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却罚我抄书,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可轻民。父皇,孩儿委屈。”
“我、我不是想告先生的状。既然父皇也说先生是对的,那儿臣自当改正。”
退出大殿,六皇子收敛了天真赤诚的表情,眼中多了几分深沉,面若桃花,仿佛长大了几岁。
他看着春日里繁盛的新绿,低声说:“这样,就能提醒父皇不能太违抗民意,将流落在外的那对姐弟接回宫了。老大、老二这回没空盯着我了。”
六皇子舒展了身体,深吸一口清晨的春风。
……
表演结束,宁杭朝评委席鞠躬示意。
用余光看到几位导演在暗自点头,他悄悄放松了些。
六皇子这个角色戏份不多,目前还没有人试过,他只要得到中上评价,基本就能拿下。
一会儿和他搭戏的女演员孟以丹从舞台边走了过来,主持人也捧着抽签盒上来了。
“演得不错。”孟以丹说。她大宁杭几岁,剪着齐耳短发,涂着红色眼影,眼线勾得深重,和她之前表演的女侠角色外形不太搭,但她表演之后却让人觉得这个角色这样才好。
“谢谢女侠。”宁杭说。
孟以丹噗嗤一笑,问:“谁抽签?”
宁杭做了个请的手势。
孟以丹从两指捏了个签,展开一看上面写着“5”。
五号?两人俱是一愣。
试镜用的台本很早就发了,对手戏的试戏一共就五段,大家都觉得最后这段到时不会考。因为后来女主敲定了,再试这场女主和男N六皇子的戏没有必要。
现在这段竟然还保留着?
选角导演真是新人吗?从形式到内容都如同脱缰野马般不守陈规。
“草!”孟以丹压根没好好看这段,啧啧无奈地苦笑说:“你运气不错,多发挥。”
六皇子的部分宁杭肯定是好好看了。
“别气馁,女主肯定不从这选。多半考的是临场应变,忘词了就大胆编,肯定有办法顺下去。”宁杭说。
孟以丹笑了出来,“行,说不定导演看上我当编剧了。”
三分钟沟通完毕,两人站在舞台上就位。
……
“六殿下,我的身份是个要人命的秘密。不说,并非是因为不信任你。”水初希说。她侧头避开了六皇子的视线。
“我不需要知道你的秘密,只希望你接受我的帮助,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关于你的身份,你不说,不代表我猜不到,所以不用太介意。”六皇子笑得如沐春风,“我只想帮帮你。皇宫那个地方像座牢笼,我就是里面的金丝雀,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不是别无他法,我真不想看你进去。”
水初希看着他说:“人没有什么就要什么,就算我可以远走高飞,但是初阳怎么办?他难道一辈子隐姓埋名战战兢兢,连笔大生意都不敢做?六皇子,你帮我们,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她把“麻烦”两字咬得很重,伸手拿起他腰间代表皇室权利的玉佩,慢慢扬起头看着他。
……等等!这感觉怎么要变成骨科了?
从孟以丹避过他视线那个小动作起,这场戏的基调就走向了诡异。
宁杭惊愕地望着孟以丹那张犹自不觉的深情面孔,心中惊涛骇浪,把姐弟情演成□□……台下坐着这么多人,他以后怕是没法混了。
他后退一步,拱手行礼,大胆地改起剧本:
“这声姐姐,本该等皇上认了亲再叫。但是血浓于水,我也不能坐视自己的手足遇险。姐姐想见父王容易,但是冒险认亲还需要时机。与其在父皇身边战战兢兢,不如先到我这熟悉宫中事物。如果你厌倦了,也可以随时离开。一旦入宫,一切都身不由己。
“不瞒姐姐说,皇上之前只有两位公主。我母妃早前不得宠,我在她们眼里真如笼中的金丝雀一般。现在看到你,我才知道有姐姐多幸福。有时,我真羡慕初阳。”
孟以丹刚听第一句的时候云里雾里,后来猛然醒悟宁杭的用意。她应变极其灵活,立刻接道:“不用羡慕。你和初阳都是我的好弟弟。我知道你为我担心,但无论认不认亲,我早晚都要进宫。我擅画肖像,那些画对我而言不光是谋生手段,也是我的野心和希冀。”
剧情顺回来了!
一番波折,孟以丹已经不太记得原台词了,但是内容和走向没问题。
“我想成为宫廷画师,只有画帝王相才能让画流传下去。我知道这样的念头在眼下看来有些天真,但这是我一生的梦想。”水初希说。
台词错了!
