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竹刀剖则甘,以铁刀剖则苦,以木刀剖则酸,以芦刀剖则辛”是祁连仙树的特征,先前他看到迎凉草的时候不敢确定这就是祁连仙树,特意回来确定一番。
而确定了那是迎凉草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就想起了怀梦草是什么。
他先前是怎么都想不到这一层的。
——因为无论是迎凉草、祁连仙树,还是怀梦草,都不该是这个世界的东西。
这也是他之前苦思冥想,回忆他来到这个世界看过的所有书籍都找不到任何线索的原因,他没有想过,商吹雨需要的怀梦草会是他在以前的世界就有所记载、而在这个世界任何地方都没有记载的植物。
他原先是真的没想到,有这样奇怪名字的植物,是出现在自己从前世界的记载里,而非这个充满各种超现实力量的修真丨世界。其实这个世界大抵都有许多植物他在原来的世界见过且能认出来,没料到这种传说中的东西,也会出现在这个世界。
换句话说,先入为主的印象,叫他差点错失了几乎是白白送到他手里的的线索。
他看到那些名字是在一本名叫《夜航船》的书上,书有二十卷,载一百二十余类,词四千余条,而怀梦草与迎凉草祁连仙树一样,记载于植物部。
如果不是因为他想岔了,怀梦草应该在比他认出迎凉草和祁连仙树更早——因为这株草背后有个还算旖旎的故事,怀梦草,怀之可梦想见之人,比起迎凉草和祁连仙树更有记忆点。
“钟火山有香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半抽萌,怀其草,自知梦之好恶。汉武帝思李夫人,东方朔献之。帝怀之,即梦见夫人,因名曰怀梦草。”
“我要找的那个东西,生在山中,和蒲草的样子差不多,”穆星河扭头对钟子津比划了一下他想象中的大小,“是红色的,应该比较显眼。”
钟子津得到信息,果断地站了起来,就要去寻找,却被穆星河拉了拉袖子,穆星河将身体靠在祁连仙树上,一手遮了遮阳光,抬头看着他,慢悠悠开口道:“我们先休息一会儿,这玩意白天缩在地里,中夜之后才会出来,不急去。”
穆星河的身体尚未凝脉,耐受能力自然比钟子津要差很多。他几乎一日一夜都在跋涉之中,未曾休息,如今说要小憩一下,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将头一歪,就睡着了。
第69章 玉泉谷(八)
他或许真的是疲惫了, 在越发浓重的睡意里, 竟然陷入了纷繁的梦境之中。
梦中好像是一些旧事, 又好像已经离他有千万年那样遥远。
梦里的那个人还是少年——真真正正的少年,带着那时候独有的意气风发和狂妄张扬,梦中那个人和如今的穆星河完全不一样, 穆星河会被瞧不起,会被忽视,但那个人不会, 有许许多多的人被他吸引着,仰慕他甚至崇拜他,他虽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来,穆星河却清楚, 那个人心里是很得意的, 且认为理所应当。
穆星河当然清楚,因为那个人就是他——过去的他。
还不明白做一个普通的人比做自己更困难的他。
之后都是一些飞速流逝的时光碎片。
然而这些光明灿烂得叫人不想直视的时光过后,却是一些十分陌生却叫他不敢忘记的脸,沉沉地看着他。
他醒来的时候,寂静与黑暗充盈于天地间,仿佛四处都是一片空, 月亮隐藏于阴云之中, 好一阵子才露个脸来,月面朝西, 大抵还是前半夜。
他左右看了看,很安静, 也很安详,没有半点会有野兽来袭的踪迹。
然而……也没有钟子津。
钟子津不见了。
穆星河等待到了月上中天,依然不见钟子津回来。他分析过地上的印迹,钟子津的步子很轻,大约来自于他不错的身法,印迹很淡,只依稀分辨得出他走得很急,且是一个人离开的。
穆星河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如此匆忙离开,他沿着足迹走了一段路,发现足迹竟然硬生生消失了。
他断掉了所有线索,思考了片刻,又回到了祁连仙树下,拿出小刀在树干上刻了几个字。
“径直出谷。”
事实上他隐隐约约还有一个直觉——直觉钟子津是不会再回到这里了,但他第六感向来不太灵验,如今更是宁愿这个感觉不会灵验。他依旧是把字刻了下来,并且在后边再写了个“帅”字。
如果他不在钟子津身边,比起在这里边瞎探险,直接离开显而易见对钟子津更好——钟子津的确不如他会想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依靠一人一剑,直接闯出去也比去找他更为有把握。
