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奇歪脑袋:“你干什么? ”
云邡喃喃道:“我在想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拆几根给你们折腾……”
这时,远处鼓噪声响起,云雾翻飞,天宫大门自里而外的一扇一扇推开了,弟子恭敬的排成两列,候着大牌出场。
众道士神色一凛,忙收拾头脸,整理行装,一并迎了过去。
云邡和穷奇夹在这些人中间,穷奇问:“我还找不找小秋寒?”
“不必了,他没事了。”
穷奇一愣,追上去,“什么?”
云邡回头看他一眼,阴测测道:“有青丘狐来帮倒忙,暂时是没事了。至于你,瞒着我私藏青丘狐,自己备好香料等着下锅烫片吧。”
穷奇:“?”为什么突然吃狐狸?
云邡若是知道它并没听懂自己的威胁,反而是惦记着一口吃,一定是会当场给它演示一遍的。
穷奇要再问之时,云邡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人头攒动,众修士、紫霄山弟子,乃至朝廷百官都候在一处。
放眼望去,除了人还是人,外来修士自划一块地盘,按门派整齐列好,码在人群最外围;朝廷来的都是重臣亲侍,一色着蟒袍,一色着飞鱼服,站在底下道路两侧;还有则是紫霄山内门弟子,九宫皆着白袍,但衣襟细节和腰上配饰不同,他们自上而下的列在天宫下的石阶上。
不光是地上人群都经过层层筛查和排列,对于天上飞的东西紫霄山也没有放过,一道暗金色大网罗天而起,罩在整个会场之上,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除非手持4" 天下第一仙门0 ">首页6 页, 宫主信物。
云邡似有所感的一抬头。
澄澈的天际,人们眼尖的瞥见一名白袍年轻弟子御剑穿过,手上抱着一个垂死的人,如同利箭一般扎进了罗网内,进而落到了天宫内墙之中。
那弟子正是未锦。
终究是多年师徒情谊,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孟掌教死,便匆匆带着他来到天宫,要找杏林观的真人医治。
未锦逮着几个小弟子问了杏林观金林真人的住处,便头也不回的奔了过去。
那是侧殿,两名道童立在门外,齐齐出剑拦住了他。
未锦一身狼狈,喘了几口气,才道:“我乃太玄宫大弟子未锦,吾师身负重伤,特意来此求金林真人医治,还请两位替我通传一声。”
道童一点都不给面子,对他手上快凉了的孟掌教熟视无睹,硬邦邦道:“真人正在待客,不便见客。”
所谓九宫八观,只有九宫觉得自己是紫霄山的,宫殿落在紫霄山主峰,星罗棋布的拱卫着居中的紫霄天宫;而那八观呢,压根不拿自己当自己人,他们各自占一个山头,平日都不与天宫来往。
管你什么这个宫那个宫,不见就是不见。
未锦当真是急怒攻心:“尔等怎敢!”
大怒之下,化气为剑,铿锵一声便把两个道童手中的剑给断了。
道童阻止不了,让他硬闯了进去。
此殿之中,香烟袅袅,青铜香炉摆在正中,两名修士对座下棋,茶还温着。
未锦冲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金林真人,金林真人是个白胡子老头,一张脸皱的如同藏了八百年的风吹雨打,他此时正和人清谈,见未锦突兀闯入,更把脸皱出了花。
“何人擅闯!还不速速退去!”
未锦道:“我乃太玄宫弟子未锦,吾师太玄宫掌教孟先梧,我师父身受重伤,还请金林真人相助!”
金林一听是太玄宫,微微一愣。
未锦急忙将人送过去,请真人把脉。
这时,他余光瞥见了那名背对着他的修士。
这人一直微垂头颅,不言不语,兀自品茶,是以未锦情急之下没能看分明。
他察觉到未锦的视线,一掀眼皮,扫了他一眼。
眼尾横挑,眸中仿佛藏着万千山川云海,但光华内蕴,仅仅只露了一角。
那一眼,就摄住了未锦。
这人站了起来,道:“孟先梧死了?”
未锦心中大骇,很勉强的维持着一点不动声色,恭敬道:“参见仙座。”
神霄……或者说顶着神霄皮囊的空冥,缓步走到他身旁,瞥了眼孟先梧的死状,抬起一指,在他胸前伤口轻轻一划。
继而半点也不惊讶的询问道:“你们遇上了什么?”
未锦低着头,把今夜的事情含糊的概括了一遍。
“哦?那谢秋寒如今在何处?”
