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想,凌凤箫这种皇家的后嗣,家庭成分也着实复杂,听皇后的意思,她与先皇帝貌合神离已经很久了,而且心中还对先帝很是怨怼。
正想着,就听凌凤箫道:“母后以为萧灵阳会经受不住诱惑么?”
皇后道:“他如今年纪尚轻,你可以管教得住,二十年后,他大权在握,你还能管得住么?四十年后,人寿将尽,他还能不起意么?纵然他一世都是好的,下一代的皇帝,却又未可知。”
凌凤箫沉默了一会儿。
由他沉默时略微怅然的目光,林疏便知道他明白了些什么。
只听大殿之中,响起他淡淡的声音。
“母亲与母后,终究想让我去当皇帝么?”
“今日既有异象,母后又已备好陈年往事之证据,箫儿,只需你点头,这南夏皇位,即是你囊中之物。此后皇帝,便皆是我凤凰血脉,山庄亦可从中解脱。”
说罢,她目光殷殷,看着凌凤箫。
凌凤箫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长到皇后轻轻问一句:“箫儿?”
“回母后。”凌凤箫淡声道:“母后生我,母亲养我,凤凰山庄护持我长大,又给我财势权柄,此恩无以为报。儿臣……自小,亦仰慕敬爱母后,母后吩咐之事,无一悖逆。若……此乃母后心愿,我便依母亲之命行事,未尝不可,只是——”
皇后听闻这一个“只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温柔,目不转睛看着他,问:“只是什么?”
“只是,为帝为皇,从来非我所愿。”凌凤箫放缓了语速,道:“儿臣平生所愿,不过是为山庄、母后、父皇做完应做之事,而后远离江湖朝堂,或做一逍遥游侠,或成为山间隐者,或游历天下,江河湖海,了寄余生。人间权势诚然可贵,然儿臣志不在此,二十年间,从无窥视皇座,觊觎神器之思,还望……母后三思。”
“你本是我朝嫡长子,理应继承大统,何来窥视皇座,觊觎神器一说?”皇后缓摇头:“箫儿,莫非你已过惯身为臣子的日子?”
“萧灵阳并非不通情理,凤凰山庄亦已有自保之力,若徐徐图之,十年后,山庄必能脱离桎梏,”凌凤箫看着皇后:“母后还是要儿臣去做皇帝么?”
林疏从上面望着凌凤箫的眼,觉得他仿佛被伤了心。
他冷眼旁观皇后一举一动。
无双的颜容,绝代的风华,但凡是一个有眼睛的人,都会迷了眼睛,为之心折。
可他虽也有眼睛,却修无情之道,再美丽的皮相,也不过尘世皮囊,与旁人一视同仁。
他得以摒弃皇后款款的温柔,只看她的举动。
他料得没错,皇后的意思,从一开始,就是要凌凤箫去做皇帝——又兼皇室血脉稀薄,这样一来,凤凰山庄就悄然变成南夏皇室,不仅摆脱原皇室的钳制,还可以坐拥天下,千秋万代。
她口口声声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说男人对权势寿命的渴望如欲壑难填,可她所求,不也是凤凰一脉的兴盛繁荣么?
为此,她必要让凌凤箫去到皇位之上,纵然凌凤箫说,他并不愿意。
他继续看凌凤箫看向皇后的眼神,那是很软的一种眼神,带着隐约的期望和请求。
他想,这只小凤凰今年二十三岁,他真的还只是一只毛绒绒的小鸡崽。
他看着自己一直敬慕的母后,想从她口中听到一些温柔的讯息,他或许觉得母后足够宠爱他,不会勉强他去做他非常不愿做之事,不会用他一辈子的命运去做争权夺利的棋子或工具。
然而皇后只是神色温柔,轻启朱唇。
她说:“箫儿,你需识得大体。”
似是有某种光芒黯淡了下去,他微垂了眼:“儿臣知道了。”
血雾隐约在他周身浮现,缭绕片刻,随后颤了几颤,似乎是他在极力压制。
林疏送出一缕冰霜灵力到他身边,在他周身绕了几绕。
凌凤箫微蹙的眉头略微舒展,血雾被压下。
皇后上前,似是要抚他的脸颊:“是母后眼花了么?方才怎么了?”
