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还悠哉游哉地跟着观察四面的形势。先时的变故让人们万分提防,于是穆星河能看到他们各显神通、加强防备,有人放出小鬼探路,有人身被石层,有人剑气护体,有人打伞隔绝四面的气息,唯独昆吾刀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大步走在众人之前,脚步溅起些微的雪痕。
他面无表情,穆星河却隐约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兴奋。
不是凝重也不是警惕,他往着几乎算是孤注一掷的前路迈去,是十分的快意。
有点像以前某些时候的他——为什么要说以前?穆星河的思绪忽然停顿下来,他抓住那一点想法的尾巴,却感觉有一股凉气涌上来,来自他的心底。
穆星河心思不定,恍惚间发觉前面日头渐渐升起,雪后的太阳竟有照耀一切、融化万物的灼烈,众人见得变化,明空大师双手合十,真力凝成金钵之形环绕着众人,是防患于未然地隔开了阳光。
幸而这日光并无诡异之处,人们依旧能够继续前行。紫气指引往前是一处荒废的园子,草木参差,几乎看不清道路。他们的脚步停下来,一人双指并拢,召出凛然剑气,斩碎挡路的草木。那些草木果然含有奇异之力,在枝叶被斩断之后,好似顿时失去生命力一般纷纷萎落下来,那人还未放心,直将附近的草木全数斩碎才收去剑气。
穆星河收回目光,却见沈岫依然望着那处,依稀察觉到一丝不妙,但他未及开口,人们简单交流几句之后,已经继续往前走去。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穆星河忽然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呼,就来自于那个斩断枝叶之人。
只见在那岩石地面上,有看着极其柔软的草芽突破了坚硬的岩石,迅速抽枝长叶,插入剑客的身体之中,植物生长在他的身体里,仿佛吸食着他的血肉,他的身体似乎被抽去了骨头,血肉化入越发茁壮的植物里,藤蔓仿佛炫耀一样朝着他们招摇。
这场面可称惨烈,有人声音好像带着满腔血泪,大喝一声“宗主”便持剑劈向植物。枝条断去,却如有生命一般不断跃动,插入持剑者的身体,让他化为新的养料。
四面草木枯折,风声呜咽,一片衰败之中,只有道上两棵植物,因为吸食人的血肉而显得如此繁盛,那盎然的绿意还在不断生长,带着神采奕奕的亮泽。
血腥渐渐散去,在渐渐消泯的血色中,有繁花盛开,那是洁白而硕大的花,却散发着浓郁到几乎让人窒息的香气。
众人心下恻然,却无人敢再度出手,白发刀客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果断往前去了。
明空大师叹了声“阿弥陀佛”,收起金钵,默然前行。这一场危机因为两个人的死去而中止,前面看来再无风险,可已经无人说话,天地只余他的的步声,等待不知如何提防和破解的危厄。
紫气指引着他们前行,他们穿过一片紫藤枯萎的回廊,走到一处架着木桥的湖泊,水面平静,水波明澈,倒映着日光和枯柳假山,仿佛就没有经历过之前那场大雪一般。人们踏到木桥上,木桥震颤起来,甚至发出细微断裂的声音,他们不敢再耽搁,不觉加快了脚步。
碧落微微侧过头去,看自己倒映在湖面上的影子,青丝如瀑,粉面桃腮,姿态娇娇怯怯,可眉目间自有顾盼风流,纵然绝境,依旧是好颜色。
她轻轻一笑,就要转过头去,却发觉水中那朦朦胧胧的影子却是又缓缓一笑,她反应极快,口诵法诀,几道粉烟护住她的身体,而与此同时,那影子却从水中探出来,穿过粉烟的屏障,捧着她的脸,轻轻落下一个吻。
影子生着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巧笑嫣然,眼波明媚,朝她吹出一口气来。
碧落的身体在这片刻之内片片碎裂,化为一道道青烟,消失在风中。地面上只剩下一具白骨,一头枯败的长发。
红颜白骨,不过刹那。
人们的脚步一顿,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行走得更快了。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们之间,他们自忖经历过无数险恶,对危险有着比常人更甚的提防,此刻却完全无法预料到死亡何时会来,如何能免。