“死了,”未锦说,“我亲眼见师父将他一掌拍死,而后掉进了镜湖之中。弟子担忧师父,赶来此处求医,无暇顾及谢秋寒,还请仙座恕罪。”
“死了?”空冥重复了一遍,意味深长的看着未锦。
未锦硬着头皮,在心里细数了一遍自己的话,害怕自己哪里露了马脚。
金林冲他摇了摇头,是无奈又同情的意味。
未锦脊背上立即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是天一剑法的伤口,”空冥笑起来,“未锦,你知道天一剑法吧?”
未锦:“弟子……”
空冥也没想听他答,自顾自的说:“这剑法是神霄自己琢磨出来的,这孩子天赋异禀,又爱钻研,我打小就喜欢,没有养错他。”
未锦大骇,禁不住倒退了几步,背撞上大殿金柱。
金林同情的扶住了他。
“别吓着他了,”金林对空冥说,“他是你太玄宫大弟子,孟先梧也是你派出去的,都是为你办事,何必吓唬人。”
空冥略一颔首,还真坐回了椅子上,没继续往下追究未锦欺瞒他一事。
他一身气度温文儒雅,看着像个好说话的书生一般。
那绝不是因为神霄这副皮囊,神霄真人惯来疏狂散漫,与他此时截然不同。
那是他自己的样子。
空冥手里把玩着两个铜钱,把玩了一阵,瞧着金林还在想法子医治孟先梧,便开口问:“能救吗?”
未锦紧张的看着金林。
金林摇了摇头。
一剑破开了道身,金丹粉碎,回天乏术了。
空冥露出一丝遗憾,走了过来,注了一道真气进去,明明人都死了,他却费力替尸体运行了一个周天的真气,让他脸色看起来好了一些,然后才抬掌抚上孟先梧的眼,替他阖了目。
未锦呆呆的看着他,发现他脸上的悲伤遗憾竟然不是假的。
空冥负手而立,叹气道:“旧人越来越少,昔日之日再不复返了。”
金林亦是叹息。
未锦心中升起怪异的感觉:空冥真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他汲汲所求的,是什么?
第15章
空冥将目光落在未锦身上,瞧了一阵,问道:“你师父平日对你可好?”
未锦见空冥神色柔和,如同关心小辈的长辈,总觉得不该是这个样子……分明是空冥派了他师父去寻谢秋寒,让他和神霄真人对上,命丧当场,空冥在这儿又惺惺作态些什么?
他不回答,空冥也不生气,嘴角噙笑:“你是在心中骂我惺惺作态吗?”
未锦脊背一僵。
空冥注意到了,兀自笑了起来,“你师父能做太玄宫掌教,全是因为同辈才俊都死光了,不然轮不到他的。他与我素有仇怨,我留着他,不过是从他身上看些旧人的影子。今日我见他死了,心中是有些惆怅的,但若是少年时我见他死了,估计要和众师兄弟共饮三杯了。”
金林皱眉,打断道:“人都死了,你就别说了。”
空冥回头看他,又像是看见了别的什么,“师弟,你老了不少。”
金林一怔。
“当日太玄宫门下,我与诸位师兄弟同门学艺的日子还历历在目,那时少年意气,鲜衣怒马,至今仍不能忘怀。可后来,众师兄弟纷纷陨落,今日连孟先梧也丧了性命,”空冥从胸中溢出一声叹息,“……我等到底是老了。”
金林也沉默了下来。
一片沉寂中,未锦跪在那儿,忽然想起,金林出身紫霄山,与空冥是同门师兄弟,金林已经老成这样了,空冥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正当年少,在他眼中空冥真人都是上一辈了,他们修为强大,神秘莫测,是年轻弟子眼中高山仰止的存在,他想不出,这些真人们的年轻时是怎样的。
但说到底,他们的确是年轻无知过的。
空冥侧靠在窗前,遥望天宫,姿态出尘。
他要忆往昔,金林和未锦都不敢打搅。
不过,他也并没有出神多久,很快有弟子在门外请示,说大典将要开始了。
空冥回神,扫了一眼跪在孟掌教身旁的未锦,嘱咐道:“金林,将他处置了吧。”
未锦攥紧了师父的手腕,悲恸难忍,低声道:“不麻烦真人了,弟子自己带师父回太玄宫安葬。”
金林疑惑的回头看空冥。
空冥笑道:“未锦,你误会了,我是让他处置你。”
未锦这才猛地抬起头,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空冥一直温声细语,却不想在这里等着他!
