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弘璋的血溅了一地。
姜望庭漠然地收回长刀,看见骆冰莹在冲他笑, 听见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声:“陛下, 陛下——”
这一声声“陛下”自然不是在叫已死的姜弘璋, 而是在叫他,他们希望拥戴他成为新的皇城之主。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 可他偏偏不喜欢。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只追寻着一个人。
不顾背后的叫喊,姜望庭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在高楼之上看到了抚琴的叶无越。
姜望庭道:“无越, 方才多谢你抚琴助阵,否则我定会被流箭穿心, 你又救了我一回。”
叶无越只静默抚琴,未言。
姜望庭看了他好一会儿,低声道:“你待我这么好, 我好像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怎么办?”
一曲罢, 叶无越方才摇头出声,道:“不必你还什么。”
姜望庭走过去按住琴弦,认真道:“这可不行。”
琴声杂乱,又戛然而止, 叶无越抬头看他。
隔着面具,姜望庭与他对视,面颊渐渐烧红起来,只有在他跟前,才有了几分少年人紧张的模样。
叶无越却已起身,道:“今日已是第七日,我为你讲最后一座城池,你且好好听。”
好似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将他所有遐思浇灭。
姜望庭脱口道:“我不想听。”
叶无越缓步往前走去,道:“时间已不多,莫要任性。”
姜望庭追上去,一脚却踏入了另一个地界,四周云气缭绕,恍惚间像是当日他无意闯入,撞见叶无越沐浴的结界里。
叶无越的身影在前方,分明走得很慢,而他奔跑起来,竟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他忍不住喊道:“无越!”
叶无越淡淡道:“天上碧空境,千阶引百城,这最后一城便是碧空境下第一城,重陵城。重陵城主非人非妖非鬼,实则为魔王滴血所化,算得上是魔王后裔。可终究天资受限,不及你来日可期。”
姜望庭根本没有心思听他讲这些,追得满头大汗,喊道:“无越,你要去哪儿?”
叶无越不答。
姜望庭道:“你快停下,你回头看我一眼啊,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讲!”
不知不觉中,他追着他,迈过无数阶梯,直到最高处,看到了其下无数城池。
叶无越轻淡道:“倘若有朝一日,你如愿登九重,坐上至尊位,便毁了那处碧空境吧。”
姜望庭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内外皆凉,不停地唤他道:“我什么都不想要!至少你告诉我你要去哪儿,我不求你留下,但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叶无越道:“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姜望庭道:“我会变强的!强到可以去任何地方!你告诉我……”
洁白衣衫随风而飘,叶无越抬手,摘下了面具。
风动云动,百城同震,唯他眉间落雪,寂寂无声。
姜望庭却只能瞧见他背影,听见他波澜不惊的声音,带着玄妙的空灵感,回荡在天地间:“缘聚缘散,本为常事。自去寻路,莫再寻我。”
“你为什么不回头!无——”
少年嘶声喊叫,力竭地摔了过去,一下子抱住他,但顷刻间,白衣人的身影便化作了漫天虚无的光点,消逝在天地间。
姜望庭扑了空,跌倒在地上,怔怔地伸手想要抱住所有光点。
可转眼间,云雾散开,他已回到了凡世间的皇城高楼,满目所见皆人影,唯独没有他最想看见的那一个。
“无越?无越你在哪?”
“你为什么说走就走,连告别的时间都不给我?”
“无越!你回来啊,叶无越——”
姜望庭跑下高楼,推开惊慌失措的人群,找遍了皇城,最终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眼睛红得似要滴血。
他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想起当日逃亡于山林间,天空也是如出一辙的沉暗,看不见丝毫光亮。
“无越,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讲。你一直漂泊无定,我想登上九重天,寻遍世间奇珍,为你建一座仙宫,让你身有居所,心有所依……”
风越辞缓缓走近,耳边姜桓的声音与少年声音重叠在一处。
“……我知你厉害,但我会好好修行,强到可以站在你身边,保护你,陪着你,守着你。我会一直对你好,你不要走,好不好?”
