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星河大约猜到了什么事情,垂眸望着他,只见钟子津从怀中摸出了一个药盒,那盒子小巧玲珑,躺在钟子津手心里,阳光下的盒子上刻着的符篆文字陷入了深深的阴影之中。
钟子津一面拿出来,一面絮絮叨叨地说起他去交换的过程,最后道:“我觉得你要用的时候最好鉴定下有没有什么禁制,师兄说有些蹊跷,但是换的时候没瞧出来,应当小心点。”
穆星河注意力却不在这身上,歪了歪头,道:“其实我打算给你留着的,毕竟我那么才华横溢天赋过人,我怕我金丹的时候你还是凝脉,这样就不好一起玩耍了啊!”
钟子津愤怒地把药盒塞到他手里:“做梦去吧,梦里啥都有!”
钟子津他们是把瀛洲的事处理好了过来的,他们来是为了去一个地方。
原来是这一带有城名为临川,临川附近在下个月的十五月圆夜有灯会的习俗,彼时满街灯火,漫天烟花,热闹非凡。
当然其实钟子津并没有这种看烟花的浪漫情调,只是有传言称当日会有个隐世十余年的剑术高手现世,和另一名剑术高手论剑,钟子津和温行泽这样的年轻剑修,无事自然要来一观风采。
结果这两人错误地托付了信任给他们一个剑修门派的法阵,兜兜转转就上了云浮,钟子津自然很高兴,上来就找人打听穆星河在哪了,倒是温行泽被他丢下,只能一个人去与同门以及云浮的人联系他们前来云浮拜访的事情。
不过总之他们到了云浮,那去看大宗门弟子比斗也不错,温行泽本就对术法有些兴趣,自然欣然停留,钟子津虽一心向剑道,没半点注意力放在术法之上,但云浮派怎么说也有他的熟人,他整天在山上跑来跑去的,样样都觉得新鲜得很。
只是穆星河也变成了执事弟子,有事在身,总不能陪他们很久,好在钟子津似乎更习惯跟温行泽玩一点,这两人基本都在一起,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也不需穆星河分心招待。
一来二去,就到了宗门大比之时。
穆星河在外门之试与内门比试期间承担的是维护玉京台法阵的任务,那法阵万分玄奥,穆星河是理所当然不能参破的,也只是负责维持法阵的阵法图形完整,真气运行通畅而已。
那一天是外门之试开始的前一天,穆星河到玉京台上检查法阵,钟子津没事瞎晃荡,也跟着他来了,穆星河很震惊,问他怎么不跟他的师兄一起,钟子津表示万分寂寞,说师兄在和长辈说很无聊的事,说半天没说完,他只好去找穆星河玩了。
穆星河满脸嫌弃:“原来我是备胎啊!”
不过因为云浮法阵是宗门机密,钟子津来了也就在台下候着四处看风景而已。
穆星河与同僚们一一检查完毕,从法阵上下来的时候,钟子津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一个会用剑的云浮弟子,挥着剑就和人家在其它台子上比试了起来。
穆星河和同僚们简单说了几句告别的话,打算留下来等钟子津比试完毕,还未说完,竟然遇着了个先前认识他的人。
那人穿着黄衣,面上生着麻子,见到了穆星河,脚步忽然停下来,笑道:“这位同门,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穆星河摸着下巴,倒是一下就领会了这个称呼的意味——此人入门应当比他时间更长,但是修为要低一个境界,喊师弟旁人会觉得奇怪,也会让自己觉得羞辱,但是喊师兄的话,那更是万万不可能。应该是一个很不喜欢他又认识他的人,但这是谁呢?
穆星河十分耿直:“幸会幸会,请问您是?”
黄麻子几乎要变成黑麻子,面色顿时就暗了下来。
与穆星河一同来维护法阵的同门们迅速感受到了不善的气息,这些云浮弟子十分乖觉,与己无关的事从不轻易沾身,互相看了几眼,打着哈哈就离开了。
那黄麻子见他们走开了,仿佛大大放下了心,抱着胸笑道:“入内门第一年,即使练气期弟子都想要试试内门比试,怎么同门你已经凝脉期了,也不去比比呀?莫非……”
他这莫非莫非着就顿住了,显然是想激穆星河追问,然而穆星河却是笑了笑,已是认出了他来:“莫非——莫非你吃够了丹药,终于敢跟我比试一二了?”
黄麻子勃然大怒,道:“你莫要只会欺负境界比你低的!明日你敢不敢不要再做缩头乌龟,在玉京台上候着?”
