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夫妇虽然也精于生意之道,却关心则乱,被贩子蒙了又蒙,宰了又宰,出了一堆银两买了堆破烂货。
谢秋寒那时裹在绫罗绸缎中,就是一个不长心的白面团子,日日跟着父母乱晃,父母为“仙器”吵吵嘴的时候,他便在旁左看右看,瞧见新鲜玩意,一拉他娘的袖子,道:“娘,要这个。”
银票就塞进他手心了,那新鲜玩意也在店小二‘宰了个冤大头’的表情里归了他。
那副画,仙人抚琴图,也是这样来到谢秋寒手中的。
拜别父母,入了山门,管事遽尔变脸,将谢秋寒带来所有东西一应没收了。
小公子从繁花簇中跌进荆棘丛里。
谢秋寒目睹那人露出丑恶嘴脸,他争不过抢不过,无能为力,弄丢了父母一番心意。
他留下的,只有袖中新买的一卷画。
谢秋寒被分到外门厢房,管事为免他生事端,将他关在房中,只在早晚送些清水进来,想绝此后患。
门窗紧闭,一片漆黑。
他儿时最怕黑,生生哭了七日。
直到一声叹息响起,一双手将他托起,拢进怀里,无奈道:“小崽子你可别哭了,哭的我肝疼。”
小秋寒懵了一秒,哇的一声嚎的更响了。
那人扶额,打了个响指,一团柔和的白光升到半空,照亮了室内,也照亮了他的脸。
灯下看美人,皎若天上月,灿若天边霞。
他轻轻拍着哭的开始打嗝的小面团,柔声道:“你看,天亮了,不哭了。”
小秋寒忘了哭,呆愣愣的抬头看着这个人。
那一眼,望到了第二年寒冬。
那个说‘天亮了’的人,替他剪了无数个夜的烛光,陪他流光了懦弱的眼泪,始终温柔微笑的注视着他。
谢秋寒渐渐会笑了,愿意出门了,可身上依然带着家里养出来的公子脾性。
有一回,他意气之下同弟子起了争执,被错手推到崖下,那人害怕担杀人的罪名,拔腿就跑。
紫霄山入冬便覆满冰雪,林寒洞肃,山涧积雪成冰,刺骨的寒。
谢秋寒先是发高热,后来孱弱的身体无法提供一点热量,呼吸微弱,入眼尽是无边黑暗。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这时,耳边响起了急促脚步声,来人见到他之后舒了口气。
仍然是那个人,那双手,将他托了起来,将他严严实实的裹进怀里。
谢秋寒至今不知道云邡怎么找到他的,只记得那年寒冬尤其难熬,他自己大病一场,云邡更是元气大伤,虚弱的几乎凝不出人形,要靠不停的晒月亮和采草木凝露来养灵气。
他夜夜不眠,紧张的陪着云邡等月亮,凌晨时分,又顶着风刀霜剑去采露水,这样的日子过了足足一整个冬季。
也就是这个漫长寒冬,谢秋寒身上的天真稚嫩皆去了,他牢牢握紧了一双手,换了一副新的血肉。
莺飞草长,霰雾尽散,几个春秋过了。
这是第六年的深秋,小公子已经成了内敛少年,谨小慎微,再不立危墙下,却又一次被外力抛进绝境里,有人居高临下的一把掀翻了他的六年时光,告诉他,那双手,他握错了!
这人怀着恶意道:“你以为他养着你,是要对你好吗?他门下先有红澜,后有神霄,皆是他欲夺舍自用的傀儡,你也不例外。只是这次他神衰体弱,寻不到好根骨,才被迫屈就在你身旁,你还真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谢秋寒身上,小声议论了起来,各种字眼掉进他耳中。
谢秋寒头垂在膝盖上,面目藏在暗处,辨不清他的神情。
“我……”一说话,人们才发现他的嗓音已经沙哑不似人,“我不信。”
孟掌教皱眉,加码道:“我不妨告诉你,这画里压根没有他的灵体,只不过是一桃木枝替身罢了,他定是知道自己行踪暴露,早早就弃你而去了,你却在这里以命相护,岂不可悲?”
谢秋寒抬起了头,双眸竟染的赤红,其声厉然:“闭嘴!我只信他!”
孟掌教拧眉半响。
他说这番话,本意是想离间二人,但更多的则是一腔恶意使然,他与神霄、空冥二人都有宿怨,一番黑白颠倒一石二鸟,胸中恶气都出了不少。
可这眼前少年居然是个茅坑里的臭石头,油盐不进,他反而被堵的不爽快了起来。
他终于不再废话,一抖袖袍,“孺子不可教!”
说着,一掌朝谢秋寒拍去!
