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城主做的,”瘦猴眉心深锁, “但早在客栈之时我们已经在疑惑他这样大费周章意欲何为,如今你提出这个, 是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一个强者的能力、他的宝库是何等难有极限才能制造出这样的城池?退一步说假如这一整个废城都是幻境的话,他的能力也可与先天灵宝比肩……不,在对你们的控制上,甚至比先天灵宝更胜一筹。”
瘦猴脸色渐渐难看下来,质问道:“这又与我们何干?”
穆星河却是微微笑了一笑:“你如今这般问,怕是想到了什么。”
“你们都是这个世界里立下过功业、名扬过一方的人,带着自己的兄弟下属来到这完全陌生的诡异之地,为何对城主、对废城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了解,就可以为了那所谓的金丹孤注一掷?……这合理吗?”
声音落下,他们面上的骇然之色更胜过之前面对无法解释的险境的时候——因为这些诡异之处来自于他们本身,因此比外部施加的力量更为可怖。
穆星河却无暇照顾他们的感情,继续说了下去:“这是我们在客栈的时候的疑惑。出了客栈之后,我们开始面对更多无法解释的事情。——随心所欲的死亡陷阱,无法破解的术法,老实说,这对我的震撼比你们身上的谜团还要大。”
穆星河手微微抬起,一点流风萦绕在他的手边,须臾间又化成点点星光垂落于地。
“我是一个修习了很多年术法的人,也曾在没有术法的世界停留过很长时间,”他垂着眼看着那些星光消逝在雪地中,“没有术法的世界失去过于强大的力量,却也有力量的制衡、规律的存在,而术法的存在的世界,术法再如何天马行空,也要需要遵循固定的规则——力量是有来源的,彼此是相互存在相互呼应的,从力量的起始到产生,必然存在克制它的关系,也存在着可融为一体的空隙,这是我从一开始运用术法就感悟到的基础。可是在出了客栈之后,这一切都被颠覆了。”
穆星河感受到目光,是白发刀客回首看着他,他抬抬嘴角当作打了招呼,又继续说了下去:“这里充满着‘绝对的规则’,力量出现得随心所欲,它想什么时候来就来,让你什么时候死就死,依照术法之理根本无法解决,只有牺牲力量、或是牺牲他人才能勉强消弭。它违背了‘理’却能存在,叫我感觉不安。”
“于是我开始想以前的问题,我想到一样事物,同样具备着‘随心所欲’‘不计逻辑’‘不循常理’的特性,也叫局中之人不知不觉顺从本不合理的要求,”穆星河看着那些面目各异的人们,低低叹息一声,“——那就是梦。而你们,是梦中人。”
瘦猴干笑一声,眼神冰冷阴霾,说道:“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都在发梦不成?”
穆星河看着他,眼神带着他身上少见的些许怜悯,却一直没有说话。他那勉强的笑容就慢慢枯败下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简直荒谬!我这一生……我的弟兄朋友,我所得所失,我受过的伤,挨过的刀子,砍过的仇家,……连同我这个人本身,莫非都是假的不成?”
在他波动不定的眼神中,穆星河将话慢慢说了下去:“我这个想法可能比较武断,所以之前并不能确定。直到我见到了这个‘双绝城’,城中有城,那为何之前……去往城中各处的你们不知道?是因为方才那紫气引我们走向的是更深之处。——我们所行之处并不是平面上的城池,而是从心灵层次而产生的地势。”
穆星河轻轻叹了一口气,像秋叶随着风坠落:“这是城主的一场梦,梦里是城主一生所见的景致,是他印象深刻的战斗与英雄,是他最记得的季节,和最无法忘记的执念。”
穆星河听到一些细微的声响,是白发刀客靠在树上,抱着他的那把刀,眼神落在他的身上,平静如同古井一般。
“对于你们而言,一切的开始是一种起死回生的秘药。这也是这一场梦的起始所在。城主功力盖世,无所不能,却不能叫人起始回生,这变成了他的执念,投射在了他的梦中。他想救的人也时时出现在他的梦中,成为指引你们前行的线索。”
“那个男人!”
