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模模糊糊的,是渊一华的声音,又好像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穆星河微微一叹。
这个渊一华残余的力量,终究也再不是渊一华本人。
伴随着他的叹息声,符篆的粉末一点一点燃出青烟,青烟之中,一个冲天红发背负巨大酒葫芦的男人,缓缓向他走来。
那是他最初的式神,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核心式神,哪怕后来他拥有再多的SSR,也及不上他在他身上花过的心思。
是他长久的战友,酒吞童子。
残魂低哼一声,一道掌风袭来,那掌风带着黑色的影子,和冰冷的污浊气息,如同藏了无数根细而密的针,意欲刺穿酒吞童子,击向穆星河!
却是在黑风将将要触碰到酒吞童子之时,一道无形之清风袭来,两种力量因冲撞而荡开,双双消弭无形!
那只是一道小清风诀。
穆星河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只会使用这道术法,很长的时间里,在他不多的术法之中,他也最依赖这道术法。小清风诀可以变幻许许多多模样,用于形形色色的场合,给他展现了术法的无限可能,引导他打开术法这一道大门。
残魂面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的笑声枯而哑:“小清风诀,云浮……好,很好!——那么,此招看你是否接得下!”
那阵风回荡而过,吹散了残魂的形体。
然而呼吸之间,那沉重的压迫之力仍在。
他无所在,又无所不在。
偷袭的时机,存在于每一个地方!
于此时,有淡淡的月光投落而下!
那是幽冷的一轮明月,亮起在穆星河身后。清寂的月光将穆星河身边的每一处照亮。天上尚有无数的黑影在游荡、呼号,月光却凝成一道道碎刃,将他们尽数斩断。
然而黑影们却是被斩碎之后又重新凝聚起来,仿佛畏惧于桂魄冰轮的力量,倏忽之间又消散无踪。
风声止息。
视野之中,只有浑浊的金光,以及金光之中踏空而行白衣绝尘的沈岫。他身边无数初生的暗影向他冲撞而去,他的剑光如雨,连视线都不曾动摇,就将暗影们斩落!
他的脚步无人可阻!
穆星河也不会在这里让任何多余的事物阻止沈岫!
他望着这一片危机危机四伏的土地,缓缓闭上眼睛。
他的心思幽寂而通明,风声、石声、呼喝哀嚎之声,万籁无声。
天光消散,夜幕垂落,万千星辰亮起。
真气涌流在他的体内,灵气震荡在他的感知之中。
他目不能视,而万物可见。
是斩月碎星诀为他所带来的幽玄之境。
他意念微动,星辰坠地,黄土化为夜空,里面是一片翻涌着的星辰沼泽!
万千星光照耀之中,残魂被迫显出身形,他一脚踏碎足下的泥沼,那万千星辰与夜空一起溅碎,化为点点落下来的瑰丽微光。
“斩月碎星诀,桂魄冰轮?”残魂冷笑道,“你可知你得来都是因为我?”
“我知道,”穆星河忽地睁开眼睛,他的眼眸里映着一片尚未褪去的夜空与星辰,“但……他们已经是我的了。”
在他说话之际,无尽的夜色从他脚下开始蔓延,吞噬着大地与天空。
夜色开始笼罩这片土地,溅碎的星似萤也慢慢凝聚起来,形成两方对应着的星空。
残魂低哼一声,手引乌云,唤出红日,意图驱散这片夜空!
乌云蔽日,两重力量重重向穆星河压来!
穆星河止不住往后退一步——渊一华就是渊一华,在此道上终究是比他更前一步,即便是残魂,这个力量也难以抵挡!
他气血翻涌,术法运动却不曾停歇,在乌云遮盖夜空之时,一颗明星已然升起!
他浑身的气息因为这盏明星的照耀而骤然变得更加锋锐!
这是他修炼斩月碎星诀直至金丹才能掌握的力量——星辰之力,加诸己身!
他已唤出太白之力!
太白金星,大将之象。
是杀戮与征伐之意!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夜空在乌云之中重新显现!
星辰虽然不如方才明晰,但穆星河已不能等!
万千星辰降下,直指残魂所在!
一道道星辰拖着流光璀璨的尾巴,带着杀伐四方之力,降落此地!
在他的修行岁月之中,最初是小清风诀,而后便是漫长而艰难的太乙清风与斩月碎星一齐的探索。他是幸运的,他生来便比许多人聪明而有悟性,比许多人更能体会术法的美妙,但他一路以来的钻研探索从不比任何人要少,他也尝过失败的挫折、求而不得的痛苦、不知过错何在前路何方的迷茫,这条路上,有他的许多汗水,无数时光。
他付出的心力,漫长的探索,终究是将知识转化成为自己的能力——不能被夺走,也不能轻易被摧毁的力量!
