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悄无声息地关上,青牛跺着蹄子,待了一会后蔫哒哒地掉头走了。
翌日,碧空无垠,皓阳当空。
风越辞醒来,已近午时了。
他抚着头,目光在熟悉的屋子里转了一圈,落回床榻上,又抬起,落到打开的窗户上。阳光如同铺开的碎金长锦,一直照进了屋内,流光轻舞,暖意融融。
自七年前一役后,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安逸地睡过了。
没有寒冷,没有疼痛,唯有一片温暖与宁静。
风越辞换了身衣物,推开门,就见姜桓蹲在桃花树下,像在挖什么东西,小青牛愤愤地围着他转,敢怒不敢叫。
“道君,你醒了?”姜桓听到动静,转过头冲他招招手,眼中笑意映着阳光,尤为璀璨。
风越辞道:“姜公子在做什么?”
姜桓笑道:“挖酒啊,我等道君一顿酒,不知等了多久了。”
风越辞闻言,看了看方位,随即走到另一边,俯身卷袖,要去拨土。
“我来我来。”姜桓跟过来,不让他动手,三两下翻出一坛酒来,掂了掂,凑近闻了闻,眼睛一亮,“好香啊。”
风越辞见此,便道:“酒易误事,少饮为妙。”
姜桓莞尔,“那道君还酿酒?”
风越辞微微摇头,道:“出门前,见桃花纷落,想起书中酿酒之法,便试了试。”
姜桓晃了晃酒,“竟是道君第一次酿的吗?”
风越辞颔首。
姜桓笑吟吟地将酒放在桌上,正要寻杯盏邀他同饮,却见他抬头,手上停了一只纸鹤。
“怎么,有人寻你?”
“是苏师。”
姜桓道:“他们可真烦,看来这酒又喝不成了。”
风越辞淡声道:“姜公子在此饮酒,我去便好。”
姜桓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喝酒什么时候都可以,若没有道君相陪,又有什么意思?”
风越辞无言,垂了垂眼眸,姜桓便望着他笑。
小青牛呼哧呼哧地跑过来,噘着嘴:“哞哞!”
风越辞摸了摸它的头。
姜桓走过来揪住青牛尾巴,“说话呢,你过来捣什么乱?”
青牛:“哞哞!”
风越辞眸光微转,将青牛尾巴从姜桓手中抽出来,道:“姜公子,别闹。”
这声音轻淡如云,莫名温软,听得姜桓心中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酥酥痒痒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姜桓觉得风越辞今日的态度格外温和,像秋水融霜雪,盈盈漾漾,叫人忍不住想得寸进尺。
于是走在路上时,姜桓故意挑起话题,带了几分戏谑:“昨晚,道君睡得好吗?”
风越辞闻言,回道:“很好。”
因昨夜的确是他这些年来难得的安眠,他是真心实意地回了一句,仿佛没听出其中的调侃之意。
姜桓盯着他,“那你知不知道……”
风越辞听他欲言又止,便问:“知道什么?”
——知道我为你暖了一夜的身体,陪着你睡了一夜啊。
姜桓一看他模样,不必追问,就清楚他定是不知了。
倘若知晓,不会是这么平淡的反应。
姜桓望天笑了笑,心说算了,有大美人在怀,也没亏什么。这大美人素日里跟个冰清玉洁的大家闺秀似得,若是知晓他做了什么,恐怕连近身都不让了。
他来到这里之前,在万界轮回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心里如同缺失了一块,空荡荡的,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做,唯有杀人时才感到几分快意。
所有人恨他骂他,怒他惧他,他都不在乎。
只是杀孽太多,有时候连自己都控制不住那股子暴戾之气。
直到遇上风越辞,心中的猛兽像是被完全安抚,温顺地爬了回去,心甘情愿画地为牢。
姜桓不曾为风越辞怦然心动,反而是看见他的第一眼,动荡的心才真正安静了下来。
“没什么,”姜桓双手背在脑后,又是那副懒散模样,边走边道:“老苏又有什么事?你身体不好,别听他们一叫就去,若是不方便拒绝,我帮你打一顿,保管谁都不敢再来烦你。”
风越辞道:“联试在即,苏师挑选了参试学子,却不满他们骄纵懈怠。”
姜桓挑了挑眉,了然道:“原来是叫你过去镇场子。哎这事交给我吧,我这人最擅长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朋友做人了。”
风越辞道:“姜公子,你会吓到他们。”
姜桓不以为意,忽然凑过去,抬手拂去他乌黑长发上沾染的一片落花,笑道:“坏人我来当,好人就留给道君做么,岂不妙哉?”