穆星河点点头:“是啊……是他,他不是城主。可城主却将他放在了心底,因无法为他起死回生耿耿于怀,几乎疯狂。双绝之城,一绝是城主,二绝却是那个人。城主想救那个人,那个人反复出现他梦里,给人以虚无缥缈的希望。但这总归是一场梦,他救不了那个人,他心里甚至清楚那个人不会再回来,因此只能见得些微残影。”
黑云压城,天色越来越暗,风吹动杂碎尘灰,穆星河伸手握住一片吹来的枯叶,散开时它已化作粉末,洒落在漫漫雪地中。
“梦境到最后一切逻辑开始混乱,情节开始颠覆,开始走向疯狂与死亡,宛如你我的噩梦,”穆星河微微一笑,“当人清醒意识到噩梦的时候会做什么?第一,提醒自己真实存在的事物,让自己告别这个梦境——但你们能够想到自己的真实吗?”
“我十五那年叛出山门,吃过别人丢弃的菜叶,被人动咎辱骂,被人殴打,为人顶罪,”瘦猴面色数度变幻,“再度被驱逐,幸而自行领悟一招半式,无意中救过的人一路追随,一点点在世上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立足之处……你说,这些都是假的吗?”
穆星河没有回答。
是真是假,当他们的思路无法突破原来的界限就已经结果分明。
他复又开口说道:“想要梦醒,还有一个办法,那便是疼痛。自己感受疼痛,让自己退出这里。”
瘦猴已经走到城墙面前,手指抓着城墙,抠下一片片碎石土灰,他的手的青筋崩出,有青白的颜色,指尖却因为磨损而染上累累血色。
“死不就等于一切皆空?那么受折磨而死或是在这里死去,又有何区别?”他咬着牙问道。
“可能没有,”穆星河低声答道,“也可能……能够留下一点可能。即使是噩梦,也很少以死为终结的,或许死在这个梦中,那就连一点真切的意识都会消亡,假若自己退出,还有一线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希望。”
当然,他不能肯定,他有能够相信的真实,是完全的局外之人,他并不能确切判断他们的存在究竟是什么。
“我不能替任何人选择。”穆星河说。
白发刀客垂首闭目养神,风吹动他的白发,他倚靠在树上,身影却是那样沉默而坚定。
“我的看法与他不一样。”却忽然有人开口打断了这样的沉默,穆星河转头看去,那竟然是一直未曾说话的沈岫——沈岫这个人总是喜欢远远看着,有自己在,他连动都懒得动一下。
沈岫的袖袍被风扬起,带动那有些苦寒的清香。
“这里不可以常理揣度,术法的来临连我都无法感悟,但便是如此凶险,却是无论何等绝境都可以牺牲法宝度过。这是‘道’之存在,生灭相衡,是道之所存。由此看来,这一路的选择都是有因可循的——先给你们欲望,再叫你们获得,”沈岫的眼眸映着雪光,“而后放下欲望,放下所得,再放下自己。这是选择,也是试炼。”
沈岫看着他们,忽地一笑,即使这等情境,旁人见他的笑也稍微晃了晃神。
沈岫的目光最后是落在穆星河身上的:“他想到的是‘理’,而我想到的是‘道’,我们的结论殊途同归。”
他语罢又抬眼看着远处的城池,黑云沉沉,几乎随时要把这个城池压垮。
明空大师却看着他发怔,许久,明空大师长叹一声,双手合十,低眉诵道:“因空亦有相,诸法实相空。形形色色,即有即空。以一切法缘合始有,心生则法生,心灭则法灭。心境双空,诸法亦空。”
他忽然低笑一声,却是将方才所有垂在他眉宇间的压力一扫而空,有着醍醐灌顶之后的明朗与淡然。他就在这遍是险恶的大地上盘腿而坐,手上佛珠转动,金光在他身边闪耀着。天降飞花,他的声音越发悠远。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伴随着他的声音落下,他的身体也渐渐化作光点,缓缓散去。
地面只余一串佛珠,在这黯淡天色下仍有明澈剔透的光辉。
诸人望着那串佛珠,寂然无声。
自那以后,终是有人陆陆续续选择了死亡,或许是因为长久死亡笼罩下的绝望,或许是发觉自己并非真实存在的自暴自弃。他们的消失比想象中更为简单,叫人相信穆星河所言非虚。
唯独瘦猴依然不愿相信。他看着人们一个个消失,沉默地用他那磨损的手掌,推开沉重的城门。
“我至少要去问一问——”他深吸一口气,往前走去,身影在风雨欲来的天光中显得越发瘦削,却越发坚定。
然而没等穆星河听明白他要何所去问,所问何物,地面却冒出一重重剑刃,刺穿了他的身体,他带着一身伤口,一身利剑,依然往前走着,他跌跌撞撞,最后跌倒于地,仍旧艰难地爬行着,在地面上磨下一道道血痕,直到他失去所有力量。
穆星河许久才把目光从血痕中收回,只见昆吾刀已经站起身来,看着他们。
“你知道多久了?”穆星河忽然问道。
“在发现力量无法突破某种界限的时候。”昆吾刀将刀提在手中,他一头白发在风中颤动,眼神却是精光灼灼,不见半点疲色。
穆星河讶然道:“发现自己是梦中之人,你竟没有受到打击?”
