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沈岫的事也是如此, 他想要什么都做好——想让沈岫得偿所愿,又想让自己的系统任务能够完成,结果不过是都没有做好, 和沈岫结下梁子,系统又判定他的任务失败。
他确实自负,也总是失之于自负。
只是无论是当时还是今天,他也不曾觉得后悔。
即使发现自己深陷重围, 再无退路, 他也是毅然决然地向死路走去,他是如此地相信着自己,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生还的可能,他也是抓住那百分之一的人。
那一层层的水波是如此冰冷地拂过他的身躯,带来那种叫他痛得几乎麻木的寒冷。
在深水之中他几欲窒息,骨头仿佛化成一道道利剑, 扎进血肉里, 几乎将他刺穿。
痛楚一层一层叠加起来,几乎没有停息过, 他的思绪也被切割成碎片,渐渐开始理不分明。他依稀想起自己刚才还在想, 若是死在这里,是他自己的选择,愿赌服输,他人生二十载,从现代到修真界,只有一件悔事,从那以后他学会了为自己承担责任,之后便再不后悔。
只不过如今离言死还尚早——在这样痛楚到几欲昏阙,呼吸都渐渐失去的时候,他依然是觉得离死还早,若说一百个人只有一个人能从绝境里看到生机,那个人只能是他,只会是他。
他确实自负,然而此刻,他不愿去谴责自己的错处,而是想要自己配得上这份自负!
冰冷的水中,他的手指颤抖着,捏出一个法诀,而在被痛意切碎的意识之中,他在艰难地运动他的真气。
那真气时断时续,但终于还是被他拼凑出来了。
那是一道小清风诀。
清风仿佛带着一丝暖意,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了他的身体。他身上那种让他冻结的寒意也慢慢缓了下来。
很脆弱的小清风诀,最低级的术法,最孱弱的强度。
他却恍惚忆起刚来云浮的时候,他不过最微末的一个外门弟子,所学所会不过一个小清风诀。可是他却那么兴奋,将小清风诀一用再用。
熟练掌握小清风诀变化的时候,是一个午后,他还没有见过他的室友,房间一片寂静,他侧头看着窗外,修竹翠绿,外门弟子的声音仿佛与他隔着一个世界;第一次成功修改出属于自己的秘法的时候,是客栈里的清晨,曙光破晓,他冲着云朵无声啊啊大叫,沈岫披着头发静静地看着他;第一次刻成符阵的时候,是玉泉谷里的黄昏,树影剪下一道道夕阳颜色,落在符阵之上,钟子津不知道什么26" 带着非洲式神去修真0 ">首页28 页, 时候也凑过来,满脸好奇。
每一次他都记得,记得谁陪着他,是在什么样的情景,记得每一点一滴他学到新的东西的兴奋与满足。他喜欢这些力量,喜欢掌握这些力量的过程,他所不懂的还太多,还有太大太大的世界等待他去探索。
活着是那么愉快,谁愿意就这样放弃?
小清风诀包裹着他的身体,努力地穿入四肢百骸之中,要驱散体内的寒气。
在那痛苦稍微缓解的时候,穆星河没有耽误半刻,立刻进入系统,切换到晴明,为自己张开言灵·守,巨大结界以他为中心张开,冰凉的水纷纷从他身边退去,即便寒意依然如同跗骨之蛆,他依然有一点稀薄的空气供他呼吸。
胸口上有一样叶片一样的东西,散发着叫人镇静的凉意。他从痛意中稍稍抽开一丝精神,发觉自己依然不断从水中坠下。他的真气其实可以调动的没有多少,因为他的真气都被那些寒气切割开来,时断时续,他的这一道言灵·守坚持不了多久。
他可以缓过来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如今却忽然感受到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穿透那几欲破碎的结界,侵入他的身体。
那是一种比他的身体要更沉重的心境,仿佛要将他拖入深渊。
他专心驱动小清风诀的意志之中,出现了许多的杂念,那些杂念如同孑孓一般在他脑内游动,驱之不去。
落入如此惨淡的境界,难道他没有恨过?没有恨过钟子津的引诱,反而想要放弃怀梦草去寻找他?
