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预测是对的。
当碎裂声停止,血海变得平静,但与此同时,又是无数的枯树从血海中生长出来,枝丫曲折,却不见一片叶子。
而后穆星河便看到尖锐的枝条穿刺了一个个身体,那些尸体好似十分新鲜,还保持着血肉肌肤的光泽,然而却失去了一切生机,像是永远居留在那里。
滴答、滴答。
那是水滴落在水面上的声音。血液是从伤口中流出来,沿着身体缓缓低落到血海中,越来越多的身体开始滴血,就好似这一片血海是被尸体们的血液浇灌而成。
而后是涉水而行的声音。
穆星河抬头望去,一个须发皆白的憔悴老者自远方行来。
这人却是左同光与渊一华的师父!
那老者手牵绳索,绳索背后却是一排一排面目模糊的人们。
血海中央忽然升起了尖锐的荆棘,暗色的荆棘之中,被困住的少年眉眼漆黑,眉间的火纹印记分外显眼,显然是渊一华!
渊一华失声喊着“父亲”“母亲”,神色挣扎而彷徨,喊得喉咙几乎出血,不见以往半点意气飞扬的模样。
老者却似乎置若罔闻,将人们挂在树上,任尖锐的树枝刺破他们的身体。
血滴落得像雨一样。
渊一华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来,只如同垂死的兽类一般,嘶哑地说着:“不……”
他眼睁睁看着人们都变成了树上的尸体,也眼睁睁看着老者从树上抱下来一个婴儿,额间有火纹一般的印记。
他的手臂被荆棘划出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在无尽的血色之中,手指颤抖着按住自己的眉心。
那是同样的火纹之印。
荆棘越缩越紧,渊一华在这样的牢笼里发出困兽一般绝望的声音。
“可是,这狗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绝望仿佛潮水侵漫,穆星河的心绪却勉强保持着平静。他明白周遭的形势又是一重困境,若是“渊一华”真的被荆棘伤害至死,他们恐怕也不能从此间离去。
穆星河却下意识寻找沈岫,唯恐他被荆棘所扰,当他的目光终于捕捉到沈岫时,却发觉沈岫正在注视着自己。
沈岫站在一旁,声音依然清醒:“水底下没有荆棘。”
穆星河眼见渊一华的肩头已经被荆棘尖刺所刺破,心知不能这般下去,探出术法,术法一出手却顿时散去,再也感知不到一丝气息。
他记起沈岫方才的话语,忽然灵光一闪,双手一拍:“有了。”
他随手一掷,符纸落到水里,蓦然燃烧起来,水面波荡,一个男人自水中而出。
那是一个手握折扇的男子,他皮肤泛着有异于人类的微蓝,一条游鱼伴在他身旁,他手中折扇轻摇,不动声色之间,却有一种惊人的威严。
毕竟这个式神是荒川之主。
——荒川河域的帝王!
他凝聚起黑色的妖力,黑漆漆的鱼群在血海之中会合,而后巨大的水流涌上,在荆棘之中将渊一华吞噬,当血海复归平静,渊一华的身影已经在荆棘之中消失。
荒川之主立于血海之中,漠然而视。
荒川之主是一个输出定位的式神,他有一个特性曾让他成为对抗椒图体系的利器——他的水流能吞噬敌人,将敌人从椒图的保护之中拖出来。因此在这里穆星河在思考,同样是在水域的环境里,荒川之主是否能在荆棘包围之中将渊一华吞噬?
他猜中了。
血海再度开始翻涌,一瞬间好似海潮褪尽,陡峭的山道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穆星河扬眉一笑,看向沈岫:“如何?”
沈岫拍了拍他的脑袋:“很好。”
先天真魔谱打量了他们片刻,疾步走开,低声骂道:“恶心!”
而景物成型不久,一个身影渐渐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落叶飘零,渊一华跌跌撞撞地走在山道上,明明没有被追逐,他却好像逃亡。
冰冷的剑锋阻断了他的去路。
那是一把好剑,虽然尚是新铸,却有着凛冽的流光,好似未经过风霜的少年人一般,带着要斩落一切的锐气。
握着剑的手却是有些颤抖的。
白皙而细腻的手,骨节有些明显,带着些许力量感,是剑客的手。
手的主人生得一番玲珑精致的样貌,眉眼弯弯的,笑起来应当十分好看,可她此刻神色却是冰冷而凝重。
在剑刃之后,她皱眉凝望着狼狈不已的渊一华。
声音颤抖,几欲破碎。
“你……把点星楼的同门全杀了……?”
