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脸,面对着花倾楼,轻声道:“二位公子切莫动气,我家无邪哥哥脾气是大了些,但他的确是好人的。”
即便她脸上被一大团白雾笼罩着, 花倾楼看不清她的表情,却也本能的感觉梵天女在冲他们微笑——是那种善意的,不带有一丝虚伪的微笑。这种感觉反而让他很是摸不着头脑,他轻咳一声,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梵天女掩唇轻笑,道:“这个还得感谢二位公子,若不是二位公子砸开了囚灵洞,我恐怕再也不可能从冰层中出来了。只不过我的脸还是在囚灵洞里受到了无法挽回的伤害,短时间内还无法恢复到原来的容貌,又害怕出来之后吓到别人,只能用这团迷雾遮住脸了,还望二位公子莫要见怪。”
……好嘛,不用客气,其实我也并不是很想让你出来。
先前有元魔君这一个就够不让人省心的了,现在再多一个梵天女,二对二,刚好平手了。
这片密林里的气味本就阴郁潮湿,几人中间还夹着元明道血肉模糊的人头以及蛛王四分五裂的身体,腐烂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潮乎乎的味道,更加令人作呕。花倾楼皱了皱眉,忍下从胃里上翻起来的呕吐感,道:“有什么话,可否换个地方再说?就算要开打,我也不想在这个腌臜地方打架。”
莫思归再度回过头来,眼神锐利:“师兄你能不能……”
他没再把话说完,反而扑了上来,伸手就拽开了花倾楼的衣领。
花倾楼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按住莫思归的手:“你干什么呢,没大没小的。”
就算急色也不至于这么急吧?对面那两个就算不是人好歹也要注意一下影响吧?
“你身上什么时候又出现了咒痕!”
花倾楼满心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光洁的胸膛上不知何时爬满了黑色的咒痕,和当日蚀骨咒发作的时候一样,在他皮肤上流动着。
……我日他奶奶个腿的。
想像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莫思归扒着他的衣服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他身上有发作的迹象。他将花倾楼的衣服重新拢好,恶狠狠地看向元魔君,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元魔君摊着手,一副无辜的样子:“你看我像是使用这种下作手段的魔吗?许是因为我肉身不稳,连着元神也不稳,一下子控制不住了吧?再说花山主又没有发作,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清白一样,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左臂应声而落,摔在了草丛里。他笑眯眯地看着梵天女,温声道:“阿婉,劳烦你帮我把手臂装回来好吗?”
梵天女几步奔上前,将那条软塌塌的手臂递了上去,她从脸上抠出了肉芽一样的东西,放在手臂的与身体的连接处。那肉芽飞速生长了起来,最后将断臂与身体连为一体,她轻轻叹了口气,嗔怪道:“无邪哥哥也不知道小心点,总是这样下去,手臂迟早有一天是会坏掉的。”
元魔君笑着摸了摸梵天女的头,道:“好好好,阿婉是不是心疼了?那哥哥以后一定会小心,等夺了花山主的肉身,就绝对不会再让阿婉操心我的身子了。”
“就算得不到花公子的肉身也要当心,无邪哥哥都几千岁了,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呢?当真是越活越倒退了。”
……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默契得就像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一样。元魔君低头望着眼前这个温和又恶毒,被人骂了近千年的梵天女,听着她的话,双眼满是柔情与爱意,用刚修复好的手臂将她揽在怀里:“等事情都办完了以后,我们就在这片树林里建个小房子,谁也不来打扰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不好?”
重重雾气之下,梵天女那张早已腐烂的脸上露出了小女孩一样的笑容:“好,无邪哥哥去哪,我就去哪。”
元魔君笑得更开心了,将视线转回到花倾楼和莫思归身上,淡淡道:“那么首先,我还需要花山主的肉身。花山主人美心善,想必是不会拒绝我这个请求吧?”