穆星河那一瞬间察觉到,这些杂念并不属于他。
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怨恨过钟子津,甚至说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钟子津。
其实想到钟子津的那一刻,他是非常高兴的。他高兴的地方在于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排除了钟子津的嫌疑,他高兴的是他首先想到的是钟子津这个人不会这样做,其次才是钟子津没有动机这样做。
他很难把一个人当朋友,但若是他如此想一个人,没有从动机、背景、手法去分析对方的行为,那么他就是真的把他当做了朋友。
他到此时才知晓。
在想到这个之前,他还是、他总是有所保留的。
他知道钟子津自从进入玉泉谷之后就有些蹊跷,那一日钟子津去捡树枝,回来带着泥土与青草,他说是同野兽搏斗,但野兽怎么会挥出剑痕?穆星河只当做没见到。钟子津说过剑修以剑立身,不必借助丹药,而之后钟子津却对白柒说星萝芽的下落呈现出一点异常的心态,穆星河也只当做没见到,把日月枝和星萝芽扔给他,他想要就直接拿去吧。
当初的穆星河还未曾明白,钟子津已经是一个他不需要细想就可以相信的朋友,他依然习惯人与人之间保留一定距离,即便感觉到问题,也不打算追根究底,他依然习惯不直接表达好意,只会委婉曲折地做为对方做事情,懂不懂都随意,懂了自然好,不懂他也不会尴尬。
这是聪明人对待朋友的方式,喜欢保留自己的空间,喜欢点到即止的表达。钟子津不能说不聪明,只是他确确实实没有穆星河思虑细腻周全,所以穆星河不问,他就当作穆星河什么都不知道,自顾自去处理。若穆星河早点去问,钟子津未必不会说,之后的事情他们其实可以一起解决。
大约是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所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想要谋害他性命,又大约是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就面临着被众人鄙夷嫌弃的境况,因他的心防也格外地重,从未对人交付信任。
——不,与应觉晓无关,也与那些外门弟子们无关,来到这个世界,固然有对他不友好的人,却也有努力公公平平与他交战的对手,也有尽心尽力教导他帮助他的师兄,甚至是对他退让过的敌人。
是他自己的问题。
从来只有些投机取巧的小聪明,一以贯之地利用小聪明过关斩将,便以为自己本来就出类拔萃,胜于旁人。大概是出于这样的自以为是,便时常目中无人,从来懒得与人解释,从来不喜欢给人托付真心。
言灵·守的结界防护却终究是因为真气不足而破碎了。
他能很清晰地体会那些寒意是如何席卷着他的身体,从皮肤入侵到血肉,从血肉冻结到骨髓。
他原本就不剩多少真气,最后护体的小清风诀也在被消磨殆尽,而那股寒意趁虚而入,填充入他的经络,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开始冻结,疼痛钻心刺骨,自己仿佛已经不是自己。
如果他可以自由活动,或许他会痛得呼喊出声,然而他在水中几乎无法呼吸,痛楚叫他几乎无法行动,只能被迫细心体会那些冰冷的、针尖一般尖锐的痛楚是如何穿透他的手指肩膀,侵入他的肺腑,填满他四经百脉。
大约是死了也比现在更痛快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吸尽天下欧气的地雷~对方狠狠吸走了你的欧气.jpg这章短小,所以明天早上大家起来还可以看到一章~
第71章 玉泉谷(十一)
无数的水随他涌来, 伴随着熟悉的刺骨冰凉, 伴随着那种深入四肢百骸的疼痛。
但此时穆星河心底却似乎有一股熊熊烈焰在燃烧着, 纵使身外是无尽寒水,死神的镰刀悬于他身后,那一团火焰依然不曾熄灭。
他不能死。他意识模糊之中, 依然感受到他心中那团火在燃烧,烧得疼痛又急切——他得出去,钟子津那家伙肯定有麻烦, 他要去救,他还有很多事情未曾探明,很多谜团他还是想要一一破解。
他的确是做错许多,但他也不曾想过逃避, 既然做错, 那便尽力弥补!
