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就静静看着他演戏。
仿佛是在现代,他师父藏在殿里的一台电视机,成天演甚么浮夸的恋爱戏码。
对视半晌,萧韶没有坚持住,先笑了。
林疏歪了歪头。
他说:“萧韶的脾气为何比大小姐好?”
萧韶从背后搂着他,反问:“你猜不出么?”
林疏摇摇头。
“大小姐在你面前时,对你发过脾气么?”
“发过。”林疏不假思索。
萧韶沉默了。
林疏迅速改口:“我记错了,没有。”
萧韶似乎看破一切,恶意地勒了勒他的腰,然后道:“萧韶若是出现在外人面前,脾气大约也不会很好。”
林疏想了想。
萧韶从不在外人眼中出现,只有在和自己独处,并且确保没有旁人会看见的时候才会出没。
和自己独处的时候,不论是大小姐,还是萧韶,确实都是很心平气和的。
这件事情,林疏是知道根由的,咸鱼可以传染,任他修为再精深的河豚,最终也会被染上心平气和的气息。
不过,只听萧韶话锋一转:“但凌凤箫是男孩子,却要从小作姑娘打扮,自然有些不舒服,久而久之,脾气便有些坏了。”
林疏:“也对。”
萧韶忽然不说话了。
林疏有些疑惑,转身回去。
看见萧韶有些怔怔。
林疏:“怎么了?”
“我……”萧韶蹙了蹙眉,微有些迟疑,复述了一遍方才的话:“凌凤箫……实为男子,只是从小作姑娘打扮……”
这下,连林疏都意识到问题的所在了。
萧韶居然可以说出这件事了。
女装的事情,不是被真言咒封住,永世不能说出么?
萧韶手指划开左腹处衣物,那衣物也并非实体,断口处血雾淡淡。
而断口之下,裸露出的皮肤上,竟然空无一物!
林疏清楚地记得,这个地方,原有一枚真言咒的烙印。
什么时候没有的呢?
萧韶:“我身体被怨气重塑,摆脱了咒印么?”
片刻后,又道:“但真言咒是刻在神魂之上,不该如此。”
无论如何,这咒印现在是没了。
而咒印消失,也就意味着,那些原本永远都不能说出的秘密,可以说出了。
“它……是怎么来的?”林疏问道。
“是母后所刻。”萧韶淡淡道,“此事说来话长。”
虽说说来话长,但他显然将长话短说了。
“昔日……我八九岁时,还曾以为是母后偏爱萧灵阳,不欲我继承大统,但年岁渐长后,知母后端庄贤德,待我之心,与待萧灵阳之心,绝无相异。因此便只剩一种解释,凤凰山庄势大,然而立于朝堂江湖之间,亦如履薄冰,凤凰嫡脉这一代更无所出。故而我猜测,为使山庄绵延昌盛,只得将我充作女儿。”
他顿了顿,道:“年幼孩童,恐怕不能保守秘密,自出生起,母后便亲手为我刻下真言咒,然后交给母亲教养,从此以后,世间便只母亲、母后与我自己知我真身。”
林疏没有说话。
萧韶亦微蹙了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韶到底为何女装,林疏却是知道。
只是这世间的事情,有时不知比知道要更好些。
他们各有心事,一时无话,静默间,忽听马蹄疾踏声,自城门遥遥传来。
萧韶重新变为凌凤箫幻身,撤了结界,往南面看。
但见一队兵士飞马前来,铠甲之下,却着白色麻衣。
为首那个跪于大营前,道,求见凤阳殿下。
凌凤箫下城楼,出大营,来到他面前。
林疏感觉到,凌凤箫握着自己的手,很凉,微微有些用力,仿佛……有些不安。
但见那甲士手捧一素绫凤纹锦书,呈予凌凤箫。
凌凤箫展书。
锦书上,只有短短两行字。
字迹婉丽端庄,然而暗含凌厉肃杀之气。
白纸黑字,素绫本就是并不喜庆之物,而其上的内容,则更加不祥。
陛下病危。
速归!
作者有话要说: 女装原因在146。
第175章 来日可期
皇帝病危?
林疏看向凌凤箫, 见他拧了眉, 望着传信甲士甲胄下透出的白色麻衣。
信已经由素白锦写成, 盔甲里更是穿了素,他想,皇帝恐怕并不是病危这么简单。
他记得, 自己与凌凤箫离开锦官城时,老皇帝已经人事不省三年有余,虽还有命在, 却只是日日躺在床上, 所有权力名义上由太子萧灵阳代管,皇后摄政, 而实际上萧灵阳游手好闲,皇后深居宫中, 朝政全部被凌凤箫把持。
挥退了传令兵及一干卫兵,凌凤箫布下隔音的结界:“父皇情况应当不好。”
林疏点了点头。
凌凤箫继续道:“母后压住消息, 只说父皇病危,想是京中情况不好。若父皇果真......萧灵阳登基,还要我去护持。”
林疏道:“现在便回锦官城?”
