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大约快十岁。
好像也正是从十一二岁的时候,他便没觉得自己被人欺负了。
——也没觉得旁人肮脏可厌了。
只不过是一些会动的躯体。
春夏秋冬,阴晴雨雪,五音六律,全都没有什么意义。
他按部就班地做一个不起眼的凡人,渐渐渐渐,很多东西,都不在意了。
他不委屈了,不难受了,也不想死了。
死或不死,没有大的区别,那就先活着。
原来,都是因为功法么?
这就是剑阁的心法。
这就是剑阁的人。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他上辈子用将近二十年,用这样冰凉薄情的心法修到了渡劫的修为,如今,要把修为拿回来,就要重新回到这样的心法中去。
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这件事情是不能改变的,只是他先前不知道罢了。
师父没有告诉过他,或者是告诉过,但他那时还太小,还不懂得。
现在他终于懂得了,可是已经晚了。
萧韶呢?
他该怎样和萧韶说?
心法不受他控制,在体内疯狂运转,霜雪一样的灵力,已经流遍刚刚被修复好的奇经八脉。
随着灵力一边又一遍冲刷,先前还有些涟漪起伏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了。
修为恢复小半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与萧韶对上目光。
萧韶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眼里有种林疏无法形容的神色。
林疏也没有说。
就这样对视着,萧韶终于道:“你的手好凉。”
林疏这才发觉,他和萧韶十指相扣。
他看着相扣的手指,有些出神,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在出什么神。
他说,萧韶。
萧韶道,我在。
他说,我的心法是无情道。
萧韶握住他的手收紧了,甚至握得他有些发疼,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放松开,道:“……没关系。”
“我不知道。”林疏道,“刚刚……才知道。”
他顿了顿,垂下眼,说:“……对不起。”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哭了,但是没有丝毫感觉,也没有丝毫情绪,伸手一碰,脸颊一片湿凉。
“别哭,没事。”萧韶捧住他的脸,用拇指擦掉眼泪,然后倾身下来,用自己的额头去碰他的额头:“是我没有想到。”
林疏摇摇头:“不是你。”
他在学宫里上了三年的课,从来没有一位先生教过无情道相关的知识。
它只是个名词,仅仅在人们回顾仙道历史的时候会被一笔带过,没有具体的含义,更没有修炼方法。
而剑阁远在极北之地,隐世已久,没有任何一个组织或势力能探听到它的消息,不会有人知道剑阁具体的功法,更别提是无情道此类东西了。
“桃源君并不是这样。”萧韶道,“所以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
桃源君……不是这样么?
但桃源君也是剑阁的弟子,按照萧韶的说法,也和他一样,修炼《长相思》功法。
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讨论什么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林疏抬眼看萧韶,看到他的眼眶微微有一点血色。
萧韶道:“我们先出去,,以后再说……乖,不哭了。”
林疏点点头。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从来只是看别人哭,自己从没有哭过。
可是今天在萧韶面前,却仿佛一碰就能哭出来,怎么都止不住一样。
然而,也是与此同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了。
他怔怔望着萧韶,感到一种超出了情绪的、淡漠的悲哀。
萧韶道:“穿衣服吧。”
林疏点点头。
萧韶拿出了新的衣物。
林疏穿上的时候,看见自己肩膀往下,有一个红色的印记,是萧韶方才留下来的,此刻正在肉眼可见地变淡。
他身上还有好几处。
其实并不是很严重,只是淡红色,萧韶说他并不舍得用力。
但是,此时此刻,它们都在消失了。
灵力运转,气血亦流转无碍,若受了伤,会比凡胎肉体的愈合速度快十几倍。
何况……是这样的痕迹呢。
他望着那片痕迹出神,虽然是愈合,却觉得自己永远、永远地失去了什么东西。
萧韶道:“我去换衣服。”
林疏:“……嗯?”
“多看几眼,”萧韶道,“又要好久见不到萧韶了。”
林疏问:“什么时候会有萧韶?”
萧韶道:“没有人的时候。”
林疏:“南夏的人还是北夏的人?”
