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那一道叫季望闭关三年的剑叫留情?谁能想到沈岫没有杀死季望的原因不是他的师父更胜一筹,而是他要留下一线生机?
但他的师父明白。比谁都明白。
掌门往外看了一眼,穆星河也跟着看过去,如今长庚殿外只有青松,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着。
此时掌门却是换了一个话题:“沈岫是个很省心的弟子。他天资过人,心无旁骛,直向大道,是登仙之才。像这样的人,云浮传承千年,其实并不少见。然而有才能之人向来恃才傲物不愿受拘,但他在云浮许多年,从未违背过一条门规。唯一违背门规的不过是那一日那一剑。那日众峰高手皆在场中,是沈岫上独秀楼第三层之前的登楼仪式,若无意外,那日之后沈岫便会在独秀楼中闭关,阅尽前人秘传典籍。但偏偏是那一日,他做了最离经叛道、不可回头之事,然后重伤数人,离开云浮。”
穆星河默然,遥想沈岫那一日会是何等的风采,又是何等的心境。
“他在能看到云浮秘传之前悍然叛离云浮,犯下永不得踏入云浮之罪,这听起来就很奇怪不是吗?”掌门语气很平淡,穆星河却莫名能够听出这里边属于长辈的关怀之意,“他想走,那便让他走,他不想回来,那便不让他回来。”
穆星河不知道沈岫身上,在那一天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此时他终于能够明白云浮对待沈岫那种奇异态度的缘由。
沈岫在以毁坏自己名誉和容身之所的代价不去踏足独秀楼,而云浮派即便不能理解,也能体谅他的苦心,让他想要的都如愿以偿,甚至一力庇护着他远去,不计较他的罪行,甚至等待着他终有一日归来。
即使代价是让云浮落下人话柄。
那时候的云浮态度如此霸道,一力担下所有人的追究,但大家都知道,在沈岫之后,他们将再也不能承受更多的叛逆,他们能庇护的只有一个沈岫而已。
而如今沈岫被千夫所指,若是有人欺上门来,云浮能不能坚持不去一起讨伐沈岫呢?
穆星河记得那一日关于沈岫的话题伴随着细雨的落下而结束。灰色的天,灰色的云,灰色的细雨,掌门还生了个碳盆烤火,让这灰暗的天色终于添上一点亮色。借着那一点暖意,穆星河还说了很多,譬如突破不能成功的困惑,譬如人间不能明了的感情,譬如求道而中途殒命的前辈。
最后穆星河却是忽然问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问,比自己修为低的人能否看清自己的修为境界。
得到答案的穆星河深深行了个礼,他是个现代人,行事向来随便,毫无礼数,而今却是极为罕见地神色认真。他郑而重之向掌门叩首,请求云浮重新调查宋律身死一事。
甚至说,如有必要,请宗门自行处置。
然后今夜——在感受到沈岫到来之前——穆星河也点亮了篝火。他并不冷,却觉得这样的火焰叫人心生暖意,容易让人想要散散漫漫地说话。
先前的时候,那位金丹师兄也在散散漫漫同他说着话,说他第一次去独秀楼偷东西被发现,说他改换玉京台法阵差点被法阵反噬,说他第一次下山,他的师父别的都没说,就叮嘱他千万别自报家门说自己是云浮弟子。
而穆星河也挑了些有趣的事情跟他说,比如被沈岫第一次的杀气吓得立刻认怂之类的。
那人听完,却抬起眉头,笑了笑,说道:“沈岫这小子,倒是越来越能了。”
他用树枝挑着篝火,看火星慢慢升起,也慢悠悠地如同摇晃着一杯煨热的酒一样说道:“当年,他还不是乖乖叫我一声师兄。”
那树枝因为放在火里有了一阵子,如今也不可避免地燃烧了起来,冒出了一阵烟来。
“当年啊,那沈岫就一小屁孩儿,比你还小。生得倒挺俊的,就是一看就不好惹,防心特别重。不,不是那种很孤僻的孩子,反倒是逢人三分笑,礼数周全,谁也挑不出错来,”师兄提起树枝,在冷风中抖了抖,撇嘴道,“但都是千年的狐狸,谁没读过聊斋啊。我见到他就知道他这种人是什么人了——家里有钱有权有势,地位很高,来往皆权贵,从那样人家出来的,礼仪一套一套的,实际上不就是谁都看不起,谁都在防备。更何况能被放出来修真的,肯定家族之中不打算培养他,这种环境里长大的,怕是……哼。”
他“哼”了一声,看着穆星河,树枝在空中虚点几下,留下一丝淡红的火星来:“别看你师兄我这样,我看人特别准,就好比你——一看就是长得比我们轻松得多,家里条件不错是吧,起码得是个员外之家,难得的是这样的家族中竟然没什么人管你,叫你特别肆意妄为。从小该是特别聪明,两者相加,便是想要什么有什么,我说得没错吧?”
