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星河把册子钟子津,钟子津伸手接过。那是管事连夜整理出来的死亡名单。
最近京中不宁静,就几日的死亡之人都能写出满满一本来。钟子津草草翻阅一番,口中念念有声:“疫病……老死……暗杀……咦。”
他的“咦”停留在一行字上,而后飞快往后翻阅起来。
管事是个很靠谱的管事,他记录的不仅仅是死者的名单,上面还记载了城中姓名死因年岁身份,以及死前的踪迹。
有些人死前曾流连花街柳巷。而说到京中的青楼妓坊,没有一比得上红袖楼。
“你说人为什么会去青楼?”穆星河忽然问道。
钟子津合上册子,递还给友人:“寻欢作乐、来往应酬和……打听消息。”
他的手已经按住了剑柄。
穆星河微微笑了笑。
钟子津是个剑痴,向来一心扑在剑道之上,可他并非什么都不懂,一个人能独自在外历练不被世间风雨所击倒,向来不只因为他有何等力量。当初他们对面不识,钟子津几乎骗过了他,如今的钟子津也可以不需要借助他人,分析出可用的情报。
穆星河想起他曾经有个很为他操心的师兄,可以让他大喇喇说出卖身的话也不怕没人赎身。但如今钟子津已经一人走过万水千山。
穆星河的思绪飘散片刻,很快转了回来,说道:“是了,酒色误人,酒酣之时,美人在侧,总会酒后吐真言的,自然有人心思活络,往这里打听消息。你说现在还有什么消息好打听的?不过是我们这些人想知道罢了。然而不想……他们打听消息是打听到了,出了红袖楼,他们就没有机会利用这些消息了。”
“我们到来,她恐怕也知道了。”
钟子津神色凝重,他的手指在抚摸着他的剑。
穆星河却是神态轻松,他倚栏望着远处,听得明白钟子津的言外之意,于是微笑道:“不会,她不敢这时候对我们下手。”
钟子津不解道:“她已解决那么多敌手,所得应该已足以叫她有自信铲除绝大部分人。”
“因为我们不是来打听消息的,”穆星河缓缓解释道,“我们来了,然而不去打听消息,大喇喇待在最高处看风景,她会怀疑。我们来了两个人,你是一个剑客,我是一个少主,不管是谁,假若单枪匹马前来,必有依仗。尤其是你,手执利剑,投靠于我,我若只是少主,多这样一个保镖,保镖定有不凡之心计,令人惊叹之战力,可借少主引来敌人,我若不只是少主,这个地方本不容人结盟,毕竟终究要有一战,朝夕相处互相提防太累了,你必然有极强的力量,才能令我甘心与你合作。这两个人,故意来到这里,她会提防,她不会直接在这里冒险。你看册子上别人死的位置,没有一处是红袖楼中,便应该明白,她是不敢的。”
穆星河话音落下,不远之处却传来低低的笑声。那是女子的笑声,因为这个奇异的低哑声线,而多出几分柔婉,那声音淡淡的,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谁说我不敢?”
钟子津一剑出鞘,剑锋指着声音的来处。
方才那喝酒醉倒的白衣女子却是缓缓坐直起来,她唇角含笑,眼中带着些微的水雾,看不分明真实的情绪。
穆星河眼角一跳。
这个人其实只是出于他的审美喜好随便一指的,他不曾想过这个人会有异常!
她微微侧着头,含笑看着两人,她神情清醒,方才双颊酡红的醉态好像全是伪装。
但如此平静的神态,却叫人觉得万分危险。
目光交汇之中,穆星河心念微转,迅速镇静了下来。
他笑了。
“不是你。你不是她,”他缓缓从钟子津身后走出,走到女子面前,眼眸清澈,态度悠然,“我没有必须指定你的理由,你的模样令你在此处也不算地位极高之人,无法探听哪个客人是目标。你本身不应该出现在此处,在青楼,扮成一个女子,还是很寻常的女子,目标最可能是向其它青楼女子下手,令你有好处的,只能是那个母蜘蛛,不是我。所以这是个很糟糕的巧合。”
女子看着对面的年轻人。她一直没醉,而是听那个少主同自己的侍从对形势娓娓道来,思路清晰,目光长远。他是飞云银庄的少主,这个身份说不上太好,也说不上太坏,说坏是因为本身没有太多保护自己的能力,还容易树大招风,然而说好却是对于擅长解读繁杂情报的人而言的,很显然,飞云银庄在他手下很好。
这个人有种很特别的气质,总是笑眯眯的,好像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什么事情都不会出于他的控制之下,声音明快,眼神清亮,像早晨的日光,带着谁都无法抑制的蓬勃生机。
好像即便暴雨来临,他也不会低一下头。
谁都无法让他认输,谁都无法将他打败。
少主说着糟糕,手却不大老实,以扇子托起她的下巴,朝她一笑:“啊,面皮毫无瑕疵,瞧不出是易容还是真容。”
她伸手缓缓将他的扇子格开,他那动作其实并不包含恶意,所以她也不恼,反倒是笑了——她其实很爱笑,反正身份被识破了,多笑笑也无所谓:“易容如何,真容如何?”