……我可谢谢您夸我人美心善了。
花倾楼也冲他笑笑:“我这个肉身还是我家小六给我做的,给不给,是他说了算。”
几个人就这么相视而笑着,元魔君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他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他的步子僵在了原地。
身旁的几棵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生出了几根长长的枝蔓,将元魔君的双脚紧紧缠在了一起,并不断向上蔓延着,将他刚刚修复好的手臂也包裹在了枝蔓里。他身旁的梵天女也没能幸免遇难,同样被缠住了双足不能动弹,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元魔君先是一愣,随即自嘲道:“当年设在这里的陷阱,一千年过去了,没想到非但没能拦住那些追杀我的,反而自己栽进去了。”
当年他被仙界一路追杀到了无间禁地,手旁唯一的武器已经碎得差不多了,只好跑到这片密林避难。他在密林深处设下了一道陷阱,将启动的开关设于泥土之下,只要有人踩下去,旁边的树内就会生出幼儿手臂粗细的枝蔓将人包裹在里面。枝蔓上生有倒钩,只要被缠上就不可能脱身,而且会越收越紧,直到最后将人包裹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空间里,让人慢慢窒息而死。
这道陷阱在密林里设了千年之久,从一开始追杀他的人就没有踩到过,就连误打误撞跑进来的倒霉头子元明道也没有踩到过。到最后,居然被设下它的人踩中了,真是可歌可泣。
所以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是毫无根据的。
就在花倾楼望天感慨的这功夫,刚才还爬在元魔君脚上的藤蔓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脖子上,形成了一个类似于蚕蛹的东西。他手里早就升起了腾腾的魔气,却对此毫无办法,只能任由藤蔓将他越吊越高。
元魔君道:“我这个样子,好像的确对你们没什么威胁。”
花倾楼心里顿时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元魔君低下头看了一眼花倾楼,缓缓道:“我是真的不希望花山主这副完美的肉身受到伤害,可我现在的样子又留不住你们,只能这么办了。”
“花山主,对不住了。”
话音未落,花倾楼便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什么扼住了一般,呼吸困难了起来。
他脖子上的黑色咒痕突然变得密集,随即收紧,腹部熟悉的灼烧感又一次强烈了起来,与那日在大殿中的情景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恶劣。
花倾楼低吼一声,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起了抖,根本稳不住身子。身上之前大大小小的伤在此时痛感加重,惹得他耳边嗡鸣不止,口中和鼻中一下子流出了不少血。
一双手牢牢地搀住了他,把他揽在了怀里,随即一个干脆的动作抄起了他不断发抖的双腿,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双眼涣散之间,花倾楼有些看不清楚东西,只能看到莫思归额上那个不断流动着的赤红印记。
“师兄,师兄!”
他听不见莫思归到底在说什么,模糊之中只能看见莫思归的嘴唇在微微动着,耳边是鬼怪哀号的声音,时不时地夹杂着元明道的控诉,一片嘈杂,扰得他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被这些杂乱的声音弄聋了一样。眼前莫思归的脸不断扭曲变化,当年木萧山的混乱、如兰峰一众女弟子的惨死、石韫玉的惨死,莫思归苦苦等待十八年的景象在他眼前不断重现着,让他心神大乱,忍不住开口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妄言二
忽然, 花倾楼体内上涌而来的疼痛陡然消散开来。
元魔君见他挣扎着从莫思归怀里摔下来, 十分诧异:“看来我是真的应该换一副肉身了啊……连一个蚀骨咒都不能支持太长时间。”
话音未落,那些藤蔓就彻底将他与梵天女包裹在了其中,高高地吊在树上, 活像没有破茧的毛毛虫一样。莫思归一个箭步上前, 在手里凝起魔气,反手送出去一道火焰,自横空劈下,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那两人身上。
“宝贝儿, 别烧了,烧不开的”花倾楼倚着粗壮的树干,身上的酸软还未完全消去, “你看不出来吗?你的火只是虚虚盖在那上面罢了,实则未能触动里面分毫,不如趁现在他们动不了,赶紧带我回你的大殿去。”
闻言莫思归的身形微微抖了一下, 他猛一回身, 死死地盯着花倾楼。
……这是怎么了?
从梦境里醒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莫思归好像火气很大的样子, 却又一直强压着。刚才自己一直想要开口说话,可都被莫思归一个眼神堵了回来,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话又说回来,这孩子好像刚才说“剩下的账我们回去慢慢算”来着……?
花倾楼掰着手指算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惹到莫思归了。
莫思归拽住他的领子, 厉声道:“师兄,是不是你把毒引过去了!”
花倾楼下意识点头:“要不然你就要去见你爹了……”
“不是说过不准做这种伤自己的事了吗!”
