一上楼,易墨便问他。
“易郎真会说笑。大人想听怎么会听不到?”凉云盛冲易墨笑,然后又作出一副明了状,“哦——想听我说。易郎……”
他的眼里掉进星光:“你莫不是吃醋了?”
“哦?”易墨挑眉,一脸冷漠。
场面似乎一度尴尬?
“那是我猜错了……”
“你说是便是吧。”易墨拨开了凉云盛的发,漏出了他的额头,他想在这上面印一个吻,但为了防止某个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又作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只能作罢,“夜深了,睡吧。”
他替凉云盛铺好了床被。
凉云盛一个翻身躺在床上,却发现身上一轻。
那是易墨给他下的禁制,是在第一晚遇见时便偷偷种下的,不论他跑到哪里,有那个禁制,易墨永远都能找到他。
他之所以没有逃走,就是因为有这个禁制在。
也正是因为有这个禁制,他才不得不思考这位狐面墨魔究竟把他囚在身边要做什么。
毕竟……他实力太弱,解不了禁制……
但现在,易墨却主动解了禁制。凉云盛以为易墨会绑他,但易墨却仅仅只在他身边躺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拥住他,反而两人隔了半个人的空隙。
半晌无语。
凉云盛便知道自己的计划落空了。
“你不怕我逃?”
凉云盛和易墨玩躲猫猫的兴趣终于告罄,他多少猜到易墨以前是认识他的,那便是知道他有能力知道自己下的禁制的,便决定试探一番。
“只留人没用。”
凉云盛两眼眯了眯,像一只算计的狐狸:“干嘛对我这么好?”
“我保你。”这是易墨之前对他说过的话。
“哈哈哈……我可是贱命一条。再说了,易郎会易容,为何屠潘氏的人不会是您?”凉云盛背对着易墨,话里都是笑意,“你有什么自信让我跟着你走?”
易墨却没回答。
“哈哈……开玩笑的啦,我相信易郎。”虽然是杀人嗜血,臭名昭著的狐面墨魔。
“我喜欢你。”
易墨从与凉云盛相遇就没说过假话,不想回答的话都是用其他的话略过。这是凉云盛知道的,且肯定的。
但他突然又不肯定了。
假话。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一个明明对他怀着炙热感情,却对他一个晚上的浓情不动于衷的人竟说自己喜欢他,笑话!
然后紧接着他就愣住了。
“你笑来好看。”易墨说道。
他想了半晌,突然明白易墨这是在解释为什么喜欢他,顿时哭笑不得。
这个人是疯子。
凉云盛这样想,却说道:
“这是大实话。”他转过身,却发现易墨不知何时已离他极近,仿佛一个回头,一个翻身,便能跨越亘古,然后相遇。
凉云盛看着眼前易墨的诱人的眉目,同他如出一辙,但他骨子里透出的是不羁与放荡,而易墨的眸眉却是锋利的,是不崩的山,压在他身上,盯好了,就不放了。
他垂眸,滚进易墨的怀里:“抱我。”
易墨的怀里一点都不温暖,相反冰冷冷的,地窖一般,还需他自身来温暖。
“放心,你对我好,我是不会跑的。”他的语气带着困倦,似撩人的小猫,“晚安。”
骗子。
易墨拥着怀里的人,嗅着怀中人淡淡的香味,默默叹息。
明明袖里的匕首,一直对着我。
但他庆幸,他赌对了。这个没有安全感的人要的是安全与自由,他给他安全,最后放他自由。他相信,狡猾的人儿一定会权衡利弊的。但是怎么办?他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上这个人了。那种无法言喻的情愫是喜欢吗?
今天是元宵,我们算是团圆了吗?
易墨看着窗外的月,冰冷得似冰渣。
“明年也一起过元宵吧。”他对着怀中的人说。
没有人回答他。
这样也好。不需要甜言蜜语。
结局已经注定,越甜蜜,就越残忍啊……
作者有话要说: 看起来很虐实际并不
☆、女装大佬
茶楼一处厢房。
“易郎易郎——”令姑娘勾着眼叫易墨,声音轻柔似水。
“别这么叫我。”易墨眼神凛冽得仿佛剐着令姑娘的肉,“恶心。”
“诶,别这么说嘛。他就是这样叫你的。”令姑娘笑意更浓。
“他?”易墨勾勾嘴角,“你们很亲热?”
“你……”猜字还未出口,巨大的威压立刻适当在她的身上,心脏犹如被谁紧紧攥住,让她喘不过气。她却恍若无事,依然淡淡笑道:“哪有的事,你、家媳妇怎么可能和我熟呢?”
你家两字特意加重了。
易墨果然撤掉了威压,似乎终于满意了一些。
“唉,易郎……哦、不,易兄、易兄,你都不做翩翩君子了,真是一点都不好玩。而且你的戏也太假了吧。”令姑娘的声音突然变了调,依然阴柔,却带着男子勾人的清脆嗓音,每句话的尾音都往上扬,诱人极了。
“哼。”易墨嗤之以鼻,“我同你不一样。这种过家家的把戏能糊过他就行了。”
“这可不一定。他怕是知道你在唬他,但却是信了我是个……”话一出,忽然觉得会遭殃,她便话风一转,“你可别像刚才那样释放威压了,会引来不速之客的。”
谁知道她是有心酸他还是无心的?
“不用你管。”易墨一字一句地道,“我们各取所需。”
“是是是,各取所需。”令姑娘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扇子,放在手上把玩。那是一把白色的鱼骨扇。她爱不释手。
“可是——似乎易兄得的要多一点呢……奴家很委屈啊……”令姑娘慢慢地打开了扇。她从厢房往下望去,黑衣的人儿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