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知道了。这几天辛苦你了。”
原汀来时孤身一人,去时也两手空空,什么也不必收拾,什么也不必带,若非我留了他一顿饭,方才说完话的他就能走。
原汀看着我,他看了很久,我想这大概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便没有开口催促。
原汀说起了无关的话题:“神也是有寿命的。”
我不知道怎么接,他就自己说下去:“或者百年,或者千年,或者万年,即便与天同寿,用也有烟消云散那天。”
“而你是凡人。”原汀说:“凡人成神,寿命更要短上许多。神与仙身死,神识回归天道;而你不融于天道,则会魂飞魄散。”
我“哦”了一声,道:“那也没什么…然后呢?”
“你是可以被杀死的。”原汀抓住我的肩膀,“只要被上神杀死,你就可以重入轮回。岚起,岚起,我不想看你魂飞魄散。”
原汀叫我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他好像很难过,他对我说:“我想再见到你。”
我把原汀的手拨下去:“所以你才要看我去死吗?原汀,再入轮回,我会是林岚起、高岚起、白岚起——你再也见不到楼岚起了。”
原汀怔愣,半晌茫然道:“我也不想的…”
我若有所思,问他:“我的寿命,有定数吧?我活不长了对不对?”原汀是司籍官,他要看到这些易如反掌。
“是。”原汀的声音又轻又慢,“它突然浮现出来的——它原本不在那里,那里是空白的,它突然出现了。”连语序也颠三倒四了。
“还有多久?”我问。
“一百年。”
一百年对于原汀这样的天生神君,不过弹指一刹,但对我这个凡籍神君来说,已经是一生之久了,何况天上人间还有时差,算下来,是好几辈子了。
“太长了。”我说。
原汀摇头:“太短了。”
换我叹气了:“多说何益呢?回去吧。”
原汀没有走,仍依依不舍地问我:“就这样了吗?”
“就这样吧。”说完,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上坟时候给我带点芙蓉泣。”
原汀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几番踟蹰。我冲他挥一挥手:“走吧。这回是永别了。”
第41章 只是近黄昏
观颐
送别了原汀,我又是孤身一人了。越别枝躲着我,惊鹊还未醒,庄里仆人都被遣散,裴氏兄弟也早被请了出去。我走在庄里,第一次发觉庄园可以这么安静。
直到裴珏衣出现在我面前。
裴珏衣道:“裴某扣门久不应,擅自进来了。”
毕竟相处过一段时日,加之这几日灾并灾,事叠事,闹得我无心挂念前事,我对裴珏衣倒没先前那么大意见了:“有事?”
裴珏衣倒也是个利落人,张口就问:“二公子毒患未愈吧?”
我冷哼一声:“你知道些什么?”
裴珏衣说了句绕口的话:“裴某能说什么,要取决于楼公子知道了什么。”
“故弄玄虚。”我说,“你什么意思?”
裴珏衣道:“二公子年纪尚小,受不住毒害,裴某此来是想帮救二公子一把。”
我质疑道:“醉倒春并非无解?”
“看来楼公子是知道了。”裴珏衣说,“醉倒春无解,延命却是有法的。再问楼公子一句,知道醉倒春诱引否?”
我摇头:“不知。”
“那么,二公子交予裴某,是最合适不过了。”裴珏衣一手垂在身侧,抚摸着腰间的扇坠——这么大冷的天气,他还腰别折扇,我先前看过的是一把绘墨竹的,不知是否是从前那把。
裴珏衣话里话外,对醉倒春知之甚详,我家的事想来也与他脱不了干系,我一始对他的提防果然没有错。然而冥冥中我又隐约觉得,投毒一事不是他兄弟所为,裴氏兄弟大可以图财或其他什么,我不认为他们会做出谋命的勾当。
这么想着,我就问了一句:“是你下的毒?”
裴珏衣捏了捏扇坠:“裴某否认了,楼公子就信吗?”
“信吧。”我说,“原也不认为是你。”
“得楼公子信任,裴某真是受宠若惊。”裴珏衣道,“那么楼公子可否将二公子交予裴某?”
我不太愿意:“我不疑你投毒,也不信你好心。”
裴珏衣放开手中扇坠,抚掌而叹:“真叫人伤心。裴某不过看二公子有缘,楼公子不如再考虑考虑。”
我“嗯”了一声,敷衍道:“好。”
裴珏衣不依不饶,追加道:“楼公子切莫敷衍裴某,要知道,公子时间不多了。”公子二字被特意加重了语气,裴珏衣对着我叫出这两个字,却又仿佛不是在叫我。
我心头一紧:“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裴珏衣告辞道:“时间不等人,裴某先行一步了。”
裴珏衣反复强调时间,我竟升起一股没由来的心慌,返身匆匆往庄内走,走到最后,已经忍不住跑起来了。
可是人又怎么快得过时间呢?