“好像都不如何,”少主想了想,含笑凝视着她,“真容的话你就是一开始便在青楼中,要对那女人动手,还不到利益最大化的时候,易容的话……你的拇指和食指上、无名指指腹上有茧子,是常翻阅案牍、提笔写字之人,易容、案牍、有势相助,恐怕是重楼凤阁高位之人。但无论是谁,现在和我动手,只会打草惊蛇,两败俱伤。毕竟,真正的肥肉,不在我这里。”
女子伸手拾起棋子,在手中抛掷起来,又迅速捡起,再度抛掷,那是小女孩之中很流行的游戏。她把棋子都收拢于手中,落入棋盒里,最后看向穆星河:“这是打算同我寻求合作吗?”
“什么啊,”穆星河笑出了尖尖虎牙,“这不是威胁吗,要么在这里同我们打架,你毁去身份,失去好处,可能还要受伤,还会死,要么就让我们帮你行刺,好处的话……五五开怎么样?我们这里两个人,你还赚了。”
女子笑容敛住,上下打量穆星河一番,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刚才就不该出声?”
“你不出声,我们待会采取行动,一样打草惊蛇,你一样亏了呀。”穆星河十分无辜。
女子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用袖子遮住一半容颜,低低笑了起来:“好嘛,总之今天就是我倒霉。”
她是这样说的,可是她眉目舒展,却像是想通了什么、又得逞了什么一般,十分愉快。
染烟的手染着蔻丹,双手洁白,柔若无骨。
可她并不喜欢。
她往日的手骨节分明,瘦削而有力,握过符咒,掌控法宝。她不知道该死的为什么她要扮演青楼女子,但她终究还是接受了这个身份,低首为男人斟酒,软语说着京中闲事。
幸而能与她对话的男人多半对她的色相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京城里的大人物,与他们的性命。
当然,她对会与她提起这些事情的男人也很感兴趣,献上好酒,点燃熏香,送他们离去。
在必要之时,远远跟随,一道术法了结他们性命。
但此刻,门外响起叩门的声响,丫头打开门去,一个女子笑盈盈地捧着胭脂,殷勤地看着她。
这一次行动纯属穆星河抱大腿捡人头。
女子是个做事利落的人,时辰一到,她没有废话直接招呼穆星河过去。相比起穆星河来说,她太过熟悉此地,在红袖楼中也有内应,略施小计便引来了染烟。染烟从未识破她这个姐妹同是对手,轻易露出破绽。但染烟力量之强,也非一合之下能够解决。
好在女子同样是吞噬过许多人的力量,加之还有穆星河于钟子津从旁协助,花魁终究香消玉殒,留下一地的药物与两三个法器。
女子出力更大,她说自己法器全拿,其余药物均分。穆星河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丹药,眼睛都看直了,他很高兴,还教导钟子津:“所以说,世界上收益最高的事情是坐收渔翁之利。”穆星河和钟子津瓜分战利品,女子只是笑盈盈看着,竟然没有一点意见。
她的目标达成,便不打算在红袖楼多待,很快便告辞离去。临了,她忽然问道:“多个朋友多条路,不妨告诉小女子两位英雄的尊姓大名?”
“可以,”穆星河十分干脆,“我叫高阳,他叫李子怪。”
女子依然在看着穆星河,忽然笑了,转过身去:“你们可以叫我鸠雀。”
鸠雀步履轻快地离开了红袖楼,此番她扮作红袖楼里的丫头,为姑娘送情诗给老顾客,只是她这一去便不打算回来,旁人也再难以找到她。
除了刚才那两个人。
她的确来自重楼凤阁。
想到重楼凤阁她的嘴角微微扬起,那双眼睛里也充满着真实的笑意——权力在手的感觉令人愉悦,哪怕这个权力再也维持不了几日。
“狡猾的男人,留下的尽是假名,”尽管如此,她却不甚在意,“不过……少主和剑客,可以趁机早些解决了。接下来朱衣使会和左相两败俱伤,我潜入皇城看看真正的话事人是谁好了,这日子……可真有趣啊。”
女子习惯性抬起袖子一笑。
穆星河吞下药物,感觉力量源源不绝而来。他觉得,或许他想的话,便可以在这里使用风唳碧空诀了,天地的灵气重新回归他掌握之中。
他看着下边轻快地消失在他视野中的身影,摇了摇头:“女人啊女人,分明心情特别好,还要表现得好似吃了亏一样。”
钟子津信手挥剑感受手感,闻言讶道:“为何?”