又好在他们恰是经历过重重险境,短暂的惊愕过后他们已是冷静下来,他们首先反应过来的是碧落乃是“生”的携带者,她死了他们的路是否还能走下去。
而万幸指引他们的紫气还在。
他们行进比先前更加缓慢,遇到一切可疑的事物都不遗余力地回防,好在像之前那样的杀招没有再度出现,直到他们走到正房之前。
正房之中是一眼可见的诡异。那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满室的铜镜。
“……镜子一类的法宝,多以反射为主,若是有隔绝光线的术法,或许能破除这个困境。”瘦猴思忖道,他说是如此,眼神却是看着断魂陵主人。
人们的目光也是看向断魂陵主人。
唤鬼之术,生于阴寒之地,作为鬼修大家,断魂陵主人定有隔绝光线之法,像魂灵这种非实体之物,也定然难以被铜镜反射。
但他们向来水火不容,能同路而不起争端怕已是极致。如今知晓出了客栈后其它人死亡也不影响道路的指引,或许自然而然他便会袖手旁观。
断魂陵主人微微抬起头来,兜帽盖住他一半的面容,只显出苍白的下半张脸来。
“已是此等境地,昔日的仇怨对抗,又有何意义?”断魂陵主人声音冰冷,嘴角却微微抬起,是一抹疲惫的冷笑。
他一手指地,一只只剩下白骨的手托着小小的骷颅钻地而出,骷髅眼放幽冷的绿芒,在白骨上不停转动着,人们只觉一阵阴风吹来,无数黑色的鬼影在他们身边凝聚着,遮盖了他们的天地,只剩下骷髅眼中那点幽绿,指引着他们前行。
黑暗中仿佛只有心跳的声音,断魂陵主人测量着脚步与距离,将白骨骷髅收入袖中,鬼影散去,天光慢慢回到他们的视野之中。人们看着周围的人,不由舒出一口气——大家都还在,至少这一程里,没有谁丧生。
然而人们很快察觉到诡异之处——他们身后的光线,太暗了……
当他们回头看去,却看到镜子里漫出一只一只的鬼影,高低不一,身形各异,缓慢地向他们游来,正是断魂陵主人之前所召唤的!
人们惊疑不定地望向断魂陵主人,自然以为是他做了什么手脚。却见断魂陵主人却是面色苍白,手上动作不断,再次唤出法宝,念诵的仿佛是指挥鬼影销毁的法诀,然而那些鬼影动作却骤然加快,向断魂陵主人扑咬而去!
当鬼影散去之时,断魂陵主人只剩下一具骨架,撑着他空荡荡的衣服,茫然地跟随着鬼影们逆行着走向铜镜。
鬼影们一个个游入铜镜之中,消失无踪,而他跟随着他曾经的扈从们前行,他只剩骨架的身躯撞到铜镜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而后委顿于地,再无动静。
接连的死亡、不可抵御的强大力量终于让人克制不住恐惧,他的下属嘴唇颤抖,面色苍白:“反抗也不是,不反抗也不是,这……如何能活?”
“城主这样让我们死有何意义?”瘦猴双眉紧锁,“我们之中,有什么相同之处吗?”
“我看是没有的,”穆星河一直静静看着,静静跟着,此刻才开口说话,“你们来历本领行事风格都不一样,活下来很多时候也是随机事件,除非城主就在我们之间,随时更换布置算计我们,否则难以如此……”
他此言一出,却有人立刻反应过来:“以杀人取乐,可能更像你的作风。”
穆星河听着便笑起来,他行事的确很随便,可能看在别人眼里便是放纵不羁喜怒不定,又是异界之人,全程都没有紧张之态,嫌疑确然最大。
“但我不是,我的修为你能感觉得出来,设计陷阱绝对不可能那样毫无痕迹,”穆星河扬眉一笑,眉宇里却没有半点因为死亡接踵而至带来的阴暗,“既然对方比我强很多,那我们也不能一下看出来,当下自然是找到新的线索,好好活下去才有资本和城主博弈。”
但纵使穆星河如此说来,也没有人能放下心中的不安,死亡好像无法躲避,也完全不循常理,到了这一步他们才知晓,光是活下去都如此艰难。
人们沉默地前行,人们终于是离开了那片园林,面前是一片低矮建筑,雪色重新回到他们的视野之中,带着逼人的凉意。
地面上不知谁堆了两个雪人,嘴角不知用什么堆出了一道血色的微笑,叫人心惊肉跳。
但即使如此,有先前的教训在前,至此已经无人敢轻举妄动。然而雪人却是缓缓地抬起手臂,仿佛在向他们招手致意。
正面对雪人的人吓了个够呛,但他反应还算镇定,当即念诵法诀想要召来术法回护自身,却不防被人一声喝止:“慢着!”
穆星河急急一步挡住他,手中掷出一物,在他们面前爆裂开来,金光灿烂,叫人眼睛都几乎被灼伤,一阵巨大的气浪随之而来,几乎要把人掀飞。
——何其剧烈的力量波荡!