少年掏心挖肺,道尽情衷,然而无人再能回应。
逃亡流落奄奄一息时,他未哭泣,却这一刻,湿了眼眶。
幻境之外,时空交错,风越辞抚着他脸颊,认真回道:“好。”
姜桓心中微恸,又微甜,险些叫他维持不住情绪,半响才如常笑了起来,从身后抱住风越辞,道:“我听见了,阿越。”
风越辞道:“抱歉。”
姜桓道:“阿越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何要道歉?从未听过恩人向被救之人道歉的。那时你我并未明心,亦无承诺,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风越辞道:“不是。”
姜桓道:“阿越,我向来不会怨天尤人,也无需旁人同情或怜悯,因我知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就像我曾说过的一样,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无惧前途艰难。”
说到此处,姜桓晃了晃与他相牵的手,笑道:“倘若不去付出,轻言放弃,我又怎能得偿所愿?”
风越辞盯着他们交握的手,道:“值得吗?”
姜桓举起他的手亲了亲,扬眉道:“我乐意。”
风越辞静默片刻,抬头看去,只见幻境中的少年一刀碎了皇城,逼退了那些叫他登位的百姓,漠然离去。
少时的稚嫩尽皆褪去,他越来越像后人敬畏如神的姜帝。
骆冰莹跟着他,眼睁睁看着他为了寻一个人,走遍世间所有角落。
她终于爆发了,在他歇脚饮茶时,将他拦在屋中,道:“三年了!望庭哥哥,你找了他整整三年了,还不够吗?”
姜望庭道:“这事与你无关。”
骆冰莹眼泪霎时落了下来,打落他手中的杯子,嘶声道:“你找了他三年,可我陪了你十三年!你为什么不能回头看一看我?”
姜望庭原本不想理会她,听到这话却顿住了出门的脚步,平静道:“我也想问,无越为什么不能回头看一看我?你为什么不能回头看一看宗辰?”
屋外,宗辰站在门边,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找了他三年,她追了他三年,他也陪了她三年。
骆冰莹回过头,哑然失声,嘴唇轻颤着,浑身都在发抖。
感情一事,本就是不讲道理的,谁比谁委屈啊。
姜望庭道:“小姑娘,回家去吧。”
骆冰莹抹去眼泪,呜咽着道:“可你已经寻遍了世间,他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姜望庭道:“不,只是凡尘而已。我会去百城,碧落黄泉,我还未一一寻遍。”
骆冰莹牙齿打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道:“玄虚城掌管凡世与百城的通道,宗辰早就说过他没有回百城去!你为何不信?”
姜望庭道:“我只信自己。”
骆冰莹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道:“倘若……倘若你还是找不到他呢?倘若他真的死了呢?纵然你真的寻到他了,可若他从未动心,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呢?”
“找不到便一直找,他死了我便想办法复活他。”姜望庭推开她,往外走去,一切常人难以想象的的难事,到了他口中都是轻描淡写。
唯有最后一问,他顿了顿,才低声道:“他从未对我动心,我一直都知晓。”
姜望庭走出了屋子。
骆冰莹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晃了晃扶住桌子,挣脱护着她的宗辰,茫然怔愣许久,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终于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与眼前幻境一起散去,转眼间,姜桓与风越辞已回到了图卷最初的梦境里。
夜深露重,石桌旁,虚影已然不在,桌上却仍摆放着酒,姜桓走到那个位置坐下,动作熟悉地仿佛已重复了千年万年。
只那时抬头望月,而今月在跟前。
姜桓牵着风越辞的手未松开,笑了笑,解释道:“后面的记忆被我自己封印了,也不知搞什么鬼。不过算了,反正我自己坑自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风越辞道:“无法打开么?”
姜桓道:“没办法,虽然不想承认,但身为姜帝时的确是我修为巅峰,现在的我还差那么一点点。”
风越辞道:“书上讲,你后来征战百城,无往不胜。”
姜桓叹了口气,道:“是阿越教得太好了。不过现在想来,你那时离开得太过匆忙,不知出了什么事,而且你对百城如此熟悉……”
风越辞抬眼看他。
姜桓喃喃道:“不怕阿越笑话,恢复一些记忆后,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传说中那位魔王,可观你行事又不像……将百城弱点透露给我,又叫我毁了碧空境,倒像是跟魔王有仇。罢了罢了,不猜了,无论阿越是谁,反正追到了就是我的人。”
风越辞安静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什么,未出声。
姜桓摇摇头,抬手晃了晃酒壶,道:“一时想起那么多往事,实在心绪难定,我……”
风越辞见他略有怅然之色,忽然拂开他手,进了殿中,留了一句“等我片刻”。
姜桓站起身,目光追随着他身影,不解道:“阿越?”