穆星河收了小刀离去,沿水寻山,找那传说中的怀梦草。
这一夜一日,或许是穆星河进入玉泉谷以来最是徒劳无功的一夜一日。
没有钟子津,也没有怀梦草。
而时间已经不多。
出不去的话,他们很可能就会变成那些入了玉泉谷之后再也见不到的人。
其实对于穆星河而言,钟子津或者怀梦草,这两者找到任何一个他都可以接受,结果在这时间紧迫的最后一天,他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在玉泉谷中的前几日,虽有波折,但大体上还算顺利,却没想到在最后的时刻,他却遭遇了这般情况。
穆星河倒没有因此而进退失据,只是在这无穷无尽的、毫无结果的寻找中有点丧心病狂地……想要冒一个险了。
他还在为自己的疯狂冒险做着计划,却在这个他几乎已经放弃的时候,发现了钟子津的踪迹。
那是一棵白桦树,树皮不知被哪个手痒的剥了下来,露出一截光溜溜的树干。树干上歪歪斜斜地刻了个箭头,后面刻了把剑,有剑刃有剑身还有剑把,比那个箭头刻得要长心了许多,毫无疑问,就是钟子津的作风。
沿途的树上又钟子津留下的印记。
许多记号。
他一路走过去,那些记号越来越潦草,原先钟子津还肯老实又虔诚地画个剑,后边就开始简化成了一个一横一竖。
穆星河走了一段,终究觉得哪里不对了起来。
第一处叫他感觉到不详的事物,是一处树林。
那一处树林,没有什么树叶。
阳光直直射下来,只有很高很高的树顶上,稀稀疏疏树叶投下萧瑟的影子。
那些树树干极粗,却十分光滑,树皮没有什么沟壑,隐约可见一些符篆符号痕迹。
穆星河看了半天,没有识别出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草草记下来之后,便往前走去。
他看到了一个树墩。
那树墩巨大无比,大约要两三人合抱才围得住,这树墩古怪的地方不在它的大,而在于,这树墩竟然没有年轮。原本有年轮的地方,依然是一些符篆符号与文字,穆星河辨认半天,才发觉这些应当是上古文字,他实在记不起来里面的含义,只好也记下来,日后再论。
他走出很长的一段路才发现,这一路的奇怪的树,其实都是以那个树墩为核心生长的,连树木的棵数都完全一致。
第二个诡异的地方,是在他再走了一段路之后。
这玉泉谷深处,原本是有很多动物的——而如今一路走来,走到此处,竟然是再看不到任何动物的踪迹。甚至连鸟类的鸣叫,他也再没有听闻。
动物会有一种察觉危险的本能,便连这里的动物都不会再来的地方,那只能说明,很危险,超过他能够应付的危险。
穆星河已经无法回头走。
他发现自己竟然陷入了草海烟波之中,回身一片草海茫茫,芦苇在风中摆动,一缕缕轻烟萦绕在草地之上。
那已然不是他来时的路!
穆星河举目四望,听到了水声,他沿着水声一路走过去。
他的靴子已然湿透,感受到有水浸入他靴子的时候,他脚步停了下来。
湖水甘美而清新的香气伴随着水泽的微寒,向他袭来。驻足细听,水声之中,有不断的“咕嘟”“咕嘟”的声响,水面上有一股水流不断翻涌,就如同雪涛一般,翻上水面数尺之高。
——那是泉眼!
他循着钟子津的指引,竟然找到了玉泉谷的中心所在?
而更远的地方,他看见一块巨石,上面刻着字,纵然隔着很远依然清晰可见,下笔遒劲,字色殷红如血:——镇剑!
这个一直宛若世外之地的地方,他第一次看到这样明显的、大张旗鼓的属于人类的痕迹。
那巨石极大,字也端正有力,有凛然之气,那块镇剑石之下,是波澜涌动的水面。
穆星河抱起双臂,手指毫无规律地不断敲击着手肘,他终于察觉到这事是坏了。
明白到事与愿违之后,穆星河想了想,试图走出这一片水域,却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四面不知道何处冒出来许许多多的水流,将他的四周都覆盖成一片大湖,而他处在湖的中心,水渐渐从他的脚踝,漫上了他的膝盖。
这是一个迷阵,一个机关,一个陷阱。
这是一条绝路。
绝境之中,穆星河反而发起了狠来,扔掉了靴子,挽起了裤腿,一步一步朝着镇剑石涉水而行。
他被人设计了。
那些指引他的箭头,指向的其实是一条死路。
他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了,进入玉泉谷以来,所见到的人也都不做无谓之争,这里山明水秀,芳草肆野,只有妖禽异兽堪当对手,他忘记了人心鬼蜮,魍魉自生。
穆星河是个很闲不住的人。
平日里他脑子里总是要想些东西,或许是符篆的图形,术法的用法,又或许只是中午吃什么,那只鸟到底是什么鸟。他走路时也不肯好好走路,非得摘点叶子蹂丨躏,偷点果子吃,扯两条草叶扎个蚱蜢。
他每时每刻尚且这样没事找事干,又怎么可能打算坐以待毙?