残魂早已筑起结界,不料结界完全无法抵御众星之力!
他步伐微移,万千黑影凝聚,在地面上炸开,穆星河识得是一个法阵模样,心下一凛,祭出金灯作为法宝,涤荡心境。
很快他便发现他是做了无用功,只因那已经成型的法阵名为——万魂噬心大阵!
阵法一结成,那微妙的环境均衡就顿时被打破。他真气世界之中展开的星图不断动荡,真气清晰地感受到受到着大日之力、乌云之压、心魔之影的压迫,运行起来万分艰难,连一点小防御术法都要花费大量的心力。
只有酒吞童子还不受威压,举起酒葫芦朝残魂喷射着。
残魂却是不为所动,继续念诵法诀,黑影如同幽魂,不断撞击着他,那其实并不痛,却因为太多太急而使人防不胜防,每一个残魂都催蚀着他的肝胆。
而乌云凝聚,一层一层的黑雨降下!
那些雨如有重量,几乎将他压垮。
残魂居高临下道:“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先天真魔谱如何答应你们的条件,我只知道……你这样的人,断不可留。”
又道:“放弃吧,你已不需挣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三十来客的地雷~感谢小璃的地雷~
下章完结!
第266章 恰阳春三月
残魂转头看向远处的沈岫, 沈岫已是万分接近那一簇暗火, 他转过身去, 就要去阻止沈岫。
然而却是一道小小的冰花在他脚下绽开,阻挡住他的道路。
穆星河捂着不断欺负的心口,咬着牙, 胡乱释放着他如今能够释放的小法术。
便连酒吞童子的攻击都显得如此微弱——酒葫芦的喷射每次都只有一下两下,残魂根本不在乎这个妖物。
残魂对这些手段嗤之以鼻,一脚就将术法踢散:“太难看了, 你何苦。”
穆星河说不出话来,但唯独他知道,没有什么何苦,也不算难看。
因为他必须坚持。
他也思考过很多, 关于自身存在的虚妄, 遥不可及的真实,漫长的挣扎的命运,可这一切,都不及他的眼前与过去,他用一切想要守护的人。
若是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他,定然不会想到, 他有一天竟然会如此狼狈, 也想不到他狼狈的原因是为了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
穆星河原本有很多机会将这一战推迟,推迟到他更强, 推迟到他收集更多有利条件。
可他不愿意。
他不希望人们疲于面对天门,不希望天门带来的气息打乱这个世界的稳定, 让这个世界销毁或者与其它世界相融。
穆星河其实原先一点都不在乎什么世界,不在乎什么人类,他身上唯一激烈的感情便是他的求知欲。
他若是有对外物的兴致,也不过是怎么把人类玩弄于手掌之上、毁灭世界的兴致。他原来是坚不可摧的,没有弱点的,因为他什么都不在乎,便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似乎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抛弃。
他是遇见了他们,看见了他们,才慢慢变得像一个人。
他被那些来自他们的情感所填充着生命——他见证了漫长的守望,感受过交托生命的信任,看见过至死不悔的追逐,还有修行道路中的爱与痛,对自己存在的困惑与认同……这世界很大,有贪婪,有杀戮,也有甘愿名声涂地举世毁之都想要守护的门派,一代一代传承的守望相助的情谊。
还有沈岫决然前行的背影,那光泽洌滟的眼眸偶尔闪现的温柔。
即使只是被安排好命运的玩物,他依然不想否定这个世界,依然不想摧毁自己的存在,他手中握有自己能确认的真实,因此还能逆风而行,直至血液流干,直至身躯腐朽。
两道剑光划过灵犀界的天空。
清冷孤绝的女剑客执剑斩向天门不断涌出的天引,她身后是失措的人们。她的同伴大喊道:“薇姐,支撑不住你就撤吧!太多了,守不住的!”
剑客眯眼看着天引被一刀切碎,露出其中古怪的组织,看着已经有些残损的剑刃,淡淡道:“我这把剑名为乃是师父所赐,名为‘斩妖’,此剑在手,我定不会辜负此剑之义。”
两道剑光划过灵犀界的天空。
巨大的白壁碎裂,看守的弟子一见到裂缝打开,便四散逃跑。
他们一路退避,以至于退无可退,只能绝望道:“怎么可能,我们灵璧门也有这种东西……不是说灵气汇聚之地才会有的吗……”
他们看着蝎子一样的东西爪中一道光向他们喷射而来,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意料中的死亡并没有降临,一个褐袍男子站在他们身前,而蝎子却是被巨大的松果一样的东西所压垮。
男子望着远处,叹道:“多年过去,灵璧门果然不是原本模样。”
灵璧门弟子颤抖着问道:“前辈是何人?”