第23章 集训
藏书楼前,门庭大开,数十名年轻学子排排站,皆着水蓝服饰,头束玉冠,腰间佩剑,昂首挺胸,一派蓬勃的朝气。
苏令谋背手站在最前方,一个个地扫视过去。
李眠溪等七人赫然在列。
书灵歪着小脑袋,坐在旁边石像上,扑闪着翅膀,好奇地打量他们。
苏令谋斯斯文文地问道:“礼、乐、术、御、书、数,你们可有谁敢说自己样样精通?”
众人齐声道:“不敢。”
苏令谋道:“看你们对练时笑闹不停,我还以为大家都有把握胜过四君书院了。想必你们也听说了,此次联试,戮君会带他三个徒弟过来,以你们这种状态,我看比都不必比了。”
众人脸上都显露出不满与不服之意。
管彤心直口快惯了:“苏师长何以认为我们赢不过他们?”
苏令谋面带微笑,毫不客气地道:“你是忘了自己泡烂的茶叶跟弹错的琴曲?”
管彤:“……”
别拿文科为难理科生好不好?
苏令谋摇摇头,“你们之中,也就是时妍跟林寒样样不落。别一个个苦着脸,没指望你们样样精通,比试之中,自然要避开短处,将你们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何豫立道:“可是苏师长,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距离联试只剩十天,哪里还能再有突破?”
大家一致赞同点头。
苏令谋笑了起来,语气尤为温和地道:“所以我找了旁人相助,给你们准备了试前短训。哦对了,训练或许会叫你们吃点苦头,不过不用害怕,我还特意请了兰溪林家的大小姐,保管你们今日断腿,明日便恢复如初。”
林烟岚从书楼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本刚刚借出的医术,朝他们抿唇一笑。
众人:“……”
这时,书灵忽然朝台阶下飞了过去,奶声奶气地喊:“道君!”
众人眼睛一亮,齐刷刷地偏头。
约莫片刻,青玉石阶上缓缓走来两道人影,一人素衣长发,风华无双,一人玄袍金纹,潇洒不凡。
众人齐齐见礼:“道君安好。”
风越辞道:“诸位安好。”
杨策瞪大眼睛,使劲朝苏令谋使眼色——姜,姜大魔王啊啊啊!
苏令谋也微微变了脸色,心说只叫了清徽,可没叫姜桓来。
他自己下手有分寸,但换了姜桓,估计林姑娘都救不过来。
书灵小人停在风越辞的肩上撒娇,声音清脆极了,“道君不在之时,书灵将书楼跟竹楼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呢!”
风越辞指尖碰了碰小人,道:“很好。”
小书灵捧着脸咯咯直笑,下一刻,却被人揪住翅膀,整个拎了起来。
姜桓似笑非笑地道:“小家伙,坐在这儿是想被炖汤吗?”
书灵“啊”了一声,抖抖翅膀飞到石像后躲着去了。
风越辞要说什么,却是掩唇,低低咳嗽了几声。
姜桓却立即问:“是不是不舒服?”
风越辞顿了顿,轻声回道:“没事。”
林烟岚三两步走来,寒暄两句,便为风越辞抚脉。
苏令谋看向姜桓,道:“姜公子不忙么?怎么有空来藏书楼?”
姜桓对着风越辞好声好气,神色温柔,一转头却是眼神凌厉,皮笑肉不笑,“老苏,听你这意思,我是不能来么?”
苏令谋微笑道:“那倒不是,姜公子自然是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天下之大,又有几人敢拦。”
姜桓道:“说的好,我也这么觉得。”
学子们听他们一来一往,都面露古怪之色,除却李眠溪七人认识姜桓,其他人都在想这位学长是什么人,竟敢这样与苏师长讲话。最重要的是,苏师长好像还拿他没办法。
苏令谋沉住气,道:“联试将近,这几日需占用书楼之地集训,姜公子在这,怕是会有些不方便。”
“怎么会?”姜桓道:“我已经与道君商量好了,帮你们一起训练。”
苏令谋立即看向风越辞。
风越辞神色如常,微微颔首。
杨策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苏令谋险些咬碎了一口牙——清徽啊清徽,你看人向来准确,怎么这回就走眼了呢?你跟谁交好不行,非得把姜桓当好友?你都不晓得他是什么人啊!
他还没来得及转圜几句,便有一名年轻学子不太服气地喊道:“敢问这位学长有什么本事,能来训练我们?”
旁边有人连连应声:“就是,就是!”