他宁可往死路里一探究竟,也不想要什么也不做地等待结局降临。
然而等待着他的却是无尽寒水。
穆星河一步一步走入水中,冰冷刺骨的水从他的小腿蔓延至脖颈,他动了动手——还好,这个身体的水性还是有的,甚至还算可以,等他的身体适应了这水温之后,他慢慢地朝着镇剑石游了过去,距离镇剑石越近他所感到的水温越是寒冷,穆星河不得不缓一下,于水中微微浮起来,等待身体重新习惯。
然而这个时候,穆星河感受到有一种几欲冻结一切的冰冷从水底蔓延而上。春天里的水本来就带着寒凉,而这一片水泽的冰冷又胜于平常。穆星河甚至因此回想起了一些不大愉快的事情。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沉,穆星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坠入水中!
——他早该想到,这片迷阵里的水,怎么会是普通的水!
冰冷的水覆盖了他的全身,他的衣衫里鼓满了水,冷意占据了他的身体,甚至因为头发浸满了水,脑中都是一片被千针扎过的刺痛。穆星河试图浮上水面呼吸,却发觉自己从身体到心底都是沉沉甸甸,冷意刺骨。
无法呼吸。
在无尽的痛楚之中,他竟然想起了很遥远的事情。
不太愿意回想的、比他在宿舍里懒洋洋叫室友帮忙打包哈欠连天地盘算着逃课的时候更遥远的、甚至视之为黑历史的事情。
那时他尚年少。
那时他还不叫穆星河,也没有现在这样的超能力。
那时他觉得自己与旁人是不一样的。他很聪明,学什么东西都学得很快,因此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与其他人说话的时候,总要费心解释许久,久而久之,他也不大愿意跟人解释。
他一个人来来去去,也不觉得孤寂,因为世界是那么大,有那么多知识等待他去吸收,那么多领域可以给他探求,还有那么多谜团等他一一解开,哪有时间多想?
这样的好奇心与探索欲伴随着他想到就去做的行动力,他去做了很多可以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长辈们万分头痛又抓不到什么把柄,同龄人却仰慕他甚至视他为传说,他觉得理所应当,心里隐隐约约地得意。
大约是这一切养成了他的自负,然而他当初越是骄傲,后来便越是后悔,终至于想要忘记之前的一切,好好做个普通人。
他想要不自负,想要好好适应世界的规则,想要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
为此他努力了很久,于是即使是到了这样的一个修真界,他也没有去考虑太多,只想要一步一步慢慢去适应。
离开梅庭雪那里之后,本来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地恢复修为,顺利地踏上旅途,顺利地寻找材料——
只是如此顺利的他,是从何时步入这个有死无生的深渊的?
大抵是从钟子津消失开始。
钟子津消失之后,其实还有转圜之机,他可以一开始就不理会钟子津的指向,直接掉头走就是。
可他不愿意。
他想,他能找到日月枝和星萝芽,能发现无人知晓的怀梦草究竟是什么,那么他也能一边寻找钟子津,一边寻找星萝芽,然后一起安然离开这里。
他哪怕心里说了成百上千次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但总是有那么一时半刻,心里会有个声音倔强地响起来:你不是,你能做到。你要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吸尽天下欧气的地雷~
话说我中午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竟然有人推荐我的文!还一路追文写了三条,然后第一条是推荐的,第三条已经弃文了,我看到十分伤心,痛苦得不住翻滚。后来忽然意识到,这应该是个梦,因为她吐槽我的兵俑出场率太高了,我发表的地方还没有兵俑呢!!
第70章 玉泉谷(九)
他说着自己是普通人, 偏生长了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胆子。
他想要的东西就去争, 哪怕可能性再小, 也要尽力谋划,别人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偏要一手抓一个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