凌凤箫道:“现在便回。”
林疏便“嗯”了一声, 道:“我跟你去。”
凌凤箫:“多谢。”
林疏望着凌凤箫。
新帝登基, 皇权更替,朝中不会很太平,但凌凤箫手中既有兵权,又有朝中谢子涉以及谢子涉背后所代表的世家势力支持,他去护持萧灵阳登基, 是万全之策,而且手到擒来。
但是......林疏却知道,事情恐怕不会这样简单——因为凌凤箫的母后曾经找他长谈过一番。
皇后想的是什么?
她是凌凤箫的亲生母亲,心中所想是让凌凤箫成为人皇。
而凌凤箫当了人皇,萧灵阳又被置于何地?
皇后还说过,她为给凌凤箫铺路,将萧灵阳养在膝下,日日磋磨,使他成了不成器的性子。
凌凤箫以为回京是去帮萧灵阳稳住局势......实际上,却并不好说。
所以林疏是一定会跟着凌凤箫的。
谈妥了,即刻便上路。
凌凤箫牵出照夜来,照夜一如最初那样神骏漂亮,行险川如履平地,千里夜奔,速度甚至比御风而行还要快一些。
不消三个时辰,便到了凉州地界。
前方有人拦路。
如血残阳下,一袭红衣猎猎。
凤凰庄主。
凌凤箫勒住照夜,翻身下马。
“母亲。”
林疏也跟着下马,规矩道了一声:“庄主。”
“林阁主。”凤凰庄主先是与他招呼一下,随即转向凌凤箫:“箫儿,随我来。”
凌凤箫没说什么,牵着林疏,跟凤凰庄主去了。
林疏原把皇后陛下视为这趟皇都之行的最大障碍,没想到半路先被凤凰庄主拦下。
凤凰庄主和皇后是亲生的姐妹,想凤凰庄主的意思就是皇后的意思,凤凰庄主的说法就是皇后的说法。
他警惕起来。
凤凰庄主带着他们二人,走到了临近的一座高山之上。
暮色四合,飞鸟归巢,从高山往下望,隐隐看见凉州城。
凤凰庄主没有说话,凌凤箫便也没有说。
林疏记得萧韶变为怨气化身的那一天,和他说话时,提起过凤凰血脉之事。
说是虽然整个人都可以随意变幻,身上流的还是凤凰的血脉。
因为幻身变化是随心而动,他心中潜意识,根深蒂固知道自己是凤凰山庄之人,那么他身上的血脉,便永久是凤凰山庄的传承。
良久,听得凤凰庄主道:“前日,北夏王都大乱,虽未有消息传出,然山庄安插在王都的探子来报,似与大巫有关。”
“大巫已死。”凌凤箫道:“是我与疏儿所为,事出蹊跷,线索尚未厘清,故而不曾上报。”
“原来如此......”凤凰庄主深深看他一眼:“我竟未想到,你直接除去大巫......此事做得漂亮。”
凌凤箫道:“母亲谬赞。”
片刻后,他看向凤凰庄主:“母亲,京中情况如何?”
“我此行正是与你商议此事。”凤凰庄主缓缓道:“此去锦官城,你可想好了?”
凌凤箫微蹙眉:“母亲......这是何意?”
“陛下命在旦夕,太子殿下即将临危受命。”凤凰庄主望着远方,却是话锋一转,继续道:“你以女身示人,至今已有二十二年,可曾想过何日能回复本来面目?”
“诚然想过。”凌凤箫道:“但此乃母亲与母后之意,不可违背。”
“终身如此,也无怨言?”
凌凤箫:“无。”
“你终究是男子之身......”凤凰庄主话中有叹息之意,“我身为庄主,无法不顾及山庄未来,然而抚育你长大,心中又时常有愧。”
“落子无悔。”凌凤箫道:“往日母亲已做下决定,今日便不必再为此介怀。”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凤凰庄主一贯严厉的神情,此时此刻经流露出些许的温和,“乱世之中,凤凰山庄需尽全力保全自身,如今大巫已死,乱世平定,只在顷刻间,我亦不必再担忧何日命丧敌手,山庄无人可支撑。”
凌凤箫道:“母亲之意,是想让我回复男子之身?”
“锦妹想必已撤了你身上的真言咒,”凤凰庄主道:“此事,我与她一样,决心还是让你恢复本来面目。”
凌凤箫望着她:“然而世人只知南夏有长公主,凤凰山庄有大小姐,世上并无萧韶其人,如何恢复?”