男子不气恼他的冒犯,只温和地笑了笑:“妖修段柏秋。”
两道剑光划过灵犀界的天空。
满是灵草的药谷里,美貌的大能遥遥看着药谷中避难的人们,满是不耐。他倦怠地泡了一壶茶,任由茶水上落满小花。
然而此时远处的镇剑之石却是一阵颤动,好似有什么要从泉底下出来。
大能等待已久的日子突然到来,他却有点发怔,久久忘记动作。
两道剑光划过灵犀界的天空。
两仪宫紧闭宫门,剑光短暂地在他们窗前亮起,她的弟子感叹道:“好像是个鬼修剑客……?那太奇怪了吧……”
高傲美艳的宗师缓缓摇了摇头,那是她身上罕见的寂寞模样,眼中隐有泪意。
“他回来了。”
两道剑光划过灵犀界的天空。
没有人能够想到那个附近没有任何大宗门的小村庄建立起抵抗天门怪物的防线,更没有人能想到组织起这个防线的人只是一个散修。
然而此时却是一个锦袍玉带的人闯入小村庄之中,姿态傲慢地对主事者道:“我命令你们跟随我离开这里!”
主事者平日笑容可掬,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却不见半点笑意:“……凭什么?”
锦袍玉带之人傲然道:“就凭我是云浮派弟子,就凭我比你强……应觉晓,就凭你曾经是我的同门,我的同门不该蠢死!”
两道剑光划过灵犀界的天空。
紫衣女子站在云浮高处,叹口气道:“传令,分一拨人立即到太初冥域。”
她的弟子讶异道:“那些魔宗之地我们云浮不是从不干涉吗?”
“没法不干涉,”女子的羽扇落在手中,“那是我们云浮的弟子。”
“……可是掌门,云浮之内怎么办?”
女子眉梢一抬,却是笑了起来:“莫非你觉得,凭我还守不住?”
两道剑光划过灵犀界的天空。
一地残肢之上,一个女子手执玉兰花枝,幽幽行来。
“方姑娘,求你救我!”修道人在残肢之中挣扎道。
“求我呀,”背负着门派振兴的未来的少女笑吟吟俯下身来,“我说了,看不起六壬书院的人,总有一天会为六壬书院哭泣。”
两道剑光划过灵犀界的天空。
碧涛书院的新掌权人在如山案卷中抬起头来,看着远处的天,叹道:“小哥啊,这回我可是什么都帮不上了。绣个香囊给你祈福好了,如今实在抽不开身——待你胜仗归来,我再去补罢。”
两道剑光划过灵犀界的天空。
女子手握白绢伞望向远方,握着手中的白玉,幽幽叹息。
“师父,你说……为什么当真有人宁愿被命运玩弄呢。”
残魂踩住穆星河的手掌。
他几乎已经失去耐心,冷声道:“一个蝼蚁,做这些又有何意义?”
但他没想到那个年轻人却是猛然抬起头来,那眼睛是如此明亮,里面燃烧着永远不会被浇灭的烈焰。
“那当然是因为——我们可以不是蝼蚁!”
他几乎要被那个年轻人的眼光烧着,却正在穆星河话音刚落之时,有强风从他们脚下而来!
他最后看见的是年轻人得意的一笑,尖尖的虎牙露出来,显得分外狡黠。
那强风不知酝酿了多久,一旦激发,四面只能听到尖啸着的风声,将云与雨一起吹散,而后夜色重临。
缓缓亮起的星辰里,穆星河慢慢站起来。
“别想阻挡大佬啊……”他抬起眼睛来,面容狼狈,眼底却有野兽那样嗜血的光泽,“我还活着呢。”
他用了很多办法去迷惑残魂,叫他以为他没有抵抗之力,也用了很多办法调动真气,在绝境中激活出一道混合的术法。
即使是穆星河,其实也不大高兴自己不过是他人的低级造物的事实。
可他也很快明白,那并不算什么。
自己的存在并非虚妄,他有他能确认的真实。
那么,他还活着,那就还可以创造价值。规则固然是禁锢,是叫他束缚其中的天罗地网,但也是无情而公正的“道”,他在规则之内,依然有着无限的可能,去创造自己的道路,去一点一点解除自己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