金林真人默然从命,捏出一粒青灰色丹药。
那粒青灰色丹药映在未锦眸中,如同死神的镰刀,淬着剧毒——这是三步青。
所谓三步,并不是指走出三步立即丧命,而是指服下此药后的三个念头:先是回忆一生的念想,再是一生的悲苦,最后都化为乌有。
未锦死盯着那粒毒/药,想了起来,昨夜他之所以会去穷奇巢中,是因为周文宣说他师父逼睿明服用三步青,故而找他一起去寻药救人。
现在想想,当时恐怕也是现在这般情景。
只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孟先梧成了具尸体,而自己成了下一个睿明。
他先前在洞中以强武欺压谢秋寒,现在又轮到自己被逼服毒。
一报还一报罢了。
这样想着,未锦心头平静了下来,他好奇的问金林:“真人,若一个人既没有念想也没有悲苦,那服用三步青之后,会想到什么呢?”
金林真人的手指颤了颤。
望着未锦的面孔,他生出了不忍。
这弟子实在是太年轻了,他甚至并没有经历过所谓的一生。
棋盘上茶凉了,几枚铜钱散开,空冥执起茶杯,往外一掀,将茶都泼到了泥土里,而那几枚铜钱也消散成了一抔尘。
那本是排的六爻卦象。
空冥转身要往大典去。
这时,金林拦下了他。
而本该服下毒/药的未锦也还好好的在那儿。
空冥问:“怎么?”
金林道:“师兄,卦象显示今日你大事要成,既然如此,放他一马也不打紧的。”
空冥听他喊自己“师兄”,顿住了脚步,若有所思道:“师弟有些日子没这样叫我了。”
金林默立片刻,低声说:“你……放过他吧。他还年轻,他死了,念着他的人也会伤心的。我听说他与文宣交情也不错,他若死了,文宣又少了一个朋友。你看他们年少相交,不就如我们当日一样吗?”
空冥望了他片刻,终于点头:“好。”
这是一幅很奇怪的画面,金林白发苍苍,满面风霜,而空冥丰神俊朗,风华正茂,但金林立在他身前,微低着头,竟有几分孺慕之情。
这时外头弟子又胆大包天的催了一次,实在是因为连皇帝都已经加入等候他的队列了。
空冥置若罔闻,轻声道:“师弟,大典前,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他引着金林坐到窗边。
桌上摆着残局,黑白棋子零落,茶水已经空了,他亲自提着壶,给金林倒了杯新茶。
空冥的目光停在杯中沉浮的茶梗上,想道:他很久没有和师弟一起饮茶了。
金林率先开口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空冥含笑道:“记不记得我们第一回 下山,你收了四个姑娘的环佩,她们来找你讨说法,你让我替你掩护,连夜逃了。”
金林:“………”
未锦一直悄悄偷听来着,听了这话,表情顿时很微妙。
“咳,”金林尴尬道,“师兄好端端提这个做什么。”
空冥抬手在他头顶抚了一下,“你当年最是俊美爱俏,我替你换一副皮囊可好?你看未锦如何?”
金林大惊失色:“师兄!”
未锦:“…………”
空冥大笑,“玩笑罢了,我知道你不喜欢。”
金林却生了怒气,沉声道:“所谓傀儡术,夺人躯体,逆天而为,阴邪无比,你别再执迷不悟了。”
空冥摇头,“我自然也知道此术阴邪,也知道是逆天而为,可是谁说天命一定良善,大道一定公正?”
金林:“你这话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空冥并不在意,他手执一枚铜钱,轻轻一捻,化为齑粉。
“六爻之法,用几枚破铜钱来算过去未来。我们在天道眼中,恐怕就如这铜钱了。往日诸位师兄弟一晋至虚空期,便碰上各种各样的劫难,最后难逃殒命,皆是天道作怪,天道如此不仁,我为何还要守着这破规矩,给天道当这枚铜钱?”
金林把眉头锁成井字:“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怎能说是天道作怪。”
“师弟,这就是我想和你说的,”空冥说,“方师兄陨落前,曾与我说过一段话,他说自己晋至虚空后,天道便暗示他大限将至。”
金林一怔:“什么?”
“当时我并不知晓他意思,直到我自己也听到了,那种感觉……”空冥顿了片刻,似乎在想该如何描述,“是一种直觉,有个声音一直在识海中响着,日夜不分的说,告诉我我该死了。就如同少时引气入体,那道真气引着我去冲击更高境界,而此时,便成了引我去寻死。”
金林发愣。
强者突破到终极,难道不该升天获神位,从此享万人景仰?
可修行大道最后……是归于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