日头缓缓沉落,天边有青碧之色。
“她才没有被我威胁呢,你知道她凭什么和我们交易吗,”穆星河叹了口气,“一个青楼女子消失可能会令人奇怪,但是只要是少主来过了,花魁没了,最大的嫌疑人不是青楼女子,而是少主,这样别人察觉不对,追查回来,是我们把花魁杀了,她的战利品都在我这,自然是针对我。我们的日子要不舒坦啦,她拿了战利品,非但在一旁逍遥,估计还会准备办法杀我呢……”
穆星河望着远处,面颊沐浴在晚霞中,目光好像被夕阳点亮:“不过没关系,本来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一旦获得了力量,我们就必须找机会把自己暴露出去,她正好帮了我这个忙。”
穆星河看着日落中的京城,那条血色河流过处都是一片混乱,依旧没有被人制止的迹象。
楼下的花街越发热闹,穆星河打了个哈欠打算趁早离开凶杀现场,却看见楼下有人白衣白马,缓步行过。
他身后是身披铠甲的如山兵士,踏步间地面都为之震颤。
楼下的女子尖叫着掷手帕:“呀——左相骑马也是威武不凡呀——”
那人感受到视线,缓缓抬起头来,眼神冰冷沉静,欺霜赛雪的一张冷峻面容。
作者有话要说:
我居然更新了,还更新了那么多,真是太令人感动了!
第196章 快递
左相只一眼便打马离去, 两人的目光短暂地在空中交汇片刻。穆星河感觉自己已经被认出来, 不过是此刻左相无暇与他计较一二。钟子津注意到的时候只看到了左相带兵离去的背影。
穆星河此时却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沈岫以前也很喜欢白衣,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能把那一身衣裳穿得那么好看的。”
钟子津的情绪显而易见低落下来:“之前见面,我都没机会向他请教——当初我还说要帮你呢。”
穆星河收回目光,笑了笑:“后来……我们便没有再相见。”
他看到钟子津有些茫然的神情, 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钟子津不知道沈岫来过的事情,更不知道当初岛上之事或许还有更复杂的原委。因为彼此都看不到希望,因此彼此都绝口不提。穆星河心中大概知道如何, 却无法捉住对手的一点痕迹,而今回想起来,当初眼里满怀希望想要迎接新生同时追到沈岫的时光就好像年少轻狂的一场梦一样。
春风得意的年少,已经隔了万仞山, 千重海, 就如同他和沈岫。
“你还是得帮我啊,总有一天得再见的,”穆星河回过神来,低低一笑,眼中流动着穿越许多时光而来的柔软,“我对这个人可是势在必得。”
他淡忘了很多人很多事, 然而沈岫的身影从未在他心中淡过一分——沈岫用剑指着他, 沈岫转头不看他,沈岫望着他微笑……他想去拯救他, 也想去破坏他,想打破一切距离, 揭开所有秘密。只能由他做到,不可以是任何人,哪怕沈岫自己高兴,也不可以。
钟子津怔怔望着他,穆星河回过神来,脸开始发烧,干咳一声,扭过头去,指着远方:“我们不谈这个,最要紧的是现在这个相互屠杀的死城活下来,一个都不能死。”
穆星河本有心带钟子津体会一番京城最后的繁华,但看左相的派头,少不得会同朱衣使交手一番,穆星河不愿意做被殃及的池鱼。
穆星河的预料是正确的,左相和朱衣使果真打起来了,据传左相负皇命捉拿叛逆,朱衣使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只不过左相本身没有兵马,此时带着兵马,不知是皇上的任命还是极乐宫的伪装?
外边一片兵荒马乱,穆星河关起门来,装良民,什么都不管。
今日赌坊不开门,管事可以早早来候命。他又带了一本小册子过来,穆星河随手翻了翻,笑了:“今天估计统计不过来了,皇城司和左相把整个京城搞得天翻地覆,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明日赌坊也不必开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若是有缘,此次京城变故后会有人把你们找回来的。”
管事显现出一些犹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