第一个指向标志的确出自钟子津的手笔,除了他,没有人能画出那种几乎叫人无法理解的虔诚,而那个标志的意思或许和他刻在祁连仙树上的一样,叫对方直接出去,不必顾虑自己。
而之后的却是有人刻意为之。可以判断得出来, 那起码有两个人, 至少一人与钟子津同行,或被钟子津所追踪, 还有至少一人远远在后面模仿钟子津作标志,想要将他引入死境。
这伙人十分危险, 他们对玉泉谷有一定的了解,却不是他在玉泉谷中接触过的任何一人。
穆星河觉得有些棘手,连他都觉得棘手,那他肯定不会叫钟子津一个人应付。
他得出去。
他不能绝望,也不曾绝望。
一点一点微末的真气被他小心地积攒在丹田之中,他在等待一个更为彻底的,更为强势的小清风诀,几乎算是孤掷一注的小清风诀。在那之前,他必须等待,必须忍耐。
或许现实时间不过是几息之间,于他而言却好似过了千年万年。
那漫长的时光过后,穆星河开始尝试用积攒起来的真气贯通他的经脉。他闭起眼睛,让自己深陷黑暗之中,他能感觉到水光在他眼皮之上拂动,还有猩红的颜色伴随着尖锐的杂音充斥在他的脑海,穆星河艰难地调动着精力,让自己忽略掉那些东西,专心致志地运用真气。
这个过程对他来说前所未有的艰难,即使是他第一次冥想,他也能感受到他原本的经脉何在,沿着什么道路去行走,而这一次他仿佛是在面对着被崩塌群山所掩埋的道路,在被撕扯的痛苦中,殚精竭虑地摸索,一凿一斧地开辟道路,最后重新行走在无尽长路之上。
从丹田到肺腑,从身体到四肢,他在刺骨冰寒里,死亡威胁下,一点一点地重新用真气贯通自己的全身,每一秒与他而言都是生不如死的折磨,然而每一秒这样的痛意都在与他的真气一起淬炼着他的身体。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死亡是怎样一步一步朝他临近。
窒息的痛苦叫他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意志,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再坚持一会,再一会,我还有一线生机。
穆星河意识已经很模糊,只有那一丝坚持,那一团火焰,叫他机械地继续着自己的行为。
恍惚之中他又窥见了午后的教室,阳光下的球场,夕照里的云海,大雪茫茫的云浮重山,自己门外种的树木,随手洒的草籽,夜色中的紫荆花,好似血色染上的木槿,沈岫朝他伸过来的手,海边小镇的人间烟火,钟子津困惑而干净的笑容。
真气缓缓向身体四周蔓延。
终究还是有那么多风景想再看一遍。
纵然九死一生,他也要取那一线生机。
哪怕这一线生机需要他历经摘胆剜心之苦,他也未曾后悔。
或许修行无非如此,道途中长生者向来寥寥,他选择去追寻大道,便是从渺茫之中寻找那微末的生机,这一路从来不是坦道,荆棘遍野,死生难测,你却也不得不走。修行之患,道途之苦,他隐约已经能够体会,但如今他只需要一句不悔,只需要自己一举一动对得住自己的本心。
绝境深渊之中,他心底仍有一团烈火,在无边寒水里熊熊灼烧。
即便前路皆是仇雠,天地唯他一人,他还得往前走,还能往前走!
真气终于将最后一处经脉贯通,可是却并非是穆星河熟悉的感觉——
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从指尖发梢,到四肢躯干,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寸寸脱落,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又有什么东西与自己的真气融在一起。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些叫他避之不及的冰冷的水中,有汹涌的灵气朝他涌来。那灵气与他平日里接受的天地间的清灵之气不一样,带着尖锐的煞气,可这股凶狠的灵气触碰他的身体,却被他的真气所归化,收敛了锋芒,向他俯首,伴随着自己的真气,一同融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穆星河感觉自己的身体被过于汹涌的真气所充满,几乎要炸裂,他竟然控制不住这些灵气!?
然而此时,他的身体仿佛真气一起被打碎,在无尽的撕裂一般的痛楚中被重新组合,真气与自己的身体结合得越来越紧密,千万缕真气,都透过被重新淬炼的身体,融入自己的经脉之中,畅快奔流——
历经碎骨之痛,勾连天地之气,
超脱肉体之苦,重淬真灵之身。
千缕真气,凝于一脉。
他已凝脉!
穆星河感觉身体万分轻盈,似乎所有污秽,所有痛楚都随着刚才那一场淬炼而脱去。
他的体内真气充盈,即使清晰地感受到水的冰寒与压力,他的真气依然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这就是凝脉期的力量!
穆星河的心脏仿佛恢复了跳动,在他胸口震颤不已。
在他心口之上,他能感觉到一样冰凉的东西,镇住他激荡的情绪,让方才与肉身结合的真气平缓地游遍全身。那竟是很久之前沈岫随手给他那片玄铁小叶。
穆星河忽然明白为什么他自从下水后就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了,这个绝望的境地和当初陷入谢芜村手下符阵中几乎一样——都是冰冷的水,都是几欲窒息的环境,都是九死一生的绝境。
只是当初为什么他没有凝脉?差别在何处?
穆星河回想了一下,得出的结果却叫他惊愕莫名。
……在当初,他并没有如今天一般深沉的、无所依靠、天地唯自己一人的绝望之感,也没有如今天一般激烈的、不顾一切的、要在绝境中寻得生机的求生意志。
其实这两次对穆星河来说都差不多,今天他判断可能有人会出手救他或是帮助他,而当初他身边有沈岫说过保他性命。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当初没有凝脉,或许是潜意识相信着沈岫,相信他不会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