即将触到的那刻,凌凤箫后退一步,皇后的手落了空。
“儿臣无事,”但听他语声淡淡,“母后无须挂怀。”
“无事便好。”皇后轻轻道。
随后,她便道:“此事还须周全准备,今日你我便从长计议……”
林疏心头竟隐隐约约浮现一丝从未出现过的烦躁。
他想让皇后赶紧住口。
您儿子心里已经很烦,并且很委屈,心跳还在慢慢变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彻底失控,我想把他赶紧领回去了。
况且他那么疼爱弟弟,也不一定真会听您的。
他无心听皇后口中那些瞒天过海的弯弯绕绕,目光在殿中四处望,想制造个什么意外打断他们。
这一看不要紧,就见不远处的墙壁上,正常视角看不见的地方,贴了个黑色的扁圆灵石。
他瞳孔陡然缩了一下。
这东西他认得!
和留影珠一样,都是上陵学宫藏宝阁里一些奇淫技巧的小东西,留影珠可以记录影像,而这东西名叫顺风耳,一式两个,是个窃听器,这只耳朵所听到的,会传到另一个耳朵里。
有人在监听这座大殿?
何况……还是皇后和凌凤箫在商议这种事情的时候。
他立刻以灵力击碎顺风耳,然后放出神念,探查方圆一里之地——顺风耳的有效距离有限,故而那人不会很远。
几乎是下一刻,他猛地顿住了搜寻。
宫墙里僻静的一角,落花纷纷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失魂落魄的萧灵阳。
他手里拿着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扁圆灵石,下一刻,这石头从他无力的右手中跌落,掉进斑斓的树影中,满地的落红里。
第178章 惘然
萧灵阳听到了。
听到了多少?
谁指使他来窃听这座大殿?
林疏一边注意着萧灵阳的一举一动, 一边飞快想着这些问题。
他不相信以萧灵阳的心思, 会想到监视皇后, 这不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只见萧灵阳倚在棠花树下,魂不守舍地望着草丛里的落花,他眼中的神色很复杂, 复杂到了林疏没有办法形容的地步,他拳头微微收紧,发着抖, 嘴唇抿紧, 脸色苍白。
知道母后不想让自己当皇帝,而是想让别人去当, 和姐姐其实是哥哥……这两件事,哪个的冲击力大一些?
又或者, 从来万事不管的萧灵阳,突然意识到了这个世界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样子?
林疏在心里默默给弟弟点了一根蜡, 分出注意力转回大殿里。
皇后让凌凤箫走到了她面前,握着他的手,已经将具体的计划交代完了。
凌凤箫微微垂下眼:“是。”
皇后抚了抚他的头发:“你能明白母后的苦心便好。”
“但儿臣有一请求。”凌凤箫道。
皇后:“嗯?”
凌凤箫道:“眼下, 大巫身亡, 北夏大乱,战机正好。儿臣自请领兵出征,踏平北夏。收复四海之日,再登基为帝。”
皇后问:“胜算有几成?”
凌凤箫道:“九成。”
皇后沉思一会儿,道:“也好。”
又道:“不知箫儿想以女身还是男身领兵?”
凌凤箫道:“先以女身领兵, 战场上若有机会,便使凌凤箫战死沙场,萧韶力挽狂澜,其余种种,全凭母后安排。”
皇后点了点头:“此举倒是周密,我自会安排妥当。”
凌凤箫:“多谢母后。”
这厢商议停当,皇后涂着丹蔻的纤纤玉指,握在了案上的诏书上。
皇帝死前立下的诏书,自然是安排即位的事宜。
只见她眼中不见喜怒,将那诏书放在宫中长置的永明灯上。诏书是绢制,遇火即燃,火舌猛地窜起,不消片刻便将那形制庄重的遗诏焚成灰烬。
灰烬在香炉的白烟中袅袅而落。
凌凤箫道:“儿臣有一事不明。”
皇后的眼睛转向他这边,平淡无波的神色中添上几分温度,温声道:“何事?”
“儿臣少年时,为女身一事,多有怨言,母后与母亲却毫无动摇,如今我早已不再执着此事,母后却忽然要我以本来面目示人。”凌凤箫淡淡道:“是因为此事不能被父皇知道么?”
停顿片刻,他又道:“但山庄武力如此高强,若果真对皇室不满,脱离便是,又畏惧何事呢?”