姜桓噗嗤一笑,邱林寒等人顿感后背一凉。
“这样吧,”姜桓也没拿刀,冲他们招招手,随意道:“你们一起上,能碰到我一下就算你们赢。”
这话一出,学子们都炸锅了。
“好大的口气!”
“好狂啊!”
“学长学姐,教训教训他!”
季时妍凉凉地扫他们一眼,往后退了一步,示意——要上你们上。
有三人迈步而出,同时冲姜桓围攻而去,姜桓脚下微转,风势扬尘,糊了三人一脸,齐齐往后摔了个底朝天。
除了季时妍七人,其他人脸色皆变,立即一道上前围住了姜桓,转瞬间,各种术法灵光漫天飞舞,闪烁不停。
“不错么。”姜桓负手而立,身形晃动间不沾分毫,分外从容。
林烟岚看了会,叹道:“姜公子实在厉害,当日一刀逼退戮君,叫人惊骇,今日见他力战数十学子,游刃有余,只怕与四君一般,已入‘道境’了吧。”
风越辞道:“天资出众,根基深厚,更在戮君之上。”
林烟岚闻言颇为惊讶,喃喃笑道:“很少见道君如此夸人呢。不知为何,看见姜公子,就好像看见了七年前的道君,同样的惊才绝艳,同样的无所畏惧。”
那年天地动荡,刀落如雨,满眼血肉残骸。
兰溪林氏人人背上药篓,跟随家主义无反顾地到处救人,她守着有孕在身的阿娘,等来了爹爹的死讯。
她看见阿娘趴在爹爹身上,指着四处乱象,嘶声质问四君等人,得来的却是一句“无能为力”。
好一句无能为力。
他们几乎全都信了。
直到她看见学宫处,一道璀璨神魂直冲天际,而后白衣少年缓步而来,未出一声,从元君手中拿过了补天石。
安静,平淡,从容,无畏。
无关外貌,他自有一种震撼天地人心的气魄。
“道君,”林烟岚声音低不可闻,目光从姜桓身上抬起,直视着漫无边际的虚空,“您说姜公子……会不会成为另一个姜帝?”
姜帝取代魔王,姜桓可能颠覆四君?
风越辞静静地望着她,道:“林姑娘,阴魔之言对你影响甚深。心中有怨,恨意难消,若四君在此,定不会饶你。”
林烟岚微僵。
当年她不明白阿娘的痛楚,可四无奇境中阴魔所言将一切摊开得明明白白,她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了死去的爹爹——若是当年……她爹爹是不是就不会死?
没有谁有资格要求别人去牺牲,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
可身处高位,享受天下人的尊崇与供奉,却在危难来临之时逃避了,多可笑。
不能承担责任,何必冠冕堂皇!
林烟岚抚过医书,秀丽容颜上浮起的笑意仍然如常温柔,道:“谢过道君提醒,我明白的。四君殿这些年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并不止那一件,戮君屡次对您不敬,我看接下来首当其冲的,怕是姜家人与叶家人。”
说话间,姜桓那边已经结束了单方面的戏耍,周围躺了一地的学子,个个震惊茫然,全是生无可恋的模样。
姜桓伸了个懒腰,道:“不堪一击。”
众人泪目:“……”
秦文茵托腮道:“我就知道。”
李眠溪道:“我,我先前劝过他们……”
何豫立皱眉道:“这样下去,大家的信心都被打没了。”
苏令谋几乎要维持不住假笑了,道:“姜公子,你是要让他们垂头丧气地去参加联试么?”
姜桓不以为然,道:“小朋友,你们道君可都看着呢,这横七竖八的,不脸红啊?”
这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有用,学子们顿时三两下爬起来,齐齐瞪他。
“这不是挺有精神的么,”姜桓走到风越辞身旁,笑意自然而然地从眉眼间溢出来:“道君,如何?”
林烟岚心道这位姜公子,翻脸比翻书还快,竟是对道君这样在意,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心事重重,面上却不显,笑着说:“道君方才还夸你呢!”
姜桓看向风越辞:“真的?”
风越辞道:“真的。”
姜桓一笑,手搭在他肩上,凑过去耳语道:“怎么夸的?我还要再听一遍。”
林烟岚:“……”
苏令谋的微笑面具终于裂了,冲过去咬牙切齿道:“姜公子!你,你,你……”
姜桓:“我我我什么?”
苏令谋“你”了半天,气道:“你成何体统?”
姜桓笑弯了腰,几乎靠在风越辞身上,“道君你知道么,我就喜欢看他们气成这样却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风越辞抬手抵他额头,叫他站直身子,淡淡道:“是么,看来我亦是拿姜公子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