昆吾刀微微抬起唇角,竟是罕见地露出一个淡笑来:“不,我很高兴。”
穆星河想了想,又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自信不会死?”
“我从未想过生死之事,”昆吾刀说,“我想要去,那便尽力去一看。”
他没有再多话,转身就往那凶险的双绝城走去。
“他要找城主,”穆星河喃喃道,他抬头看着沈岫,说,“这个人目标很明确,他就是要找城主的意识。”
“城主不清醒。”沈岫淡淡道。
“是啊,”穆星河叹息一声,“我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觉得这个世界的气息非常枯败,如今才知晓怎么回事。再来,一个人能营造出那样的梦境世界,力量怕是已经濒临失控,不是快死就是快疯了。”
沈岫沉默片刻:“……也可能有我的原因。”
“你的力量?”穆星河问道,“要取走就是这个世界毁灭的时候?大佬你玩的真是越来越大了啊……”
沈岫撇过头去,没理他。穆星河只好快步跟上他,说道:“走吧,我们去找城主。”
穿越了重重的阻碍,一路上同样有叫人防不胜防的致死陷阱,但他们总归是走入那一个城池之中。
城中有高楼。
高楼有歌,有花,有月,有酒。
但琴无人弹,花无人看,月无人赏,酒杯斟满,无人来饮。
这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城池。
它的主人只等一个人,没有那个人,那么他不需要任何人。
一路有血。
如昆吾刀这样的强者,在这样重重的致死陷阱下也是步履维艰,即便如此,他的脚步也从未停歇。
穆星河和沈岫循着血迹一路往前,走入空空荡荡的楼宇,浓郁的酒气伴着血腥味一同扑面而来。
他看到了昆吾刀。
昆吾刀一身伤痕,衣裳也为之破裂,晕染出深浅不一的血痕,刀口也不复往前锋利,他听得声音,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他的眉眼处已有一道伤痕,使得他的面容显出几分惨然,他却是异常平静,说道:“你们也来了。”
而后他的刀微微一转,挡住两人的去路:“我知道,你们如今已有毁灭这座城池的办法,但,再等等。”
“你想要什么?”穆星河问道,“摆脱梦境的囚笼?”
昆吾刀摇了摇头,他一身是伤,衣衫褴褛,心情却好似不错,眉梢微微扬起,带上了一些朗朗然的笑意:“我找一个人。”
他不等他们再问,已是收起刀,往前行去。
高楼之上,有酒倾倒于地,地面桌上一片狼藉。一个?01" 带着非洲式神去修真0 ">首页103 页, 腥死裂笱蟮乖谧郎希幸槐灰槐睾茸啪啤?br /> 他生得修眉凤目,是锐利又不失风流的好相貌,又是一身远远就能感受到的强横压力,可以感受得出他本身应当是纵横天下的不世强者,却因为这满身的颓败气息而看上去有几分落魄。
朱红的袖角沾满酒浆,晕开一片狼狈之色,他撑着脸,倦怠地望着酒,又好像眼里什么都没有。
他看到昆吾刀前来,眉头紧皱:“你怎会来?”
“你认得我?”
城主却不曾回答,只是不耐地再为自己斟一杯酒:“我等的不是你。”
“你等的人已经死了,就是在梦里也回不来了。”昆吾刀不去看城主那染上怒意的神色,径直坐到地上,拖过一个酒坛拍开便喝。
“你来干什么?”城主因为被打扰而显得有几分焦躁。
昆吾刀坐直了,抬起酒坛来,落到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看着城主,目光明亮。
那眼中的神采好像以他的生命为燃料,燃烧着不灭的火光,几乎要把人烫伤。
他一路跋山涉水,忘却了本身的虚妄,不担忧前路的茫茫,费尽心思,甚至主动与人同行,杀人,救人,从暴雪之夜,走到这风雨欲来的城池,不过是为求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试,为一探武技的极致。
为一个执念。
他扬眉而笑,声音回响在高楼之中。
“我要与你——把酒,对刀,论武!”
作者有话要说:
我前几天想了很久,我生日那天到底要不要更新。一般操作是生日就给自己放假,然后去浪比较开心,但是假如更新了的话,就可以给你们一个我很勤奋的错觉,真是两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