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出生以前,这里就是如今这副模样了,就像一个盒子倒扣在这里,白天盒子涂了颜色,看不见里面,晚上太阳落山,盒子就变得透明了,可是大家依然在盒子里,盒子打不开,大家也出不来。久而久之,大家习以为常忘却了自己身在盒子里……”
“盒子?”言亦君若有所思,“这个比喻,倒也贴切。那你呢?你不在盒子里?”
白简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似乎与其他人不太一样,我的家人反对我离开村子,他们害怕盒子外的世界,怕我遇到危险。但是,我不想一直呆在盒子里,我也想在太阳下见到我的家人。”
像是被某个字眼触动,言亦君眼神有些微动容,他深深望着白简:“你找我们来村里作客,其实是想拜托回川寻找解决的办法?”
白简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其实我离家出走,本就是想寻访世外高人,我偶然看见了老板的事务所招人广告,立刻就上门应聘了。我以为老板那么厉害,一定有法子帮我,可是没想到,因为我的一时疏忽,害了老板……”
他越说越伤心,眉毛塌陷下去,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言亦君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别乱说,他只是昏睡而已,又不是在重症病床上。”
“哦,对……”白简吸了吸鼻子,“那你陪着老板,我去楼下给你们弄点吃的。”
言亦君回到竹床旁坐下,段回川在梦里不大安稳,眼皮下眼珠不断转动,应当过不了多久就会苏醒了。
他握住男人的手,指尖细细描摹掌心的纹路,温暖,干燥,一如多年以前,拥抱过他那样……
对于拥有漫长寿命的巫族和龙族而言,修行是一件永无止境的事。
龙渊界的祭塔是一个特殊的地方,这里只收天赋卓绝者,不问出身,不问种族。
当时巫族叛乱已经被镇压,龙帝没有继续赶尽杀绝,剩下的巫族罪民四分五裂,有的四下流离,有的投入祭塔,更有不愿屈服者,横渡虚空,躲入人世。
言亦君以巫族人的身份被大祭司收为弟子,自然遭人嫉恨。
但祭塔是个奉行实力为尊的地方,在不明不白死了几个暗中找茬的家伙,又寻不到一丝证据之后,渐渐的,再也无人敢小觑这个看上去斯文寡言的男人。
祭塔中日月如梭,等回过神来,时光已然倥偬而过许多年。
曾经那个冷漠寡言的言亦君,在岁月的雕琢打磨里,气质越发温文如玉,城府越发藏得深沉,哪怕那些背地里嫉恨咒骂他的弟子们,见到他当面,也要恭恭敬敬称一句师兄。
唯有一人不同,哦不,是一龙。祭塔不问出身,在龙族讳莫如深下,众弟子对小金龙的身世有诸多猜测,但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身份。
自从大祭司钦点了言亦君代为教导回川这条尊贵的小金龙后,他就多了一条小尾巴,整日里跟进跟出,调皮捣蛋,短短时日,就成了祭塔有名的一霸。
闯祸如同家常便饭,皮得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被苦主告上门来,就扭头往言亦君怀里一扑,反正有人会替它摆平。
这么熊,都是惯出来的。
时光荏苒,眨眼间,当初奶凶奶凶的二头身,如今也身段抽条,长成英姿勃发的翩翩少年郎。
天赋强横,又兼身份尊贵,一时风靡祭塔无数少男少女,论祭塔风云人物,他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眼看龙族成人礼就要到了,天天都有人前仆后继往他身边凑,扰得回川殿下烦不胜烦,躲到花园里一棵梧桐树上,浪荡着一条腿,晒太阳。
言亦君轻而易举找到他,一袭薄纱青衣站在树下,束起的黑发与轻盈的衣摆飘摇在风中,像浓淡得意的青墨,晕开在宣纸上绘成一丛挺拔的竹。
回川从树梢间悄咪咪探出半个脑袋,见到是他,从怀里掏出一捧莲子,献宝似的抛给他:“紫心莲,刚摘的,可甜了。”
言亦君低头看向掌心圆溜溜几颗莲子,上面似乎还沾着某人的口水,又是好气又是无奈:“老祭司让你收集雷霆种子练紫莲雷印,一整年就孕出这么几颗,又偷偷昧下吃?”
回川懒洋洋往树干上一靠,理直气壮地:“反正它们的最终归宿也是到我体内,早吃进肚早超生。你不吃吗?那还给我。”
言亦君抿着嘴,不动声色把莲子收进袖中:“还不下来?”
回川低头丈量了一下树梢到地面的距离,委屈巴巴地望着他:“太高了,万一摔破皮了怎么办?”