穆星河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做了缩头乌龟,但也懒得反驳,只笑着说:“好好好,随时恭候。”
“什么什么,”钟子津不知何时打完了,显然战得痛快十分满足的样子,是跳着过来的,“比什么,我也要比!”
黄麻子皱着眉头看了钟子津一会,一脸想起来了什么又没想起来什么的神态,最终他放弃了回忆,转头看着穆星河,冷声道:“不见不散。”
说罢扭头便走。
钟子津看着黄麻子离去的身影,将穆星河上上下下看了又看,仿佛看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哇,你这样的人也会和人结仇吗?”
穆星河将钟子津的头推开,说:“有时候招惹一些无足轻重的敌手,是增加生活情趣的方式。”
穆星河第二日很准时去玉京台上寻找他的生活情趣,今日的玉京台布置与去年相差无几,只多了一些陌生的、青涩的、犹然带着许多忐忑的脸庞,恰似去年那些人的模样。
穆星河之前爬的那棵树也还在,果实累累胜过当年,他窜上去摘了几颗,扔了一颗给钟子津,钟子津先前被他叫来吃祁连仙树的果实,被坑了几次,已经是对他有所畏惧,没敢贸然下口。穆星河还想说点话吓唬吓唬钟子津,却眼尖地发觉黄麻子向他走来,身边还带着一个人。
黄栝子和魏襄是同乡,魏襄入门比黄栝子早几年,两年前顺利突破到了凝脉期,巩固境界后下山历练了一段时间,此刻终于回来,却见到同乡找他哭诉说在云浮派中遭人欺辱。
同乡之间互相照顾本是理所应当,更何况这人更是他最为憎恶的类型。
据黄栝子的说法,此人背地偷偷习练妖术,投机取巧进入了内门,这种行为为宗门高手所不齿,将他赶下山去,但此人顽劣脾性不改,仍不反省,下了山之后不知道利用什么手段,狂吃丹药,一个半年修为毫无增长的蠢材竟然就这样突破到了凝脉期。甚至还借助境界优势,三番两次欺他辱他!
魏襄对于习练妖术一事倒是无甚想法,他下山历练过,知道这类奇遇机缘都是天意,碰着了,把握住了,自然是本事。不管是妖术还是魔功,自身把持住了,那都不是事。
只是他尤其憎恨依靠丹药提升修为的人,的确,山下不少人服用许多丹药来提升修为,但云浮并不是山下那种地方,他认为云浮派最好的、也是最特殊的就在于对待修行不急不躁,每个宗师都会提到不要滥用丹药,门中弟子也踏踏实实修行,这才是云浮派延续千年的根本原因。
山下的人是因为有生存压力且资源争夺严重才会如此,可那个人都有能力进入内门了,条件不知道比山下的人要好去多少倍,竟然也不能静心修炼,而是同别人一样利用丹药提升修为,实在是云浮的耻辱。他自己亏损了修为根基、道途无望事小,因为服用丹药快速提升到凝脉期而在后辈中造成的不良影响才是魏襄最不愿意见到的。
因此,魏襄非但要教训他,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叫他输得凄惨,让其他弟子知道什么是修炼的结果,这样投机取巧会遭致怎样狼狈的下场!
魏襄见到那人有些意外,他想象中那人不论长得如何,眉目里总会有惯于投机取巧的猥琐之气,然而此人神情说不上清正,眼神里确也有点邪气,可气质却是明明朗朗如同初日之阳,怎么也不像是一个修为只有个空架子的人。
只不过那人说话着实有些讨厌,笑着嘲讽了黄栝子几句,魏襄认识黄栝子不是一日两日,知道他已经要气得口不择言了,因此伸手阻住两人,淡淡道:“花言巧语无用,不如手下见真章吧。”
那人眼珠子转了转,看向他,那是一双带着琥珀色泽的眼瞳,阳光下明亮得叫人移不开眼来,他眼中微带笑意,懒洋洋道:“也好,手下见真章。”
玉京台的主台是用于外门之试的,因此他们去挑了其它小台子比试。时间尚早,外门之试并未开始,因此也有些无事之人过来看热闹。
魏襄想过一百种战斗的情势,却从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
他竟然只用一招,就彻底负于那个他以为会收拾得落花流水的人!
他只用了一招,然而对方也只用了一招。
玉京台上,少年袖袍微举,清风于他身周纵横,他的发丝被清风吹得有些凌乱,阳光下发丝被晕染出一团光晕来。他逆着光,神情并不明晰,只看到风不断浮动他的衣裳袖口。
他手捏法诀,无数的风于他身后,背向朝阳,蓄势待发。
魏襄察觉到其中所包藏的“势”,不打算留手,自己抢先以手捏诀,低声诵念,术法出手!