穆星河怔了怔,苦笑道:“确实如此。”
对方又懒懒把树枝放在一旁,道:“但是来了云浮,便是要把过往一切都抛下——管你先前是公卿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求仙问道的人罢了。过往种种,都是凡尘俗事。当年沈岫装得比谁都乖,也没有人会说他一句不是。他来到云浮好一阵子都没有朋友,他自己看上去倒还好,早就习惯了一样,他那师父,我也不知道你见没见过,总之也不是会管这些事的人。”
“所以我忍不住多管了他一次闲事,那时候他还在跟我假笑,我对他说‘人总有保护自己的本能,这并没有错。但是总要有人主动袒露一些自己的心怀,才能叫人敢去交心’,我不知道他当时明白没有,总之我以前是花了很多时间才明白的。”
穆星河回忆了一下,道:“后来……他应该过得很不错,不是云浮的人都很喜欢他吗。”
“是啊……我很高兴,”师兄那漫不经心的神态竟然带上了几分认真,“云浮不坏,我们的日子很长,也指不定哪天突然就死了,在一天就好好过一天,没必要那么防备。”
“但他还是走了。”
师兄打了个呵欠,道:“对,人来了就总有要走的一日,哪怕是云浮派,修得长生者不过寥寥,在这里一日就行乐一日,那才不负好时光啊。”他好像困极,站起身来,摆摆手,打着呵欠往崖边慢慢走去,留下穆星河一个人坐在篝火旁。
树枝被烧得噼啪作响。
穆星河把脑袋搁在膝盖上,盯着那跳跃的火焰,忽然在想,那个过去的沈岫——防心重重的小沈岫该是如何模样,到后来那个一剑刺伤自己师父的沈岫又该是以什么样的表情离开的云浮?是否还是他平日里见过的一贯的毫无破绽的模样?
但穆星河今日比往日更清晰地意识到,沈岫并不是毫无破绽的。
他很强,好像什么都不足以当他的敌人,但归根结底,其实他也会受伤,也会遇挫。
其实他也和很多人一样,有寻常的过往,有寻常的迷茫,并非刀枪不入。
穆星河好不容易按下满头的思绪进入冥想之境,却没想到这个寒风萧瑟的夜晚里,他会见到沈岫。
他没有穿他惯常的那身白衣,而是有些暗色的蓝,好似融进了这一个寒夜之中。他眉眼间结了些许的霜雪,眼神却是一如平日的平静同淡然。
但穆星河此时却知道,他必然是疲惫的。沈岫的确很强,比他要强得多,年纪轻轻就可以修炼到他只能仰望而无法碰触的境界。但即便是这样的人,也是不能将只针对于他的法阵视作无物的。
穆星河心中有万般情绪翻涌上来,他无暇分辨,只能说:“你不该来。”
可是沈岫回答他:“你可以担心我,我就不能担心你?”
他想说他并不需要担心,他很好,且沈岫不用因为他的原因承担痛苦更好。
但那一刻或许他忽然明白了那时候他说担心的时候沈岫的心情,于是他只好笑了一笑:“大佬,我很高兴。”
沈岫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却是忽然不看他了,他看着那深深的夜色,淡淡道:“既然你没有什么事情,那我便走了。”
这个人千里迢迢,忍耐着苦痛来到云浮,只为确认自己的安危而已。
他来得突兀,走得也突兀,穆星河却没有挽留。他凝视了沈岫许久,半晌才收拾好自己情绪,朝沈岫笑了一笑。
他将浮浮沉沉的看不清楚的心绪都扫一片去,打算想追问他从哪条小路过来,有空他也要溜。——用他最平常的语气。
不想却听见一道冰冷的声音遥遥传过来。
“——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当云浮是什么地方?”