“……”言亦君挑眉,目视那连墙头都够不着的树梢,还有某人刀枪不入的龙鳞,终是无可奈何地朝他张开双臂,口吻带着一分纵容,二分宠溺和七分甜蜜:“跳下来,师兄接着你。”
少年嘿嘿一笑,从树梢一跃而下,无比熟练地扑入对方怀中,像只归巢的飞鸟。
言亦君被他的力道冲得后退几步,抱着他转一个圈,手臂收得紧紧的,仿佛怀抱着不可示人的珍宝。
“我的成年礼,师兄准备送我什么礼物?”回川趴在他耳边,温热的鼻息顽皮地撩拨着耳垂。
言亦君耳后蔓出一丝薄红,他低头看着个子已经窜到自己肩膀的少年,微微一笑,忍不住亲了亲他的眉心:“你想要什么师兄都给你……”
再后来呢?
关于成年礼的记忆仿佛不那么真切了,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他不愿意去回忆。
掌心传来一丝微弱的动静,言亦君自失神里惊醒,转头向竹床上沉眠的男人望去,紧皱的眉头不经意舒展开来:“你醒了?做噩梦了?”
段回川迷迷糊糊睁开眼,尚未从梦魇里彻底清醒过来,听见问话,嘟囔一句:“好像梦见,有人亲我……”
言亦君:“……”
作者有话要说:
段:你男票被人占便宜了!
言:……咳
第53章 姻缘石
时空交错的混乱和疲乏尚未褪去,段回川甩了甩昏沉的大脑,勉强从竹床上爬起来,身边是言亦君关切的脸。
记忆回笼的那一瞬,心绪如潮水般汹涌起伏,段回川目光落在言亦君眉眼间,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温存,家破人亡时的无助,孤寂囚禁时的绝望,还有大仇得报后的悲凉,对方所有的模样都在此刻重合,最后化作一个独一无二的身影。
“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言亦君把唇抿了又抿,在对方怜惜的目光里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手心微微见汗,莫不是,被他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
将对方极力掩饰的忐忑和紧张收入眼底,段回川数度欲言又止,在那些似是而非的梦境里,他只能看见画面,听不见声音,无从分辨言亦君那些黑暗的过往纠结是怎么一回事,他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出阴影,成为如今沉稳立于阳光下的模样。
唯一能猜测到的,言亦君必然不是普通人类,否则也做不到瞬息之间,屠杀一个村子的人。
但那些旧时的疮疤,早已深深烙印在言亦君心里,他一个旁观者尚觉得触目惊心,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冒冒失失再次揭开,于是他决定把这个秘密埋在自己心里,直到有一天,言亦君愿意主动同他提起。
段回川张了张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脑袋一歪,扎进对方肩窝,半是抱怨半是玩笑:“我以为我应该在你大腿上醒来,没想到居然只有竹床的待遇。”
“……”言亦君简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哭笑不得,这小子,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就歪成这幅德行?
仔细想想,这家伙似乎从小就没正经过。
“看来你已经没事了,枉我和白简一直担心你。”言亦君想给他脑门来一记狠的,终究舍不得,只好重重捏了捏脸颊上的软肉。
听说了白简关于小村庄“盒子”的论述,段回川摩挲着下巴,长长“唔”了一声,道:“这个事……也许是那棵榕树洞里的东西造成的。”
“树洞里有东西?”
段回川搔了搔凌乱的黑发,耸肩:“要不我非要去里头看看呢?”
姻缘洞……
言亦君隐约猜到几分,若无其事道:“那你看出什么了?”
“总之,”段回川迟疑一瞬,斩钉截铁道,“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兴许就能把‘盒子’打开,让重叠的时空回归它既定的轨道。”
“老板!你终于醒啦!”白简把饭菜搁下,飞快地冲过来,欣慰地握紧了双拳,“我还以为你——”
“闭麦!”段回川指着他的鼻子,嘴角抽搐不已,在这乌鸦嘴说更加欠揍的话之前,勒令他赶紧收声。没办法,这家伙一张破嘴实在太有天赋,简直坑人坑已。
白简只好讪讪把“醒不过来”几个字咽了回去,狗腿地端来热腾腾的饭菜,给自己的失言赎罪:“你们饿了吧,来趁热吃。”
嗅到扑鼻而来的香气,段回川才恍然发觉真是饿得狠了,迫不及待夹了一枚金橙色的棍状油炸物,咬一口,酥酥脆脆,他随口问:“这是什么?”
白简殷勤道:“油炸青蚕。”
“……”段回川咀嚼的动作僵住了,他的筷子又艰难地挪到另一盘上,“这又是?”