而波荡之后,那两个雪人竟是消失了,天地重归平静,穆星河越过人群,自己走了几步,四周静寂,但人们所提防的报复终究没有到来。
那个年轻人在天光血色中回眸一笑,眉宇带着少年才有的明朗意气:“我赌赢了。”
“方才施主自毁之物是佛门之宝,渡岸金灯。”明空大师双手合十,说道。
“是,我们不要再想什么术法破解了,”穆星河叹口气道,“这里有绝对的规则,脱离于我们的常识之外,只能……以暴制暴。”
有人奇道:“为何先前我们的力量无法限制他们?”
穆星河摇摇头:“不是我们的力量,而是法宝的力量。绝对的规则之下,只能使用绝对的力量,把法宝都拿去自毁,将法宝所有的力量凝聚在那一刻,我们才有绝境下的生存之机。”
听闻穆星河的提议,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那这之前我们去争夺法宝岂不是都在做无用功?”
穆星河悠悠反问道:“莫非死在这里,之前便不是做无用功?”
明空大师了一声,口诵佛号,说道:“一切皆是身外之物,施主是心境明澈之人。”
沈岫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穆星河施为,瘦猴忽然迟疑着问道:“倘若你这个办法无用,这一次只是凑巧解决呢?”
“那我也没办法呀,”穆星河耸耸肩,“那就只能死了,敌强我弱,敌暗我明,不做一点牺牲,怎么能知道更多的东西?——诶,别气,我不是把你们的命当做试验品,我本身也可能是那个倒霉蛋,都看命吧……”
他们这样一来一回说着,白发刀客却没有受这些变故所扰,身影却是越来越小,是远远地同他们拉开了距离。
那是一个标准的刀客的身姿,金刀大马,携风而去,神气内敛而意态豪阔。
穆星河见过很多剑客,甚至他的朋友——钟子津与温行泽便是两个风格截然不同却又无比出色的剑客。剑客身上会带有剑的意志,明锐、飘逸、优雅、决然。
昆吾刀是一个刀客,身上所有也是独属于刀的气息。阳刚、狂猛、霸烈、酷绝。他眼中只有自己的武道,但依然无碍于他的地位,他站在那儿,便是当世英豪。
穆星河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并不需要我们。”
白发刀客先一步离开,众人在原地整理自己的法宝之后再度启程,幸而穆星河的猜测是正确的,当人们遇到异象第一时间献祭法宝以后,果真成功度过了许多危机,但也有人因为献祭法宝有所犹疑而不可避免地死去,及至之后,人们的法宝越发稀少,就连穆星河之前趁火打劫的宝物此刻也是所剩无几。
太阳不知不觉消失了,天色晦暗,黑云沉沉,枯叶在风中飘舞,因为一地的雪,而更显诡异和冰寒。
穆星河此刻看见了一座城立在他们面前。而白发刀客停留在城门前,抬头望着,他听到声音,扬眉一笑,在晦暗天光下却有着不一样的明亮之色:“你们来了。”
穆星河只觉无比荒谬——他们本在城中,又为何又走到一座城之前?
他看向城门的牌匾,“双绝”二字映入他的眼帘。
他怔了片刻,忽然手掌一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穆星河懂了!
感谢何煜的地雷~
第231章 把酒对刀论武
他缓缓回过身去, 看着身后疲惫不堪的高手们, 兴奋的神情慢慢沉凝下来, 带着几许复杂之色:“我知道怎么出去了。”
众人在那一路上有穆星河的多次提醒方才化解死局,此刻他已是深受信任,说出这样的话也无人质疑他, 而是被追问是什么样的方法。
穆星河眼眸沉沉,看着一路战斗、躲避最终活下来的寥寥几人,缓缓开口道:“死——死了就能离开这里。”
“小兄弟你这玩笑不太好啊……”有人怔了一下便笑道, 而后他看着穆星河的神情,笑容也渐渐止住了。穆星河向来态度懒散,姿态随便到看起来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如今第一次呈现出这样算是凝重的神情, 可见他那一句话是何等认真。
“这是什么意思?”那人追问道。
又有人怀疑道:“凭什么叫我们去死?”
穆星河缓缓抬手止住了他们的喧嚣, 微微抬起头去望向远方黑沉沉的天空。
光线晦暗,使得他淡色的眼眸都呈现出几分暗沉来。
“可能一切要从这个废城说起。——你们觉得废城是什么,一个满地珍宝的乐园?一个遍布死亡的陷阱?但其实从废城这里就可以看出不合常理之处,一个同时具备了不同时期、不同地域风格建筑物的城池,带着它们最鼎盛时期的姿态、和最丰富的宝物,这是常理无法产生的, 因此可以得出结论, 这是一个人为制造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