然而就在那一刻,这洞窟竟剧烈摇晃了起来,头顶岩壁斑驳的咒文放出赤色血光,红的耀目。
是伏神咒!
孟掌教颤了颤,脑中第一个念头:是穷奇回来了!?”
但下一秒,他就知道不对。
那头顶红光竟然聚成一线,以不可挡之势向他迎头劈来,他连忙闪避到一旁,仍受到了一波震荡,几欲吐血。
再定睛望去,那光到了谢秋寒身前,散成了一团,柔若三月春风,将他笼罩了起来,他狰狞吃痛的神情渐渐平缓下来,似乎从红光里得到了一丝生机。
大概是临死前的幻觉,谢秋寒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寒冬,一双温柔有力的手将他托了起来,严严实实的裹进怀里。
但下一刻,他便看见了失去风度的孟掌教和未锦,看见了惊慌失措的众弟子,知道这不是幻觉。
……怎么了?
孟掌教脸上神情很复杂,有惊惧,也有欣喜若狂:“是他,是他!”
洞中岩石坍塌,碎石漫天,弟子们屁滚尿流,争先恐后往洞口逃命。
谢秋寒倚在岩壁前,伤似乎好了几成,瞳孔凝出了焦距。
“吱——”
早就逃之夭夭的白狐狸从天而降,落在他头顶,长啸了一声。
回复它的是更低沉的嘶鸣马声。
天马从洞口疾驰而入,几乎成了条白线,落在谢秋寒身前,羽翼一卷,要将他纳进来。
孟掌教动作极快,飞身而来,一掌呼出——
一切定格,那一幕极其危急,一边是要救谢秋寒的天马,嘶声长鸣,另一边是来势更凶的中年道士,掌声猎猎。
而谢秋寒面容一滞,眸中红光一闪,下一刹那,面容凛然犹如九天之上不可侵犯的神祗。
他轻飘飘的挥出了一剑,那剑光呈半弧形,先砍断一排幽生莲的茎叶,蓝色汁液四溅,再如行云流水般继续向前,接着中年道士急行之势,毫不费力的刺进了他的胸中。
没有血光四溅,只有道士恐惧的眼神。
一声轻叹在他耳旁响了起来:“一剑破山川,你当本座自己吹出去的吗?”
桃木枝终于化为齑粉。
作者有话要说:
顶着锅盖跑
等等,跑回来,邡(fang)
第13章
大道无形,万法归一。
那一剑朴而无华,却叠了三千大道,如同三山五岳迎面而来,一剑便击杀一名大乘真人。
未锦疾步后退,在纷飞的碎石和嘈杂的呼救声里,托住了一头栽下的师父。
孟先梧抓住他袖口,颤颤巍巍的指着某个方向。
方才那剑沾了幽生莲剧毒,孟先梧要他去取解药。
未锦分明袖中就藏了一份,但此时却一动不动,满脸失魂落魄。
他刚刚清清楚楚听见了那句话了——一剑破山川!
这世上,唯有一人当得起这句话,那便是神霄真人!
洞穴坍塌,烟尘碎石哗哗震落,砸在未锦肩头,白马挟着少年飞快掠出,扑腾一声张开了羽翼。
未锦却视若无睹,站立在原地,千头万绪如走马灯一样在脑中闪过,最后定格在一个画面:
神霄真人自万丈红霞之中御剑而来,袖袍翻飞,层云生袖底,万峰踏足下。
那才是真正的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过往忽略的无数细枝末节终于勾勒在了一起。
数年以前,经与空冥真人一战,仙座入山闭关,将山中事务一应丢给各宫自行打理,以至于紫霄山数年来乱象丛生。
谢秋寒所说山中奸佞横行,小人为祸,其实也不虚。
只是,仙座虽号称闭关不见外人,却屡屡向皇家示好,这头领受皇家封号,那头御赐的宝物如流水般送入天宫中,弟子们也纷纷听命下山入世,维护王朝大陆。
紫霄山一改当初疏狂避世的做派,令人间修士们都摸不着头脑。
未锦从前不敢想,今日心中却升起了一个念头:
空冥真人原本是要用神霄做躯壳,妄想取而代之,事情败露,才打了起来。
但如若那一战里,胜的是空冥真人的话,那现在的仙座到底是谁?
而谢秋寒的画灵,又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未锦心神震颤,秋意已然萧瑟,此刻他更是遍体生寒。
他想起了什么,猛地扭头,依稀能见一众弟子屁滚尿流的逃命。
只用了瞬息,未锦就御剑飞至了洞穴出口。
豁然开朗。
他看见,天际,一道白光划破了划破了灰沉沉的天幕。
白色天马扬起羽翅翱翔在空中,少年趴在马背上,一只白毛狐狸神气的站在马头上,一行不知要去向何方。
.