日落实在是太快了。我与裴珏衣交谈时,夕阳还挂在天际;从庄门口到住院这一段路的功夫,已经只剩几率落日余晖。然后就该是天黑,月出。
夕照是金红色的,映得雪也红,血更红。
明岳站在雪地里,就在我曾为越别枝斩下“泰阳”一臂的空院里,他站在那里,对我说:“好久不见,楼岚起。”
他的手上还握着剑,随着这句故人重逢的问候,他松开了手,被剑身穿透胸膛的人踉跄着退了几步,颓然倒在地上。
越别枝看着我,对我说了三个字。
楼岚起。
他最后叫了我一声:“楼岚起。”
第42章 之所以日更是怕这段剧情卡久了被打,并不是变勤奋了嘿嘿嘿
观颐
“你还好吗?”明岳问我。
越别枝倒在雪地里。他穿着我送他的狐裘,我突然想起我同他说过的,我没有很多时间等他长胖一点,却原来,先一步没了时间的人是他。
“来叙叙旧吧。”明岳对我说,“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吧。”
我低声道:“问题有很多,想杀的人却只有一个。”
明岳笑起来:“那就来吧。”他一字一顿地叫我:“主、人、家。”
我“呵”了一声,道:“是我瞎了眼,是我引狼入室。我只问你,我们家哪里对不起你?”
“主人家哪里都好。”明岳道,“不过怀璧其罪的道理,不用我详说了吧?”
“怀璧其罪,怀璧其罪…”我自言自语着,终于还是愤然出声:“怀璧——何罪!”
我悍然前袭,却不料斜刺里飞出一个人影,带着我偏移出去好几步远。
“原汀!”我怒吼道:“原汀!”
“冷静一点!”原汀的声音比我更大,“你想被囚进泰恒塔吗?!”
“滚!”我企图挣脱他的束缚,原汀却把我抓得死紧,我越是挣扎,他也越是用力,到最后,原汀把我牢牢锁在了怀里。
“我要杀了他!”我嗓音嘶哑,话语出口都带着血腥味,“原汀!放开我!”
“你疯了吗?!”原汀吼我,“泰恒塔是什么地方!一个凡人,值得吗?!”
我不知道原汀说的一个凡人是指谁,是越别枝,还是明岳。事实上,我脑中一片混沌,满是燃烧的怒焰,原汀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
“那是我的家人!我的越别枝!”我凄声尖叫,“我的!”
原汀皱眉,捂住了我的嘴:“那是明粢上神!”
我和原汀纠缠了半天,明岳早已经逃了。我骤然松懈下来,望着那边空无一人的雪地,疑惑道:“那我的越别枝呢?”
原汀松开束缚我的怀抱,我滑坐在地上,他蹲下来,和我抵着额头:“没有越别枝了,惊鹊还在。我反悔了,一百年就一百年,你喜欢人间,我们就留在人间,我们可以养大惊鹊。”
原汀轻声说:“不要?"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4" > 上一页 7 页, 朐奖鹬α恕!?br /> 我推开他:“你说别枝是寿终正寝的。”
原汀摸着我的头发:“你却是他的变数。”
我脑中乱成一团,原汀一句一句话语仿如利刃,洞穿我已然空荡的胸膛,造不成伤害,却带过一阵森冷寒风。
我从来也不曾拥有挽留的力量。我什么也抓不住。四万五千年,一切都在变化,唯有我驻足原地,可怜,又可笑。
“我还活着。”我说,“我还活着,你很开心吧?”
原汀捂住我的眼睛:“不说这个了,睡吧。”
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南柯一梦是一个很简单的术法,只要一弹指,过往一切皆如黄粱枕梦。我好像变回了刚刚离开深州的楼岚起,茫然站在云端,目极不望家。
我躺在床上,混沌了很久,直到原汀坐到床沿,低下头来看我。
“你还在啊。”我喉咙不太好受,像吞了一把热沙,说话时磨得生疼,“怎么还不回去?”
“不回了。”原汀说,“在这里陪着你。”
“啊…”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比较合适,想了想,只能勉强不那么直白地说:“可是我不太想见你,我是说…嗯…你还是先回去吧,我们暂时不要见了。”
原汀脸色一白:“你不愿意见我?”