萧韶勾唇,似乎是讳莫如深地一笑:“或许都有。”
他此刻衣服穿得很随意,仅只是披了外袍,领口露出大片胸膛,以及好看的肌肉线条,这一笑,显出些许神秘又浪荡的不羁。
林疏点了点头。
萧韶道:“我去了。”
他便去了石刻屏风后。
林疏从床上起身,拿起折竹剑,将灵力注入进去。
恍如隔世。
他眼前闪回无数场景,年少时练剑的石台,剑阁空旷寂静的大殿,十二月里落在松树上的大雪,乃至茫无边际的雪原,雪原里,睡在冰棺中的折竹。
折竹剑本就是出自剑阁的宝剑,自然与剑阁的灵力无比契合。
他挽几个剑花,小时候每天挥剑万次,记忆早就刻进了骨子里,即使来到这个世界后,有三年没有真正用过剑,仍然没有丝毫生疏。
过了约莫一刻钟,萧韶从屏风后转出来。
不,不是萧韶了,是大小姐。
乌黑的头发随意披散,红衣灼眼,面无表情,却艳色惊人。
林疏看着凌凤箫的脸。
和萧韶极为肖似的一张脸。
从始至终,大小姐的脸,都有一种奇异的美丽,它并不来自鲜明好看的五官,而是来自某种颠倒错乱的感觉,仿佛逼近审美的极限。
现在他终于知道,这种漂亮来自两种性别的杂糅,与所有单纯的好看都不同。
凌凤箫朝他走过来,道:“出去吧。”
林疏:“嗯。”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走到大殿的时候,看见果子正在和师兄玩。
果子一转头看见他们,欢快地冲着凌凤箫扑过去,伸手要抱:“你终于穿漂亮衣服了!”
凌凤箫把果子抱起来。
果子在凌凤箫身上蹭来蹭去,然后“呸”了一声:“没有胸。”
果子转向林疏,道:“也想要林疏穿。”
脆生生娇滴滴的声音,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变成:“林疏,你怎么了?”
果子歪了歪脑袋,伸手去碰他的脸:“你看起来好冷哦。”
凌凤箫按住了果子的手:“现在不许闹他。”
果子扁了扁嘴:“好吧。”
凌凤箫把果子放回地上,看着师兄:“我与他出去,若是回不来,烦请前辈照顾无缺。”
师兄说,师弟的女儿,就像我的亲女儿一样,一定会照顾好的。
果子在师兄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个鬼脸。
出洞天,放好青铜骰,凌凤箫看着林疏,问:“需要多久?”
林疏道:“两刻钟。”
凌凤箫道:“好。”
林疏便在一块岩石上打坐。
青冥洞天是封闭的,与天地灵力不相通。林疏要想完全恢复修为,要在这里才行。
天地灵气如同百川归海,涌入他的身体,在丹田内汇聚。
他需要很多、很多的灵气。
渡劫修为,岂是容易达到。
灵力的涌入越来越疯狂,乃至在此方天地掀起狂暴的龙卷。
这是掩盖不住的。
远处,苍老前辈再次被打落城墙,吐出一口鲜血。
大巫收回手,却是看向他们的方向。
声音遥遥传来:“两位道友隐匿已久,终于愿意现身与在下一晤。”
凌凤箫抽刀出鞘,同悲刀,刀光如水,一袭如血红衣风中猎猎,缓步向前,道:“久闻尊驾大名。”
大巫道:“过奖。”
城墙上的苍老前辈显然看到了凌凤箫,并认出了凌凤箫。
他道:“不可!”
凌凤箫恍若未闻,朗声道:“凉州凌凤箫,前来领教。”
“美人携宝刀前来请教,在下自然不好推脱,”大巫低声一笑:“只是,你身后的那位朋友,怎么不来见我?”
凌凤箫道:“你要见他,须先杀我。”
大巫道:“在下向来怜香惜玉。”
说罢,却是猛然袍袖一翻,凌厉杀机,席卷而来!
毫无一丝一毫“怜香惜玉”的影子。
凌凤箫不退不避,周身气势节节攀升,挥刀迎上!