宁杭微微皱起眉——这在故事中显得恰到好处。
最后这句话本该引向女主进宫的决心,这样一来落脚点反而在梦想和人生价值上,这句话他无论如何得先顺一下。
反正他们已经把台本改得千疮百孔了。
“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是一种勇气。姐姐这样,倒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听从安排,身不由己,恐怕我已经快要成了名副其实的金丝雀了。”六皇子叹息道。
他表达完情感认同,正要转折说服女主,台下忽然响起一声:
“停!”
舞台两边的灯亮起,台上的人却越发看不清下面。
坐在最后一排的西装制片人从后面缓缓走来,前面的人都回头看着他。
他走到前排,不看台上,皱紧眉朝副导演发问:“这是哪来的剧本?”
副导演解释说:“喻总,这段内容他们演时改了。”说完递上台本。
他翻看两眼,转头朝宁杭命令道:“你,过来。”
强光让台下变得更加昏暗,宁杭不知道谁在发号施令,索性直接跳下演讲台,朝着声音走去。
他站在第一排前,看着两三级台阶之上的人神情冷淡地打量他。
那张脸,好熟悉。
这家伙是喻席林吧?
他回忆起那个梦,梦里的人似乎还是少年,眼前这个是成人版?
喻席林叫了他两声,都没得到回答,不耐烦地前走两步,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问:“你是A大的,哪个专业?”
制片人问话了!
宁杭猛然回神,说:“平面设计。”
“那就好好去做设计,少来这凑热闹。”喻席林说。
他平淡的声调在宁杭心里结了冰,这已经是在赶人了。
他做错了什么?
演得不好,乱改台词?这是问题,但不止是他一个人这么做了,前面那三轮的人也犯过类似错误。
为什么针对他?
角色他算是丢了。宁杭感觉得到周围所有人都在盯着他,探究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迷茫无措的都有。
“谢谢。”他说,试图保住最后一点尊严。
他从喻席林身侧走过,径直走出礼堂,混混沌沌地推开门,与屋内不同的清亮空气让他振作了些,顶在胸口的叹息还没呼出,后脑就挨了一下。
“曼姐?”
他的经纪人张曼用手里的台本狠狠敲了他一下,说:“你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走,跟姐去吃点东西。”
旁边大厦四层的咖啡厅,宁杭坐在窗边,张曼端来两杯咖啡,一杯摆到他面前。
“谢谢曼姐。”宁杭说。
他还没从失落的情绪中走出来,心中的沮丧和愤慨不知道哪个更多。
“你的戏姐在外面看了,挺好的。有编导跟我说,导演组对你挺满意的,如果不出意外,六皇子这个角色你稳拿。我听了还挺高兴。”张曼叹息道。
如果不出意外……可惜还是有了变故。
“那位制片人是喻席林吗?”宁杭问。
“嗯。你对行业内的常识了解太少,也怪我,想着你慢慢会熟悉没给你恶补。制片人这个头衔对他来讲是个挂名,他是这部电影的投资人。赶紧掏手机,上网搜一下。”张曼说。
原来喻席林还是个挺有名的富二代,家里从他爷爷那辈起就经商,到现在已经建起了属于喻氏的商业帝国。
“喻席林不想经商,刚接手云艺影视时心里一百八十个不爽,你那句‘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是一种勇气’,正撞枪口上。”张曼说。
原来如此。演艺事业还没正式起航就得罪大佬,宁杭苦笑,炮灰的滋味真不好受。
“你也别太担心,这个喻席林呢,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这会儿迁怒你,过后也许会明白。就算不补偿你角色,之后也不会再针对你。”张曼说。
“但愿吧。”
宁杭告别了张曼一个人回家。失望太久了,这次的打击和之前的很多次混为一谈,他的心情很难调整。
他甚至有点期待回到那样的梦里,简单粗暴地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好。
张曼说他也许还有可能得到一个“补偿”角色,他回家后再次翻开原著小说,分析哪个角色可能给他,他还能再争取哪个。
天不知不觉黑了,窝在床上对着小说发愣了一下午,宁杭不但没找出可能的角色,甚至开始考虑转行。
有天赋的人多了,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发挥出来?