“不是我!”渊一华断然反驳道,又重重后退一步,扶住额头,“哈……是我……除了我,还能有谁。”
少女握剑的手因用力而变得苍白。她深深呼入一口气,继而问道:“为什么?”
渊一华黑色的眼瞳中是一片兵荒马乱:“那是我的灭族仇人,我必须杀了他们……!我控制不了!”
少女心神巨震,后退一步,迟疑道:“不对,不对,不对!”她的唇咬得也失去了血色,她猛然抬头看着渊一华:“当年衡衷前辈是因为讨伐天魔宗一族而重伤,你难道就是天魔宗后人!”
渊一华按住太阳穴,痛苦道:“那些破事我一点都不想了解。”
少女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
片刻之后,她终于开口。
“你说你不知道,不想了解,但你灭门也灭得干脆利索,”她声音很轻,“我当真觉得……好像不认识你。我的母亲当年为天魔宗所害……死无全尸,点星楼里……手法也如出一辙……我……”
她咬了咬牙,却是直接握住了剑身,手心发力,任由自己的鲜血从剑刃上流下。
那把剑被从中间折断,掷落地面有沉沉的声响。
少女面色苍白,语气却依然是剑修所有的果决刚烈:“你我过往,皆如此剑!”
渊一华怔怔抬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快给我走!”少女怒喝道,“莫非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不爱我了o(╥﹏╥)oo(╥﹏╥)o哇哇大哭
第259章 如梦非梦(九)
那一句之后, 穆星河看见的周围的风景不断变幻。瀑布、悬崖、山洞、破庙, 那个一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年轻人, 那个无往而不胜的天之骄子,此刻却像一条狗一样狼狈地逃窜着,或许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逃, 要去往何方。
幻境最后停留在一处客栈。
风雪之夜,他坐在客栈屋檐下,层云晦朔。客栈外是狂风乱雪, 一片萧然,客栈中却是推杯换盏,声色繁华。
客栈中隐然有声音传出。
“恭喜封兄力挫强敌,夺得此番魁首!”
“想不到点星楼败落已久, 却也能养出如此人才, 最后一战实在有点险恶……”
“哈,封兄他界游历多年,有所不知,那左同光实在不是常人,”那人顿了顿,说道, “当年点星楼衡衷重伤, 人皆以为无人教授,这个门派就注定气数已尽, 偏生左同光自行参悟,同那个怪物一样的渊一华一起, 将这个门派气数延续起来。结果渊一华原是天魔宗后人,为报仇才潜入点星楼,又将门派其余人等屠戮殆尽,大家都以为点星楼真的该完了,想不到左同光依然将这个门派撑了下来。”
“……如此说来,那左同光是真英雄,我实在懊悔先前未有多与他相交。”
“嗐,也不必遗憾,左同光是个傻子。他师弟几乎叫点星楼不复存在,他却坚持说师弟不是这样的人,他会等师弟回来?渊一华回来能怎样?不是杀他就是叫他成众矢之的呗,也不明白有什么好信。嘿嘿……之前有人说他对他那个师弟……嗯……总而言之,他那师父那时居然没死透,只剩一口气了,他拼了命去求得万载玄冰,炼成一样法宝,保留他师父的性命,恐怕是发了什么愿,把原本宗门的功法典籍都烧了……”
客栈中的语声未曾停歇。
渊一华却慢慢在风雪中站起来,他的眼眸原本一片死寂,如今却犹如死灰复燃一样。他挺直了背脊,覆一身霜雪,缓缓走向远方。
周围的风景又不断变幻起来,穆星河身前的先天真魔谱却是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哼声。
而后沈岫却是微微抬了抬嘴角。
穆星河困惑道:“怎么了?”
先天真魔谱冷声道:“他倒是想通了——他不想逃,要好好修炼。他本是天魔之躯,干脆舍弃原先功法,习练魔功。也不知道这小子哪来的悟性,魔宗的大多功法他都能悟到,最后犹觉不足,竟然跑来太初冥域,将我强行唤醒。一肚子坏水,强制我为他所用。我尚未吃过这等亏,待他死后,碰到沈岫这小子,便强行认主,先摆脱他留下的羁绊再说。”
穆星河看着四周变幻的景象,那是渊一华从未停止的旅程。这个人终究脱离的原来的模样,越来越接近于穆星河之前看到的他。
但穆星河依然有一事不明白,他问道:“那他为什么突然想通?”
