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猝不及防地,被这个名字击中了,一时有些失魂落魄。
“对。”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女人把铁罐子推给他,如释重负:“这活我干不了,你来挑吧。”
旋开的罐子里,躺着几张一寸照。谢辜透过相片浏亮的反光凝视着他。
他被这过度明亮的光线烫了一下,有点狼狈地别开眼睛。
罐子里的两张照片,拍得都不合时宜。
一张时隔已久,像一封失效的信,照片里的人还很稚嫩,有淡粉色的脸颊,和柔软的眼睛,融化在光里。
另一张则消瘦了很多,恹恹地侧着头,能看到后颈突兀如硬玉的骨节,像个阴沉的陌生人。
谢辜什么时候消瘦到了这种地步?
他选了第一张照片。
老板看了一眼,道:“这张过度曝光了,脸也看不清,放大了更模糊。”
“放大?”夏煜忍不住问。
那个女人道:“还是第一张,另一张阴沉沉的,太晦气。”
老板埋怨道:“你们家属也不上心,最后一张相片,也不挑张好的。”
“他哪有什么家属?”女人没好气道,“平平白白触霉头,我儿子可不卖屁股。”
夏煜一直没说话,他被一串歹毒的信息流所包围,每一条都意有所指,细细密密地蚕食着他,用蛇一样阴冷的腹鳞,在他僵硬悚立的体表爬行,只要他的脑子稍一转动,剧毒便会攻心。
他恍恍惚惚地想,谢辜怎么还不来?
老板用牛皮纸包着相框,放进了他的怀里。
他被烫得悚然一惊,漆黑的边框露出来一角。
他所有的侥幸,都在一瞬间溃不成军。
他曾经给人一份淬着毒的爱,却像黄蜂失却了尾后针。
相片里的人轻轻地,不无嘲弄地说:“你来迟了。”
第30章
没死成。
我跟痛饮雄黄的白素贞似的,不幸变回原形了。
千年道行一朝丧。
我缩在角落里,像是在透过奇特的鱼眼镜头,看着这个畸变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周围的一切都庞大得出奇。成群野蚊子跟划龙舟似的,抖索着箬叶那么大的宽翅膀,被烫在骤然亮起的白炽灯管上,滋的一声爆响。
我悚然一惊。
卷帘门宽阔的浅灰色褶皱,每一棱都有好几十个我那么宽,它在某一瞬间动荡不已,层浪叠涌地翻卷上去。
一头庞然大物破门而入。
它黑压压的影子铺在我头上。
我觉得这应该是条大鳄鱼,用短短的前肢来捞我的蘑菇头。
捞到了,还轻轻拍了两下。
我惊恐得像是蒸屉里的包子,都快头冒白气了。
它把我捧在手上,费力地眯着眼睛来看我。那双眼白偏多的眼睛,凝着两点湛黑的眼珠,把我照得无处遁形。
“谁把他关在这儿的?”它瓮声瓮气道,环视一周,“额头怎么这么烫?就给吃这个?”
它的鳄子鳄孙立刻炸了窝,甩着长尾巴,叽叽喳喳地争辩个不停,腥臭的唾液顺着利齿喷溅出来。
“别吵。”它不耐道,抄起我就走。
可惜到底是爬行动物,走路打偏,一头撞到了卷帘门上。
立刻有手下搀着它,道:“飙哥,您眼睛还没好全,不好走,还是我来抱着……”
它眼露凶光,眼睑微微跳动了一下,是个斜睨的表情。
“你们他妈都快把人给我弄死了,滚一边去,”它又凑过来嗅嗅我,把冰冷的蹼爪搭在我湿透的菇头上,“啧,眼泪把头发都打湿了,冷不冷?”
我瑟瑟发抖,它用一块大毛巾裹着我,给小孙子搓澡似的,把我的菇头捂干了。
我埋在热烘烘的毛巾里,眼泪越流越多,一边没什么声音地抽搐。
它顿了顿,捂紧了我。
它的栖息地又大又软和,透着股浓烈到呛鼻的消毒水味。
“别怕,”它干巴巴地安抚我,“我就想睡睡你,不想要你的命,这事也不怨你。”
我更惊恐了,它少说有几十个我那么大,一颗大脑袋就抵得上我三室一厅,要是被它压着睡上一睡,跟被榨汁机轧有什么区别?
它甩甩大尾巴,只听啪叽一声,两只孔武有力的蹼爪拍在枕头边。
“别哭了,睡一会儿。”它道,还撅着宽宽的嘴巴要来亲我,一股冷血动物的腥气,我差点被它吓得晕死过去。
我撞开它,就要夺路而逃,却被它轻而易举地按在了枕头上。
“谢辜,你不对劲,怎么不说话?”
它咧嘴的时候,居然有点慈眉善目的。
我犹豫道:“你吃不吃素?”
它道:“我更喜欢吃肉,怎么?”