之前赚的那点钱很快要见底了,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画稿,下个月交完房租吃饭都是问题。那个喻席林也许说得对,他该好好做设计。
宁杭沮丧地把书扔到一边,不知道前路该怎么走。
手机屏亮了亮,张曼发来信息,说是帮他安排了下周的新试镜,让他打起精神好好准备。他艰涩地回复了“好的,谢谢曼姐”,心里却没有一点波动。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演戏,于他而言,真的是生命中的稻草和光明吗?会不会是黑暗和荆棘。
整整一个下午,他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喝了口水,出门买点吃的。
他吝惜运送费,很少叫外卖,自己随便买点果蔬,吃着也干净。
租的公寓地点不错,离商业街很近,周围物价较高。他图便宜,每次都去远一点的菜市场买。
他在小区门口找共享单车,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滴滴两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正弯腰准备扫码的他侧过头,贴着深黑色防晒膜的玻璃缓缓降下。
坐在驾驶座的喻席林问:“能请你吃顿饭吗?”
第6章 FW-Enchanté-3
宁杭系好安全带,喻席林启动了车。
“有忌口吗?”他问。
“没有。”宁杭说。
立秋过后,夏天余韵未消,只天黑得早了。他上车的时候天边还有一线夕阳,这会儿暗了下来。一路向前开,两边华灯渐上,刚到市中心,眼前的商业街已经灯火辉煌,马力全开准备迎接夜生活。
喻席林径直穿过这片繁华地,向临街幽深的巷子驶去。宁杭有些许不安,他侧头调整视线看道边的路牌。
“这里有家日料店不错。”喻席林适时开口说。
“哦。”宁杭应道。
他的言辞、表情都显得小心翼翼,就在上午这位当着全场人的面把他喝出礼堂,宁杭不得不提防着他突然发疯。
车在一家不起眼的日式门面前停住,喻席林让他先下车进去坐,他再往前开一点停车。
日料店门上挂着营业时间和定休日,旁边立的板子写着“今日定食”。宁杭推开拉门,没有入内提示的铃,他得以在狭窄的玄关多逗留一会儿。
这家店名很独特,念起来像是“gay吧来吧”。他在网上搜了一下,评分挺高,价格令人咋舌。
硬着头皮走进去,店员们用一句日语相迎。来这里的日本客人很多,女店员看到宁杭后犹豫了一下,用日语问了句什么。宁杭尴尬地摇摇头,对方赶忙道歉,又问:“请问您是几位?”
“两位。”他说。
店员引着他向里走,绕过迎面的居间,里面分为桌席和榻榻米,店员问他坐哪边,他站在中间犹豫不决。请客的不是他,这不在他的聪明能解决的范围内。
“已经预定了单间。”喻席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店员久经沙场,立刻明白谁是主谁是客,她双手接过喻席林的会员卡,确定完尾号领着他们到了一间铺着榻榻米的单间,门边写着“個室—梅”。
“坐。”喻席林说。他脱下西装外套,店员接过帮他挂在墙上。
相较之下,一身休闲装的宁杭有那么一点不自在。
拿来菜单,上好茶,店员退了出去。
“吃点什么?”喻席林问。
他温和的口吻像在看他的笑话。宁杭知道自己现在是戴有色眼镜看人,但是没办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一不入流的小演员,没法跟金主抗衡,只希望在逆来顺受的同时,能保留那么一点点尊严。
“都好。”宁杭说。
喻席林从菜单上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这样我有点为难啊。这是我朋友的店,他这里有些菜还是不错的。嗯……那我就直接点了?”
宁杭点点头,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看看价格。
他没有特别看重钱财,但刚离开校园不久的学生气未消,不熟的人请客吃大餐,他心怀不安,总是想着哪天回请。可这个价格他要回请,下个月就要睡马路了。
这一餐本来是为了上午的事赔礼,他俩都心知肚明,但是喻席林始终没将道歉的话说出口,宁杭也无法单方面自认。
“菜上来需要些时间。聊一下那部戏,你不介意吧?”喻席林问。
“不介意。”宁杭说。
“在你之后的试镜演员只有两个选了六皇子的戏,我能看出他们是为了避免激烈竞争。你呢?”喻席林说。
“我对这个人物最有好感,我想观众也会喜欢。”宁杭说。
“你是原作的粉丝?”
“不是。”宁杭说。
喻席林既然请他吃饭,他就知道这个角色没戏了,索性就有什么说什么:“六皇子的戏份很讨喜,帮助主人公,也没蠢事。看小说时,没有多少人会注意这类背景板似的好人,但是影视不一样,越是这样的人越让观众感觉温暖。六皇子的书粉少,形象固化的程度也浅,比较好上手。我是新人,只希望踏踏实实塑造好这角色,积累一点观众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