沈岫难得地怔了怔,眼眸的光彩就好似在风中摇摇欲坠的烛火,看向了声音的来处:“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存稿箱君~
存稿箱君感谢啊那个花的地雷~
第144章 一日为师
那是一个容色冰冷的年轻男子, 站在他们身后不远之处。
那人的容貌生得精致, 甚至更胜过沈岫几分, 原本也该是叫人能够赏心悦目的好相貌,但是因为有那么几丝不属于人类的气息而显得分外妖异。那正是沈岫曾经的师父,云浮派天玑峰首座, 季望。
沈岫喊出了那一声之后便没有说话,而季望也只是那么遥遥看着他。
穆星河眼见得气氛就要在这里降至冰点,想说点什么活跃气氛, 却是沈岫先开口了。
“我以为师父会在风海境。”
季望的面上是穆星河经常在沈岫那里看到的冷淡——没有喜悦,也没有什么厌恶,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两人果然是一对师徒。
“那个法阵是我亲手布下, 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 即便我非在此界,我也能感受到。”
“师父,此事一了,我束手就擒,任您处置,”沈岫忽地微微叹了一声, 他神情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同愧疚, 但是语气却是坚定的,“但现在不行。”
远处的篝火几乎烧尽了, 只剩下一点火星,倔强地亮起在这个寒夜里。
而远处的崖上忽然有个身影落了下来, 他人未到而声先至:“哎,这不是季望吗,你不是自请去看守风海境?找人同你替没有?没有的话怕是过一阵子你也得到这里陪我了,稀客啊——不过你这个人无聊死了,还没有这个小兄弟有趣呢,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人说着说着就过来了,也不知道怎么能走得那么迅速,一把揽住了穆星河,好像跟他很熟的样子。
季望被这个人说了一通,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赞同还是无所谓。
沈岫见到来人,垂首唤道:“李师叔。”
穆星河却是诧异地转过头看着那个正在同他勾肩搭背的人,沈岫都要喊一声师叔的辈分,怕应该不是他想的什么金丹师兄。
对方也留意到了他的眼神,“嘿”了一声,对待沈岫却是疾言厉色的——他原本还在笑,望向沈岫的时候忽然声音便冷了下来,厉色道:“谁是你师叔?云浮还有你这样的弟子吗?”
沈岫垂眸,似乎并不为对方气势所扰,只是异常恭顺道:“师叔教训得是,弟子大逆不道,自然不敢留在云浮。”
穆星河感觉自己身边的人抖了一抖,龇牙咧嘴道:“算了,这种场面话就别说了,听着就恶心,你这人当了魔君还是一点都不好玩。”
沈岫勾起唇角来:“师叔谬赞。”
沈岫的眼神落在穆星河身上的时候显得温和了一些,为他解释道:“这位是天璇峰首座,李停云师叔。”
云浮七峰首座,今日此处就有了两位。穆星河虽见过几次掌门,但这些七峰大佬却是没怎么近距离接触过,此时当然是十分好奇,不住打量。
大约是因为沈岫的态度,李停云也是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把他勒得更紧一些,把他给拖走,说道:“对对对,是我是我,有没有倍感荣幸?跟我来,我跟你说点沈岫小时候的事。”
穆星河能感受到他是想给那对师徒一些独处空间,虽然莫名有点不舍,但也是摆摆手同沈岫示意,跟着走了。
两个多话的人走了,这边就显得越发寂静。远处篝火又重新燃起来,火光在风中一跳一跳的。
“我没想过要怪你,”季望的话语有些突兀,打破了此刻的寂静,他的语气在只有沈岫与他相处的时候柔软了一些,带着长年累月相处的不自觉的亲近,“我是你师父,却不能了解你半点非要出走云浮的动机,不能为你解决一点祸患,罪责在我。”
沈岫此刻却是笑了。那非是他平日里那几乎没有温度的笑意,也不是他作为临渊君冷淡而对万事不关心的神情,那是很温和的、春风化冻一般的、在他还在云浮的时候很常见的微笑。
他的微笑里带着叹息:“我知道的。当初他——就方才那个傻小子——说过,您自责太过,自请前去风海境,我也知道。但是错便是错,事情我解决不了,是我修为未到,不是师父的错。我不想叫师父为我忧心。”
季望在看着自己昔日的弟子,他的神情总是很冰冷,语气也往往毫无温度,这总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冷漠的人。
他沉默了许久,在冷风稍微止息的时候,他开口了。
“我本不喜欢收徒。一者我毫无耐心,对他人也无甚热情,不适合培育弟子,二者我是半妖之躯,修炼同寻常人类不一样,你们的切身痛楚好比寿元和躯壳,我都不能体会。但他们说我已是一峰之主,总该收个徒弟以示有所传承。于是我收下了你。
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有一天成就会在我之上。你果真天资过人,自己也心无旁骛,境界一日千里,他们都说我教得好,实际上恐怕只有你我明白,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来,我待你不闻不问,你的修行与我全然无关,你去,我也茫然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