我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看来除了热爱跨种族交配之外,它还是正常的肉食动物。
我又试探着问:“那……你能不能找条母鳄鱼?我还没你的爪子尖大,会压出蘑菇汁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烧傻了?”它道,又来捂我的脑门,“别瞎想,闭眼,医生一会儿就到。”
我得寸进尺,看它背上厚实的鳞片:“那我能不能睡在你背上?”
它不耐烦了:“我看你是找操。”
它一爪子把我拨得滚了几圈,我饱受委屈,只能挨着它又硬又刺跟猪鬃毛似的脑门睡着。
它往巢里叼了个医生。一张精瘦的古铜色羊脸,两撇细长的山羊须,仿佛一开口就要咩起来。
鳄鱼抱着我,把我的菌褶翻起来。
山羊大夫捻着听诊器,道:“这孩子也是割包皮?”
我子实体一凉。
我觉得我再割就不剩什么了。
第31章
蒸屉那么大的听诊器,盖在了我的菇头上。
我咯咯打颤,心如擂鼓,一切的惊惧都被听诊器暴露无遗。
“他太紧张了,你抱住他,把他胸口的衣服解开。”山羊大夫把听诊器收回去,道。
我惶然无措,想要回头看看,却被那只大鳄鱼仰面按在它的胸腹上。它搓揉着我脆弱的表皮,撕拉一声把我开膛破肚,剜出两瓣鲜嫩白滑的蘑菇肉。
我被他掐得疼痛难耐,几乎是瞬间沁出了靛青色。
老山羊凑过来,嗅嗅我,仿佛我脸上写满了水草丰美。
它的眼皮上都是松垮垮的黄褐色褶皱,那冷酷的眼神像锥子一样,刺得我遍体生寒。
卧槽,这玩意儿吃素的。
我剧烈挣扎起来。
鳄鱼好整以暇,一爪就把我制住了。
“听话,先测体温。”
老山羊说我有三分熟了。
还目光如刀地问鳄鱼,是不是给我芝士注心了。
鳄鱼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大夫又自己摇摇头,恨铁不成钢:“您又干这档子事,这孩子看起来就不瓷实,挨不住您那么个折腾法。”
它们翻来覆去地折腾我,又是洗胃又是灌肠,总算把我肚子里的芝士注心抠出来了,还往我身体里注射盐水,我战战兢兢,连眼睛都不敢阖,只知道泪汪汪地看着老山羊。
“黄大夫,他脑子本来就不太好使,会不会被毒傻了?”鳄鱼道,朝我探过来一只爪子,用力撑开来,问,“谢辜,这是什么?”
我茫然道:“蹼?”
鳄鱼恼羞成怒,用蹼把我铲得翻了个面。
老山羊道:“摄入量少,主要是蝇蕈醇和鹅膏蕈氨酸产生的干扰,再后续观察一段时间。”
老山羊用坚硬的蹄壳敲敲我,给鳄鱼递了一张名片。
“我学生的,他主攻这一块。”
“大夫,还有个问题,我能不能……”鳄鱼道。
话音未落,就被老山羊一票否决。
“不行,憋着。”
它悻悻的,到底没敢违抗医嘱,只能把我养在了枕头上。
我的眼神时好时坏的,吃了几天药。
它比我焦躁得多,总是在半夜垂涎欲滴地舔我的蘑菇头。
我睡得提心吊胆,一觉醒来,枕边睡了个长着鳄鱼头,敞着睡衣的男人,他身高腿长,奈何眼如灯泡,龇牙咧嘴,跟贴图bug似的。
我看一眼就会做噩梦,鳄鱼男不以为意,精赤着胸口,又撅着扁扁的鳄鱼嘴来叼我。
我大叫起来,骨碌碌滚到了枕头底下。
“还没好?”他不耐道,“过来,吃药。”
我在床底下瑟缩了一会儿,纳闷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它们像一簇秀气的小水萝卜,细细长长的,指尖透着点水头很足的藕粉色。
可喜可贺,我不完全变态了。
我是一朵有手有脚的蘑菇人了,跟寄居蟹似的。
鳄鱼男随手一摸,精准地捞到了我的手,把我从床底下拖出来了。
他像童话书里吃小男孩的老巫婆那样,摸我手臂上稍微长出来的软肉。
“胖了一点儿。”他阴森森道,又摸我的屁股,“晃什么脑袋,坐稳。”
我慑于淫威,他这才来碰我的菇头,捻我毛茸茸的菌丝。
“你的眼睛很漂亮,”他难得夸我,“谢辜,我想草你了。”
我小声道,你想草谢辜,跟我蘑菇人有什么关系?