林疏看着这一幕,闭上眼睛,意识沉入丹田经脉中。
虽是毫无防御打坐在无边旷野之中,他却知道自己不会被大巫伤到一分一毫。
或许是因为,挡在前面的人是凌凤箫,是萧韶,而不是其它什么人。
第133章 刀剑合璧
仙道有丹术。
丹术分两种。
一曰外丹, 二曰内丹。
外丹术即是使用天材地宝, 在丹炉内炼制成灵丹妙药。
内丹术, 则是以自身为炉鼎,丹田为真火,天地灵气为丹液, 再以道心为材料,炼出一颗浑然天成的金丹。
金丹一成,灵力流转生生不息, 吐纳呼吸皆百倍于前, 可以算是真正的修仙人。
此时此刻,林疏体内便流转着无尽的天地灵气。
运行, 凝聚,压缩。
他丹田彻底放开, 江流入海,磅礴的灵气原本并无形体, 此时却渐渐凝结,变成金色的雾气。
林疏以自身对“道”的感悟继续催发这个过程。
天地万物,不过一气所成。
气之所聚, 万物相生。
当所有的灵气化作雾气后, 新的变化又悄然开始。
一滴。
两滴。
三滴。
十滴。
千百滴。
飘渺的雾气,一滴一滴,化作淡金色的液体,由丹田所盛。
林疏默念口诀,以剑阁心法引导。
心法, 如同丹火。
淡金色的液体渐渐收了起来,变成粘稠的固体,颜色也因而产生变化,呈现出耀目的赤金。
丹液愈浓愈精纯,在丹田中缓缓上升,凝成一个浑圆的球,继而光华大盛,自行旋转起来。
金丹境界已成。
接下来是元婴。
金丹虽内含磅礴灵气,吐纳真气,贯通奇经八脉,丹田气海,却终究是有形之物。有形之物,便是凡!
修仙,所修是心,是道,怎可依附于有形之物中?
林疏缓缓呼吸,放空心神。
万物,一气之所生。
人亦属万物。
于是物即是我,我即是物。
于是我与万物同一。
于是我即是天地之间一缕气脉。
于是我即是天地。
他心中口诀未停,丹田中变化亦无一刻停止。
那枚刚刚凝成的、凝实坚硬、色泽耀眼的金丹,竟然逐渐虚幻了起来。
灵力,渐渐渐渐,消散开来。
由金丹,变为淡金色的液体,再变为浅金色的雾气,然后消弭于无形,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是丹田的虚空之中,仿佛有一个人形若隐若现,最后也彻彻底底消散。
——消散了么?
没有。
林疏此时仍闭着眼,却能看到外面的一切了。
他仿佛化身为天地间无尽的虚空,在短暂的一个片刻,将天地万物,尽收眼中,
——这便是元神,因为还在雏形,又叫元婴。
金丹是现实存在的事物,元神则不是,它已经脱离了肉身,在天道中存在了。
所以有的修仙人肉身虽死了,靠着元神,还有一点点活着的机会。
而炼成元婴也意味着一件事——你能够与天道沟通了,天道也认得你了。
当元婴随着修为的增长,对道法领悟的加深,彻彻底底长为成熟的元神的时候,这个人就有了一部分可以和天道抗衡的力量,也在天道那里挂上名字了。
这便是渡劫。
进入渡劫期后,修仙人的实力继续增长,到了某个力量的临界点,即渡劫巅峰的时候,天道便会在此后的某个时间点降下劫雷。劫雷之下,要么打破天道,飞升仙界,要么渡劫失败,下辈子再来。
林疏的境界都还在,所以元婴很快长成完整元神,只是道法的某些感悟,一时半会似乎并不能完全回归,又无法在短暂的时间内几区足够的灵力,因而堪堪到了渡劫巅峰前的一点儿。
但是,也足够了。
到了这样的境地,这样的修为,世间的许多事情,不过一剑而已。
一剑不成,也不过是两剑罢了。
他睁开眼睛。
盘旋在他头顶的灵气龙卷,刹那间轰然散去。
林疏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他耳目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感知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敏锐,甚至静下心来时,能感受到天道的潮涨潮落,一呼一吸。
正前方,煞气正浓重,刀气正纵横。
黑紫色的是大巫,没有用兵器,纯粹靠巫法,全然是不择手段的打法,招招毒辣,取人性命。
他的刀法煞,凌凤箫的刀,也煞。
惟杀能止杀,惟煞能止煞,能镇得住“无愧”冲天萧杀戾气的人,又岂是温良和善之辈?
只不过大巫的煞气来自诡秘巫术,阴森冷寒,凌凤箫的煞气源自凤凰刀法,酷烈肃杀。
虽是僵持不下的局面,可林疏能看出——凌凤箫,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若向前平递一刀,便能伤到大巫右臂,可若是伤大巫右臂,自己右边身体便是防守薄弱的空门,势必会被击中,
凌凤箫不退,向前一挥刀。
三尺刀,刀光如秋水。
鲜血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