“油炸面包虫。”
“……”段回川一言难尽地望着他,瞬间没了胃口,“咱能不吃虫子吗?”
白简满脸疑惑:“很好吃啊。言医生也不吃吗?”
言亦君微微一笑,似乎觉得段回川这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吃瘪的样子很是有趣:“我不挑食。”
段回川像是被这句话触动了什么,忽然握住言亦君的手,认真道:“我不会让你吃虫子的。”
“?”言亦君莫名地眨眨眼,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者已经起身,雄赳赳气昂昂往厨房走去。
“完了!”白简哀嚎了一声,“老板想不开,要煮他的清汤挂面了!”
言亦君:“……”有这么难吃吗?
酒足饭饱后的几人重新回到村里那对标志性的大榕树前。树冠遮天蔽日般的树荫笼罩下来,为秋后的闷热带来一丝凉意。
“老板,真的没问题吗?”白简攥着衣角,忐忑不安地望着他,“要是他们白天没回来,晚上也不在了,那可怎么办?”
段回川揉了揉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你都问三遍了,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儿?想要完全不冒风险是不可能的,但你想要改变现状,就必须拿出承担后果的勇气来!”
白简深深吸一口气,这番话终于让他下定决心,开弓没有回头箭,当他决意把老板带来村里的时候,就应当料到这一点。他用力点点头,握紧拳头:“我知道了。”
“手给我。”段回川朝言亦君摊开掌心,轻轻一笑,“我可不想再晕过去。”
言亦君垂眼望着伸到他面前的这只手,毫不犹豫,与之十指相扣。
无论是黑暗的过去,还是崎岖的未来,立场也好,种族也罢,此时此刻,没有人能阻止他握住他。
两人并肩携手,一同步入姻缘洞。
段回川立刻感觉到有股诡异的气场弥漫于周身,从外面看,他们似乎只是置身于一个普通的榕树洞,可从他的视界,这里仿佛一处相对独立的空间,空间上了锁,钥匙就藏在里面的某一处角落。
他知道那是什么,颈项间的戒指,已经开始兴奋地颤动起来,那是发现了同源的共鸣。
天黑了?
当四周被黑暗围困的时候,段回川疑惑地转头同言亦君对视一眼,紧接着,一阵暧昧的呻吟在两人耳边同时响起,他们霍然发现树洞不见了,竟回到了事务所二楼的房间。
熄了灯的卧室,散落的衣物,吱嘎作响的床架,还有不断拱动的被子,无不提醒着他们眼前正发生着什么羞羞的事情。
言亦君面颊渐渐染上一层胭脂色,赧然的目光无处安放,与段回川惊讶的视线交错一瞬,又别开,落在床沿无助摇晃的领带上,轻咳一声:“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呢?”
段回川一脸无辜:“我不是我没有……”
他装模作样四处查探,心里暗搓搓地乐开花,没想到这颗钻还有如此善解人意的功用,那岂不是……
他背对着言亦君,眼珠滴溜溜地转,不知在想什么歪心思。
周遭画面宛如浸透了墨汁的画一般,在两人的视界里模糊褪色,走马灯似的闪过几个片段,最后定格在一间干净整洁的手术室里,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每一处角落,也照亮了靠在手术台边的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穿着素白的衬衫,外面罩着白大褂,听诊器挂在颈项间,抱着一身病号服的段回川抵在手术台热吻,眼看衬衫的扣子就要被解开——
言亦君于一片绯色中目光幽幽望过来,段回川抢在他开口前倒打一耙,一本正经地鄙视道:“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言医生,满脑子都是制服play,太让我失望了!”
“……”言亦君几乎被他的强词夺理气笑了,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啐了他一口,“你这小坏蛋你信不信我……”
“嘘——噤声!”段回川竖起食指抵住嘴唇,面容严肃,言亦君明知道他是借故转移话题,扬了扬眉梢,终是把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
他摸出襟口下的戒指捻在手里,盈盈的淡紫色光芒在指尖绽放,波浪般荡开一圈圈涟漪。
幻想的亲密场景在这一刻瓦解崩溃,像无数面粉碎的镜子,纷纷扬扬的碎片飞溅如雪落,反着动人的光泽,宛如一场壮丽的流星雨,又像盛大的烟花极尽华美的洗礼。
漫天晶莹的碎片中,最为明亮的一枚,在戒指光芒的牵引之下,缓缓向段回川所在的位置飘浮而至,最终化为一粒微小的碎钻,契合无比地嵌入其中。
言亦君睁大眼睛,心跳如擂鼓,定定地看着这一幕,视线牢牢锁在那枚造型怪异的戒指上,就是它了,龙族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