他笑了,厚颜无耻道:“怪你长了个谢辜的屁股。”
他剥了我的睡裤,说要看屁股识人。我大惊失色,那条毛茸茸的小蘑菇睡裤吊在小腿上。我像猫甩尾巴那样,蹬着软乎乎的睡裤去扇他。
我是真的吓破了胆,但是他不在乎。
他没头没脑道:“夏煜刚醒过来,就闹着要找你。”他哼笑了一声:“我告诉他,你去了国外。谢辜,你自己选,是老老实实地等我腻味了,再放你一条生路,还是回到他手里?”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只能听到一串串嗥叫。
他抓着我手腕的手,覆盖上了厚厚的鳞片,弹出了锋利的爪尖。
那条鳄鱼又来了,压在我的身上,甩动着那条锉刀般的长尾巴,噗嗤噗嗤地扇击着我,像在拍击一张毫无生命的鼓面。
它要和我交尾,那是强人所难。
它狰狞的生殖腔裂开了,密密麻麻如棘刺的鳞片丛中,弹出了一根充血通红,裹着粘液的东西,顶端膨大到了畸形的地步。
这是什么蒸汽朋克风的生殖器官。
我惊恐地大叫起来。
它咝溜咝溜地舔我的菇头。
“忍着。”它道。
第32章
它没能成功和我交尾。
而是握着我的大腿,去顶弄我垫在臀下的睡衣,把那些软和的绒毛浸得一塌糊涂。两个沉甸甸的肉褐色囊袋,不时拍击在我的大腿上。
我被这荒野求生般的场景,吓得浑身僵硬。
它逼我捧着畸形的鳄鱼头,去亲吻那张覆盖着粗糙鳞片的扁嘴,那滋味简直像在亲吻一只鳄鱼皮鞋。
它阖着那双凶恶的眼睛,只露出一线眼白,在眼皮底下微微震颤着,仿佛在并不安稳的睡眠之中,捕捉到了一缕美梦。
它腥臭的唾液都糊到我嘴唇和下巴上了,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痉挛的手指探在桌上,像攀浮木那样,乱糟糟地抓挠起来。
我在沼泽深处,被鳄鱼贪婪地舔食内脏,我快沉没下去了。
我摸到了一把水果刀。粗枝大叶地斜插在果盘里。
它割破了我的指腹,我应激性地蜷紧了五指。
鳄鱼在我身上耸动不止,把我的睡衣口袋都捣出了毛球。它一条冷血的爬行动物,鳞片的缝隙里却热烫得像是沸油,汩汩地往外冒。
我抱着它,有点笨拙地反握着那把水果刀。
从脊骨开始,剖开那些指甲盖大小的骨质鳞峰,一刀划到尾巴尖。刀尖磕磕绊绊的,怎么也突破不了那一身的鳞甲和糙皮。
越来越多的黏腻液体顺着刀刃往下滑,把我的手腕浸出一片油汪汪的猩红色。
我急得要命,仿佛手里握着一条滑不溜手的鱼。
我双手握着水果刀,气沉丹田,猛地撬了下去。
它闷哼一声,把我掀下了床,一尾巴把我摔到了床头柜上。
我被撞得眼冒金星,什么都看不清了,只知道抱着手肘,手心仿佛被剥开的扇贝那样,不断淌下黏糊糊的灼热液体。
它抓着我的手腕,把那把水果刀夺走了。
“你傻吗?”它咆哮道,“谁教你倒着拿刀的?”
它张着那张血盆大口,仿佛被撑开了交错的利齿和强悍有力的颌骨,露出过分剖白的咽喉。
不知为什么,我倒想起了那些老套的冒险故事。猎人往鳄鱼的口中,插进一根木棍,就能把它梗得痛不欲生。
它的嘴张得这么大,看起来蠢态毕露,是什么梗住了它?
我看得有趣,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它给我紧急止了血,打了厚厚的两团绷带,一边转头叫医生。
在此期间,它显得比我还痛苦,不停地用头撞墙,撞两下,又来捂着我的眼睛,接着歇斯底里地撞。
它的鳄子鳄孙又冲进来,被它一爪拦在了外头。
“药。”它哑声道,“我见了血,又发作了。”
我怀疑它被我隔山打牛,受了内伤。
我用那双包扎得像机器猫的圆球手去碰碰它,问:“你生病了?”
它差点把我的手腕给活活掐碎了。
它抓着我,哆哆嗦嗦地,一口气吞了一瓶盖的药,脸色这才好转了一点,从惨绿化作了碧绿。
这次来了两个医生,一个沉着脸折腾它,一个来安抚我。
我靠在床边,看到了一匹四蹄着地,毛色雪白的鹿,像是丝缎在发光,它有一双沉静而美丽的,杏核一样的眼睛。
我看得发愣,它问我:“起得来吗?”
我摇头。
我顿悟了,为什么我在床上总是屁股疼,因为我一朵蘑菇,就该长在地里。
我抱着膝盖,原生态地长在床下。
它问我哪里疼,我疑惑地看着它,蘑菇又没有人类那样娇嫩而又丰富的痛觉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