不多时,殿门打开,一道人影缓步而出,大红的衣摆旋起落下,华美的纹路亮如夜中翩跹的荧蝶,而他提着长灯引路,明灭光影照出他似雪容颜。
姜桓手中酒壶“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风越辞提灯走到他跟前,道:“并非你一厢情愿。望庭,往事已矣,无可回转,而今圆你梦境,愿你不再遗憾,可好?”
第49章 出卷
明月裹红霞, 清清艳艳影。
红衣雪肤, 乌发如墨, 眼前人眉眼清澄如初,本是天上仙,无心惹凡尘, 奈何愿为君, 千载种情根。
酒水四散泼洒, 姜桓痴痴站着,完全看傻了眼。
风越辞唤道:“望庭。”
长灯坠地, 姜桓蓦地将他扯入怀中,闭上双眼,忍着心中悸动, 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想了多少年, 等了多少年,念了多少年。
姜桓抚他脸颊道:“阿越真美, 太美了,世间一切因你黯淡失色,我做梦也梦不出你万分之一的模样。”
风越辞道:“观山观水观花, 世间之景, 皆远胜人之皮相。望庭不可言过其实。”
姜桓顿时闷笑起来, 道:“哪有人这么比的?阿越是真的不晓得自己有多美。”
风越辞不与他争辩,只道:“你笑了。”
姜桓一怔,道:“阿越,你忽然如此, 是因为你看出来我……”
风越辞道:“你难过。你喜欢。”
身着大婚礼服,他神态仍是淡静从容,正如姜桓所言,看了这么多过去之事,他心中并无同情或怜悯,亦无愧疚或感伤。
这世上千百种道路,每一条都不好走,而姜桓自己选择的路,谁也没有资格置评。
姜桓不会因追寻而低人一等,风越辞亦不会因被爱而高高在上。
无论他们身处何种地位,感情上从始至终都是平等的。
此刻风越辞穿上大红嫁衣,并无杂念,只是看姜桓难过,知晓这么做会让他开心喜欢罢了。
他素来清静淡泊,七情不扰,但既已接受了这份情念,便会认真学着如何去喜欢一个人。
姜桓知他性情,才更知晓他这份回应有多难得。
“阿越,”姜桓抱着风越辞,笑容越来越开怀,过去的痛楚悲伤与遗憾尽皆远去,他道:“我现在很开心,很幸福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满眼所见满耳所闻,皆是欢喜。”
风越辞道:“这样很好。”
姜桓笑道:“可阿越知晓你穿上嫁衣意味着什么吗?”
风越辞道:“我知。”
姜桓放缓了声音,生怕吓着他似的,道:“是什么?”
风越辞道:“大婚。”
姜桓心中微滞,蓦地偏头,一口咬上他脖颈,紧接着又忙放轻了力道,细细舔咬,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平复动荡的心潮。
风越辞道:“望庭。”
姜桓哑声道:“阿越说圆我梦境。纵然这只是在梦境中,可我也要当真了。”
脖颈处升起滚烫的温度,漫延着耳根,风越辞静了静心,才道:“此境中你若想大婚,我陪你无妨。但若出了此境,便不能如此。”
姜桓动作顿住,道:“为何?”
风越辞回道:“七年前一役,我神魂散于天地,而今虽重聚,却也将散未散。若为道侣,神魂相连,必然累及你。”
姜桓皱眉,盯着他眼睛,道:“阿越,我好不容易才寻到你,难道还怕与你同生共死吗?”
风越辞微微摇头,道:“我知你无惧生死,但眼下……”
一句话未完,四周忽然地动山摇,山林云海宫殿水池,如梦幻泡影尽皆消散,就连风越辞身上的大红嫁衣也变回了原先的白衣。
姜桓神色微变,眼神冷厉得要砍人,“境外有人攻击,试图封锁图卷!”
这浮生望月图为他全盛之时留下,就算戮君那种实力也动摇不了分毫,而今竟出现这般动荡,定是出了事。
风越辞道:“你看,眼下便是如此。”
姜桓道:“我不管,人挡杀人,神挡诛神!索性我便将那些人杀得一干二净,叫谁也不能再来烦我们!”
风越辞见他动怒,按住他的手,静静地道:“望庭以为,你为何要封印自己记忆?”
姜桓道:“……阿越知晓?”
风越辞道:“先前观你记忆幻境,结合书上所讲,你去百城是为寻我,那为何会征战百城?为何会收集魔王信物?为何你会重回故乡地球,历经万界轮回,再次来到起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