于是先天真魔谱又冷笑了一声:“他想要得到很多力量,想救他师父,觉得这样也算不辜负他师兄——你看我干什么,他自己有一天喝多了说出来的,你以为他会同我互诉衷肠?恶心。”
穆星河转过头去:“……我什么都没说。”
幻境中树木枯了又荣,许多年岁过去,那一次渊一华闭关了很久,出关的时候好似许多负担都从他身上褪去,就好似是连日阴霾的天空终于露出一点晴光。
穆星河下意识看先天真魔谱等他解释,先天真魔谱对他的反应万般嫌弃,却还是开了口:“他炼成了某种内气,以内气接续断裂的经脉,堪有起死回生之能……”
这时候先天真魔谱叹了口气:“我对他千百般不喜,也不得不承认,这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那法子万年以前大能曾用过,见到的人书上提过一笔,想不到多年以后还有人能够还原出来。他也一向如此,从前什么看过一眼,只要他愿意,都能将那原本的功法或者法宝复原回来。”
穆星河恍然大悟道:“如今他修炼成功了,他能救他的师父。”
渊一华再度回到点星楼时,是个深秋。
这个在外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君,此刻却是显出几分胆怯的模样,天色将暮之时,隐匿身形,进入点星楼中。
点星楼原本也冷清,没有人注意到那股突然吹入门中的风。
风穿过略显萧索的庭院,进入了玄冰覆盖的室内。
室内有一具冰棺,躺着一个苛延残喘之人。那人须发皆白,灰袍破旧,与之前血海里浑身染血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微微睁开了眼,即便如此虚弱,那双眼依然有一丝如同往时一般的笑意:“你来了。”
渊一华缓缓显出身形,沉默不语。
老者想笑一笑,但是便连笑也有些吃力。
“同光千方百计为我吊住一命……”他说完这句便停顿许久,“实是连累了他。因果相连,当年我便命数已尽。”
渊一华闭了闭眼睛,而后定定看着他:“我当真不关心那些所谓的因果。当年……是个意外。我不能控制这个意外,如今也觉得不全然是我之过。”
他的手探入冰棺之中,玄冰被力量渗透,老者那毫无血色的脸都浮现出一丝生机来,他骇然望着渊一华:“你竟已修炼至此……又是何苦。”
渊一华“哈”了一声抬了抬嘴角:“时间过去太久了,很多事情我也已经不记得。如今的我我不在乎灭门,当年灭门也并非我可以选择,大约只是命运教我好生练习魔功。只是师兄他是个傻子,一向相信我,这些年他一力支撑,甚至到了自毁前路的地步,我不忍看。什么血仇我从来没当一回事,当年点星楼之人——包括师父您,待我从无亏欠,大错无法挽回,起码有一事我可以报偿。”
力量周行在冰棺之内,老者的身体如同老树逢春,逐渐焕发生机,这个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老者,如今却能微微抬起手来,像是要抚摸一下渊一华的面容,终究是犹疑着放了下来。
渊一华闭目不言,额上渐渐泛出细汗。
他的手开始颤抖。
因为此时老者的114" 带着非洲式神去修真0 ">首页116 页, 身体的生机开始变本加厉枯败下去,生机在他手下寸寸流逝,老者大睁双目,最后只发出一声叹息,所有的生命气息都好似伴着这一声叹息而远去了。
“不可能……”渊一华罕见地开始有些失措,他一次又一次地探入真气,可是力量却终究宛若陷入死地,再也无济于事。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在此时却是有人缓缓踏入门中,骇然地看着此刻情境。
“……师弟?师父?”
渊一华闻声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无措道:“不可能……我当初拿了那么多人来试,都成功了……”
左同光未听他解释,夺步走到冰棺面前,试探之后,猛然抬头望着他。
左同光眼中情绪变幻,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一次一次在冰棺中徒劳尝试,最终才不甘地放下手来。
他艰难地说道:“早前我听说你炼成催断经脉的术法,一直有人葬身在你手下……我未想到,你是为师父准备的。”
“不是!”渊一华断然反驳道,但最后也未能说出什么来,只能反复说着,“原先明明不会那样……!”
他看着渊一华,那眼神中的哀痛和失望,便连是旁观者的穆星河都觉摧心噬骨。
他闭了闭眼睛,苦涩道:“……我一直等你回来,如今倒不如从未来过。”
那一句话之后,不知何处来的黑色潮水劈头盖脸打到他们的脸上。穆星河在翻涌的海潮中看到整个世界都要摇摇欲坠,黑色雾气覆盖了点星楼,大地裂出血色,左同光挣扎着在血色中倒下,而渊一华失措地看着自己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