“宫闱秘事,不为外人所知,箫儿,你知道多少?”
林疏就静静听他们打哑谜。
凌凤箫望向山下人间城池,面有思索之色,稍后,忽然看向凤凰庄主,道:“我在宫中时,曾听年长侍女谈起,母后早年间曾诞下长子,只是意外夭亡。我听见后,将她们罚进了洗衣房。”
“妄议贵人,确实该罚。”凤凰庄主缓缓道:“不过,她们所议之事,却并非虚妄。早在你出生前,锦妹就为陛下诞下一子,可惜那孩子与人世无缘,尚未足岁便意外夭亡,锦妹伤心欲绝,生了一场大病。为免她触景伤情,陛下将所有与那孩子有关之人尽皆遣散,又下令从此以后,宫中上下不得提及那孩子一句。故而,到如今,知道那孩子的人已经没有了。”
“母亲是要萧韶做那孩子?”凌凤箫道。
“别人虽不知情,陛下却心知那孩子确实已离开人世,而凤凰山庄瞒你真身,若轻易揭露,亦是欺君之罪。”
“如今父皇命在旦夕,故而可以考虑?”凌凤箫道。
凤凰庄主道:“当年那孩子,众人皆以为夭亡,实则,被方外仙人所救,收养二十余年,如今方回。”
说到这里,她望向林疏:“你身上凤凰血脉作不得假,皇室血脉更是千真万确,若又有剑阁阁主作证,世上便立刻多出萧韶此人......若你愿意为我我即刻告知锦妹,立刻准备。”
“我......”凌凤箫蹙了眉,罕见地,有些迟疑:“我想再考虑一番。”
“不急。”凤凰庄主眼中似有温和之色,“先前你传讯之事,我已看了。若八本秘籍集齐,果真会被有心人利用,酿成祸事,不若就依你所说,以锻刀台天火灼之。只是天道气运不可小觑,即使是锻刀台,恐怕也只有七月天火最盛时能将秘籍烧毁,还需等些时日。”
凌凤箫道:“多谢母亲高义。”
“无妨,”凤凰庄主道:“那今日便将三本秘籍交予我,我将其封入密室,七月时,入锻刀台将其烧毁。”
林疏便将三本秘籍交付予凤凰庄主。
凤凰庄主将秘籍收入袖中,道:“阁主放心。”
林疏道:“多谢。”
凤凰庄主朝他点点头,又道:“箫儿从小到大,受了不少委屈,承蒙阁主不弃,凤凰山庄铭感五内。”
“不必。”林疏还是不大习惯与凌凤箫之外的人交流,只道:“我......也承蒙他不弃。“
庄主笑了笑:“倒也确实是一段奇缘。”
这话说得极轻,倒像自言自语,片刻后,她话锋一转,又对凌凤箫道:“母亲自知有愧于你,如今只望你早日想通。”
“多谢母亲,”凌凤箫道:“我......会给您答复。”
“好。”凤凰庄主深深看他一眼:“时候不早,去见你母后吧。”
凌凤箫答了一声“是”,带林疏辞别庄主,两人再次向北行去。
路上,凌凤箫显然心事重重。
林疏问他:“你不想恢复男身么?”
他觉得其实有可能。
毕竟一个能分清胭脂红妃红绛红小绛红檀红朱砂红......的人,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你要说他不热爱女装,那是有点不可能的。
凌凤箫从背后搂着他,闷闷道:“我先前,从未想过此事。”
林疏:“嗯?”
“我虽是凤凰山庄大小姐,锦衣玉食,父皇母后皆十分宠爱,然而心知自己命如浮萍,又兼战事一触即发,我想自己终有一日折戟沙场,至多活不过二十五年。”似是自嘲,凌凤箫笑了笑:“既如此,何必在意用什么样子的皮囊。”
“只是......遇到你之后,觉得世间也算有所寄托,想活得长些了,但又觉得,命危于晨露,即使想,也只不过是空想。而你修了无情道,却也正好,来日我离世,你也不会伤怀。”
林疏冷漠回应:“哦。”
就听凌凤箫接着道:“不过,确实今时不同往日,大巫已死,我又有了如今绝世修为,这些天,竟渐渐觉得来日可期了。母亲要我恢复男身,亦有些意动。”
还好,意动了。
林疏想,这人虽然沉迷胭脂红妃红绛红小绛红檀红朱砂红,但也不算没救。
他问:“那你为何犹豫?”
“一则此事有蹊跷,母亲二十年来从未流露后悔之意,如今却猝然要我恢复男身,我想不通。”凌凤箫声音逐渐不善:“二则,若我恢复男身,便是嫡长子,岂不是要继承帝位?萧灵阳岂不是要如愿做一个富贵闲王?我必不可能让他有机会偷奸耍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