咚——
石制日晷的指针挪了一格,晨钟随之响了起来。
掩藏在云海中的九宫八观微微一震,鸟雀四散,弟子们鱼贯而出。
卯时已至,开布皇坛。
素袍道人倏地睁开了眼。
他面容平平无奇,是张过目就忘的脸,混杂在一干外来打秋风的修士里头,并不值得旁人多瞧一眼。
只是那双眼睛,此时闪过微光,如同露了曦光的天幕,藏了万千云海和波涛。
他磨牙切切,“太玄宫,一帮混账玩意……”
旁边人原本也打着瞌睡,此刻亦有所感,浑身一震,猛地抬起了头。
这人的相貌就出彩多了,眉宇透着乖戾不驯,半点不像修道之人。
他也的确不是修道之人。
这二人正是云邡和穷奇。
他们那日一同离开,去穷奇早打探好的地方寻云邡躯体,却发现人去楼空,空冥早有防备了。
他们反而暴露了行踪,经历了一场鏖战,云邡原本就剩孤零零一条魂魄,穷奇则被他早年作死刻咒压住了法力,打得过就怪了。
不能战,那就逃。
他们逃出之后,悄然混入了外来修士的队伍里,云邡捡了个跳崖道士的身体用,大摇大摆的编了个只有两个人的门派,登记入册,终于扬眉吐气的干回了掌门一职。
今日甚至还有幸要参加罗天大醮,祈福布法,给当今圣上跳大神。
云邡把穷奇拉回来,低声道:“我附在桃木枝上的那缕神魂回来了,小秋寒去了你洞中,与姓孟的对上,大闹一场,伏神咒已毁,你……”
轰——
这时天边传来一声轰鸣巨响,原本只是染着薄光的天竟生出了七彩云霞,万里紫光。
众修士一片惊呼,原本一个屁都放不出来的一帮人这时都激动的跳了起来,磕头的,念诗的,掏出笔迅速画下留念的。
更多的是引用三千诗词来拍还在被窝里的皇帝老儿的马屁的。
此刻的穷奇才当真是胸中激荡,当即高昂头颅,“嗷——”
云邡眼疾手快,一本经书塞进他嘴里,轻轻舒了口气,感慨好在自己反应快。
“咳咳咳……”
待穷奇咳完,呸呸呸的吐掉纸屑之后,再抬头,天边的异像就没了。
穷奇几乎吐出一口血来。
他龇牙咧嘴,“我要咬死你……”
云邡:“不用谢。”
他又补充:“只不过半神之位,你低调一些。”
穷奇立刻决定付诸行动,立刻咬死他。
红光染上兽瞳,利爪飒的一声张出,獠牙刺了出来。
云邡低声把方才想说的话说完:“姓孟的下手太狠,秋寒重伤在身,你立即去寻他。”
獠牙咯嘴,不便说话,穷奇把牙收了回去,说:“去哪里寻?”
云邡道:“这要问你。”
穷奇表示听不懂,又把兽瞳也收了回去,眨巴着一双浅琥珀色眼睛看着他。
“你试试调出额上契字,感知他的方位。”
那年谢秋寒掉到崖底,性命垂危,云邡曾让穷奇同他定了灵兽契。
他虽然收了穷奇,但并未拿它当灵兽驱使过,反而是一直伺候这大爷,因而穷奇完全没有使用此契的经验。
穷奇闭眼片刻,尝试调起契字。
只见金色暗纹从它额上若隐若现的升了起来,它神色也慢慢沉了下去。
云邡一直目光灼灼的盯着它。
直到睁开眼,穷奇在他要把自己宰了吃肉——穷奇对成语‘迫不及待’的体感——的眼神下,说:“非但性命无虞,而且有股……我说不出的味道。”
云邡:“你说的是人话吗……罢了,本来就不是,爪子伸出来给我。”
穷奇把爪子给他。
云邡在他手心惩罚性的一拍,“指甲收起来。”
利爪收了回去,云邡这才与它掌心合十,细细感受所谓的“说不出的味道”。
片刻后,他怔了一瞬,竟面色大变,立在原地,仿佛整个人都被钉在那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天我屁颠屁颠跑去青城山看罗天大醮,回来之后,居然有个朋友神秘的和我说我中奖了,我很高兴,难道沾到仙气转运了?然后人家告诉我,我被抽签抽中参加团体操,每天晚上去操场上练俩小时。
我他妈当场就要黑化了…………
第14章
很难说他脸上是怎样的表情,懊恼有之担忧有之,但没有那种恨不能立刻飞出去的焦急不安了。
云邡拧眉一阵,低头看了看自己,伸手比划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