真气凝聚在他指尖,落于地面之上,卷起了一小簇风,而后这一簇风一路往前,不断吸收周围灵气,风势骤然变强,一股灰黑色的旋风凶猛地向对手袭去,落到对手面前的时候已经吸收了许多灵气,气势汹汹,叫人畏惧。
但那个身后的风也动了,它们向着他的旋风涌来——那一瞬间,那道灰黑色的旋风似乎失去了所有颜色,消弭于天地之间。
而天地之中,却有无数微带凉意的风由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那是一道微弱的、无色亦无形的风,不动声色地由天地汇聚而来,又盈满了此处天地。
地面的落叶竟然被这道看来无害的风所打碎,扬起了一地的碎金和橙黄,伴着细微的尘嚣与日光,奔涌向上。一种无形的推力在相互挤压,形成细小的风刃,伴随着尖锐的、风的鸣响!
那是一道无形无色的风。
在外人看来完全无害的风。
然而唯独身处其中,听见风的鸣响,才能感觉到它究竟有多危险。
他的所有真气都被涤荡、挤压,全部感官都在应付那一道充盈天地的、看似无害的、去叫他压力无所不在的风。
与此同时,他已经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对方的根本功法与他一样,都是太乙清风。他能够明白这是什么术法。
这一道术法,名为风唳碧空诀,领悟太乙清风第二重的即可学习,但通常只有掌握第三重的人才能掌控,因为这一道术法事实上与云浮另一本根本功法《青霄碧空谱》相互关联,难度较平常的太乙清风术法更高,需要对术法原理更根本的理解。
这个人竟然这样轻轻松松地使用出来!而且这道术法,无论从术法表现还是术法强度来说,他对这道术法的掌控不说随心所欲,那至少也是十分熟练!
魏襄憎恶依靠外物一步登天,因此更能明白修行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修为境界可以骗人,但是功法理解却是必须由自己修炼而来。
面对这样笼盖四野的术法,他心中越发恐惧。
他能做到吗?
他如今依旧没有学会这道术法!
——这个人,对根本功法、天地大道的理解,确确实实是胜过他的!
理解大道,需要的或许是时间,或许是天分,但是更多的需要的是用心。
他竟然不如这个人!
他的确不如人!
或许他的修为比对方更高,搏命一试输赢难定,但既然对方不是他认为的那种人,那他也没有搏命的必要。他在风中艰难而坚定地抬起头来,长声道:“是我输了!”
玉京台边上有不少人在围观他们的比斗,外门之试当日有内门弟子在一片比试叫他们惊异,风唳碧空诀铺天盖地的气势叫他们震惊,但更为难以理解的是,两人之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是一招之间定了胜负。
魏襄走下台去,第一件事就是用手糊了黄栝子脑袋一下:“你瞎告的什么状?!用丹药突破?我告诉你,没有人能用丹药突破在这个修为将太乙清风领悟到接近三重!”
围观众人面面相觑,皆是哑口无言。未曾入门的自然不能听懂,但是能够接触根本功法的都明白三重境界意味着什么。
这人不是因为不受喜爱被赶下山的吗?如果有这样的天赋和领悟能力,怎么会被赶下山去?!
黄栝子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道:“可他下山的时候才练气!”
魏襄没说话,却是旁边的人哄笑成一团,大概是说什么狗眼看人低之类的话,气得黄栝子脸色万分难看,手脚也不知往哪儿摆的样子。
众人如此讥讽也是理所当然,叫人代自己出头,已经是万分没有本事,如此没有本事,连代他出头的人都认输了,他仍然嘴硬,非但没有正面迎战的实力,连认输再来的风度都没有,哪里还像什么修真之人!
魏襄原想为自己的同乡打个圆场,然而注意力忽然转落到那少年旁边与他闲聊打闹的人身上。
那人一身黑衣,腰别一把俗丽不堪的长剑,十七八的年纪,却叫他想起了一个人。云浮派中有喜爱用剑的,说瀛洲派的那个有名的少年剑修钟子津如今身在云浮,四处找人挑战。他在山下时恰好听过他的一桩传说,传说中的钟子津就是这样的一身黑衣,这样的一把长剑。
他是正统道修,原本对剑修无甚兴趣,只是那桩传言里还有一个神秘道修的存在,风采不逊于一直以剑闻名的钟子津。而那个人使用的是符纸化妖之术,刚刚凝脉的境界,他方才的对手据黄栝子所说,是因为妖法被赶下山去……
魏襄猛然抬头,拉住他方才的对手:“是你杀了蔺离?!”
对方怔了怔,然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