莫思归毒性刚解,这句话完全就是吼出来的,威力之大甚至震落了树上的几片树叶。花倾楼也是刚从疼痛之中缓过神来,耳朵里都是嗡嗡的声音,被这一吼,他感觉自己的耳膜都要震裂了,委屈之感瞬间窜上了他的心头。
“你元神复位的之间本来就不长,魂魄到现在都是不稳的,又被元魔君下了蚀骨咒,你以为自己很厉害很了不起是吗?那个吊死鬼的毒根本算不了什么,我自己缓一会自然就好了,你瞎凑什么热闹!我说要让你帮我解毒了吗!”
花倾楼心里更委屈了,眼眶都被吼得红了一圈,轻声道:“你没事了吧?”
……干嘛啊这是。
我冒着生命危险把你一路拖到这里,急得脑门上火,好不容易帮你把毒解了。醒过来之后不给香一口就算了,还骂我一顿,什么事儿啊,委屈死得了。
谁承想,他的眼泪还没掉下来,莫思归先哭了。
莫思归从小到大,哭过很多次,有一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强挤出来泪水借以在花倾楼面前撒娇。可这次却完全不一样,他先是抬起手捂住了眼,肩膀小幅度得抖动着,时不时能听见他抽鼻子的声音,随后抽噎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直接演变成了嚎啕大哭。
他半跪在地上,拽着花倾楼的衣角,道:“师兄……可不可以别再那么逞强了,腐蛇之毒是因为我,身殒是因为我,中蚀骨咒还是因为我,我明明变得很强了,为什么你还不听我的话!”
花倾楼赶忙蹲下身,拍着他的背道:“别哭了哈……我以后听你的话不就是了吗……”
莫思归突然抬起头,脸上遍布斑驳的泪痕,声音发抖:“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上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最后呢?”
现在花倾楼身上基本是惨不忍睹的状态,衣服破破烂烂,露出来的手脚上都是青紫色的伤痕,有些地方微微渗出了血来。胸前以及脖子上的蚀骨咒咒痕算是消下去了一些,可看上去还是触目惊心。
花倾楼从小就是容易落疤的体质,在桌角上磕一下就能青紫上数日,更何况是拖着莫思归在囚灵洞附近摸爬滚打了这么长时间,早就不知道在石头上磕了多少次了。
那俊朗的青年把他搂入怀里,硬硬的发茬摩擦着他柔软的颈侧,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木萧山时候的情景。他刚哭完,一声声粗喘着,身体仍不断发着抖,抱着花倾楼拱来拱去,最后将唇附在花倾楼耳边,道:“师兄,听我一次吧,就一次也行。”
看了他这副样子,花倾楼心里纵使有再大的委屈再大的火气,也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颗心一下子软了下来,轻声哄道:“行了,我有分寸,知道这些年来你等的不易,以后不会这么鲁莽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这样可好?”
莫思归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他身上,非得用这样的方式来确定他的存在:“总算是等到了,十八年了,能等到师兄回来,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花倾楼笑笑,任由他拽着向前走:“怎么不是真的?咱俩什么事情都做过了,你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是十八年实在是太久了,你到也真能熬得下去。”
莫思归道:“十八年里我没有一日不在想着师兄,每天都在想象师兄醒来之后的景象。魔族很多长老都给我塞了不少妃妾,除了必须要保留一个名号的真女,剩下的都被我轰出去了,就连那个真女也未曾近过我的身。除了日日要想着师兄,每晚睡觉的时候,师兄还会常常进入我的梦中,与我这般那般,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花倾楼笑容一凝。
莫思归继续道:“有一次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那日我去了冰室,本想替师兄继续修复肉身,可却在冰室里见到了另一个师兄。那个梦境真实得很,我抱着师兄说了好些话,师兄告诉我未来的我们都过得很好,我们日日双修,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师兄还说我弄得特别疼,希望我以后温柔些……”
花倾楼僵硬地转过头,喃喃道:“这是真的?”
莫思归点了点头,越说越带劲:“自然是真的,如果不是那个梦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做到复活师兄,还能与师兄日日双修。之后的十年每每回味起那个梦的时候,我就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对复活师兄又多了一丝希望!”
……
莫思归走得飞快,被他拽着的花倾楼也慢不到哪去,一路下来,花倾楼脑子里反复都是刚才梦里的场景。
他以为自己只是误闯进了别人的梦,没想到这居然是真的?
早知道就不该那么口无遮拦了,合着莫思归真的记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