皇后定定看着他,眼里盈了一泓悲不能抑的秋水,半晌,将他搂进怀里:“母后自然有自己的苦衷,莫要问了。”
凌凤箫亦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道:“冒犯母后,儿臣知罪。”
“无妨……”皇后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收回手,静默片刻,才恢复过来,最后道:“好好待灵阳。”
凌凤箫道:“我会的。”
皇后点了点头,随后说起皇帝的葬礼各项事宜,大部分时间是她在说,一切流程仿佛早已准备好了一样,只需要过上一遍,凌凤箫时不时“嗯”一声。
交代完毕,皇后道:“你似乎有些乏了,早些回去梧桐苑歇息吧,宫里一应事务俱有母后操办,不必担忧。”
凌凤箫道:“儿臣想与父皇待一会儿。”
皇后叹了一口气:“那母后先回后殿料理丧具。”
凌凤箫应了一声是。
皇后理了理流霞一样的衣襟,便起身往后殿去了,林疏望着那个仪态万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重重珠帷帘帐后,最后拐过一个弯,彻底消失。
皇帝床前的凌凤箫望向了他所在的方位。
林疏心知凌凤箫现在的修为,要察觉自己的存在实在易如反掌,便也就落了下来,走到凌凤箫身边。
凌凤箫握了林疏的手。
林疏体会了一下这双手的温度,又看看凌凤箫眼底隐约流动的血色,知道这人的状态又不大好了。
皇后只知道自己是在明亮温暖的大殿里与儿子推心置腹款款而谈,哪里知道凌凤箫眼中的世界就是一片血海,他身处满是尸骸的血海之中,耳边充塞着万千怨鬼哀嚎,神智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被世间万民的怨气所吞噬——还要在临界点一边维持清醒的神智,温良的仪态,一边听皇后计划着怎样偷天换日。
爱洁者,往往陷足于泥沼,欲逍遥者,往往被缚于尘网。人在江湖,命不由己,换成朝堂宫廷,也是一样。
凌凤箫轻轻靠在他肩上,他把这人往怀中搂了搂,有规律地顺着毛。
十五六岁时,他们相识未深,有人说他这一生不过身不由己四字。
那时候,林疏以为这不过是偶发感伤,无凭无据的自嘲,现在想来,这句身不由己,确实就是这样从始至终地贯穿了他的一生。
凌凤箫并不喜欢这个世界,林疏是知道的。
方才在梁上时,他想,皇后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呢?
直接告诉他,人间的皇朝夺走了天道的气运,容不得凤凰这样的先天血脉存在,凤凰嫡脉的男孩子不允许活在世上,或者再告诉他,凤凰血脉需要气运的滋养,若不做人皇,不去获取人皇的滔天气运,凤凰血脉觉醒之日便是枯涸之时,岂不是比方才那样的劝说更奏效些么?
可那时,看见凌凤箫的眼神,他就又明白了。
凌凤箫这样的人,他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他对这个人世没有留恋,对世上的人没有眷爱,假若要么当人皇,要么死,这人可能也不会去当皇帝,而是逍遥几天,安静等死。
最近他变成了世间怨气的化身,有些地方已经不大像人了,更加厌世。
皇后约莫是太了解自己的孩子了,知道想要让他乖乖当皇帝,只能想方设法去绊住他。
对此,林疏又能说什么呢?
他将自己的手覆上凌凤箫的手。
凌凤箫抬起脸看他。
眼睛好了一些,血色消退了,留下一对乌墨一样的眼瞳。
林疏揉了揉小鸡崽的头。
凌凤箫哼唧了几声,坐直身体,看样子状态稳定了不少。
那几声哼唧在林疏脑海里自动转化成了小鸡崽的“啾啾啾啾”。
看他状态好了不少,林疏开口道:“萧灵阳在此处装了‘顺风耳’。”
凌凤箫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他听到了什么”。
——而是问:“他哪儿来这么大的能耐?”
林疏:“……”
他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来。
萧灵阳听到的是凌凤箫与皇后的前半段对话,主要是商议皇位的归属。
但要说性别,也是模棱两可,并没有直言凌凤箫其实是男身,能不能猜出,就要看萧灵阳的脑子是否好使了。
凌凤箫极端不满:“终究还是让他逃过一劫。”
林疏:“他看起来并不高兴。”
凌凤箫:“或许是对母后失望。”
林疏觉得有些道理。
一手抚养自己长大的母后,最后却满心里都是凌凤箫,萧灵阳或许心中不大平衡。
“不过也不尽然。父皇与母后之间,必有蹊跷。”凌凤箫缓缓道:“若有机会,我会查清。”
林疏“嗯”了一声。
此时,宫人陆陆续续从后殿走进来。
皇帝的遗体,总不能不处理。
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一个皇帝,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掀起哪怕一丝一毫的风浪,甚至最后的遗诏都被皇后轻描淡写焚烧殆尽。
凌凤箫问林疏萧灵阳现在在哪里。
林疏分了一缕神念,一直关注着萧灵阳的举动。
弟弟在海棠花树下失魂落魄一番后,突然暴躁,踹了一下树,弄了满头满身的落花,清理了好一会儿才干净,故而更加闹心。
然后,他收拾好自己的表情,温良恭谨地继续跪回了大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