“那倒不是。”我说,“我只是…暂时不太想见人吧。”
“不用担心我了。”我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变成丧家之犬罢了,又不是没有过。”
“可是…”原汀犹不甘愿,“我能帮你很多。”
“我自己可以了。”我摇摇头,“你回去吧,我还有事,不送了。”
逐客令一下再下,原汀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他站起来,往门外倒退,视线还一直黏在我身上:“那…我走了?”
我“嗯”了一声,又觉得不妥,太过敷衍,于是又道:“再见。”
第43章 阅后留评!和!我日更!哪个更难做到!
观颐
裴珏尔来时,我正在给越别枝刻碑。
“我以为你们应当明白,要离我远一点。”石料是我从山上找来的,我原也想立个白玉碑,但想一想,越别枝大概不会喜欢这么浮夸的风格吧。
云中君刃长三尺,加上柄长,杀人时候是好刀,刻字时候就嫌碍手碍脚了。然而我也没有其他趁手的工具,就算碍手碍脚也要碍手碍脚地用着。
裴珏尔说:“我来,是想告知你事情始末的。”
“不必了。”我吹开石屑,费了半天功夫才刻好的一个“越”字歪歪扭扭的,和我写下时候完全不是一个样子了。
裴珏尔被我堵了一下,仍不放弃,又道:“我也不是常有这样的好心的。”
“还要我谢你吗?”还有没吹走的石屑,我便抬起袖子去擦,“你也是有兄弟的人。”
我转过身,面对着裴珏尔:“之所以放过你们,也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走吧。”我对他说,“不要再激怒我了。你们尽可以逃到天涯海角,或者可以试一试,我发怒的时候,你们的能为有多少。”
裴珏尔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再提前言,只道:“兄长问楼公子,关于惊鹊,楼公子考虑好了没有。”
“我会把惊鹊送到府上的,今后多劳费心了。”有了前一个“越”字的经验,后面两字刻得要顺畅许多。越别枝还未加冠,没有表字。然而最后最困扰我的竟是落款。
裴珏尔走后不久,利攸行也找了过来。我坐在地上,抱着石碑,云中君扔在一旁:“今日大好生意,客来如云啊。”
利攸行这回对我态度好了不是一点半点,他垂着眼,低声道:“节哀。”
我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问:“利捕头有事?”
利攸行道:“贵庄走水…”
我打断道:“我放的火。还有什么事吗?”
利攸行抿了抿唇,一撩衣袍在我身边坐下:“没有了。不过想起还未同楼公子细说过利某与裴珏衣的恩怨。”
利攸行叹了一口气:“想来,楼公子此时也无心听吧。”
我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作。利攸行问:“楼公子要走吗?”
“是啊。”我摸一摸怀里的石碑,“可能回家吧——我家不在这里。”
“在深州,是吧?利某还记得。”利攸行往我怀里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有家人陪伴,楼公子想必能更快释怀。”
“我没有家人了。”我指一指石碑,“倒数第二个。惊鹊也要和裴珏衣走了。”
“抱歉。”利攸行皱眉。
我摆一摆手,示意自己不介意。气氛突然沉默下来,利攸行和我坐在一起,我低头看着地面,他看着远处的树林。
“裴珏衣…”利攸行斟酌着开口,声音还有一点小心翼翼,“是他…做的吗?”
“不算吧。”我说,“也脱不了干系。”
利攸行又是一句抱歉。
我莫名道:“你替他道什么歉?”
利攸行噎了一下,苦笑道:“也是,他哪里还需要我替他道歉呢?”
我有意要结束这场谈话,便站起来拍一拍袍角,拱手道:“惊鹊不得已跟着裴氏兄弟,我无法全然放心,还望利捕头多多照拂了。”
利攸行也站起来:“毕竟相识一场,称利某表字元贞吧。”又道:“裴氏兄弟不一定仍在澶州久留——罢,只要惊鹊在澶州一日,利某定然护他无虞。”
“多谢元贞兄了。”我拾起云中君,“再会。”
“别过。”利攸行对我一抱拳。
石碑立在我坐过的地方,我施了一个术法,让它能在原处矗立到下一次沧海桑田——说来也嘲讽,我需要神力时候,偏偏神力全无;术法恢复时做的第一件事,却是用来造墓立碑。
我没有想好落款。我不知道自己能以什么身份和越别枝共碑。石碑上的落款处一片空白,大概也不会有补满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