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吧。”黄泉君摆摆手。
落涯风便以风一般的速度离开现场了,孔雀翠羽衣的身影消逝在林荫尽处,黄泉君没有转身,语气坦然平静:“是我。”
“你跟鬼市的目的。”王涣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还能是什么目的,”黄泉君颔首,低低笑了声:“自然是想让这修界终无宁日。”
“你以为这种动荡,会存续多久?”
“我不关心,但凡我踏足之地,便有战火燃起,我命不绝,动荡不止,如此足矣。”
“哈。”王涣笑了声,意味不明,“你是为复仇而来。”
“算是吧,活着实在太无趣,以局外人的身份,见证人性,聊以悦已,”黄泉君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金鹤游戏中,所谓的正道人士相杀相残有多少,想来季凌君你比我清楚。”
“人性本就复杂,黄泉君应懂得这个道理。”
“懂得是一回事,亲身经历是一回事,看戏又是另一回事,”黄泉君呵呵冷笑两声:“我有些好奇,季凌君对不归崖上的经历,有何感想?”
“无感。”
“是真无感,还是心灰意冷?弱者总希望被拯救,被庇护,却可以在灾难降临时毫不犹豫抛弃庇护过他们的人,认为你的牺牲是理所当然,蝼蚁做选择从不需要思考,因为对他们来说牺牲别人远比牺牲自己容易,牺牲的人不是自己,他们可以大义凌然,躲在群体中继续以正义之名行事。而你是死是活,都与他们无关了。”
崖上冷风拂过,男子墨发飞扬,身上的貂绒披风连同青衣被吹得猎猎翻花,整个人如同早已失去幸运眷顾的孤寂青鸟,又如秋日里即将凋零的萧索草木。
“无感,就是没有感觉,”王涣语气淡淡,“倒是黄泉君这番字字泣血自剖心迹,令涣有些动容。”
“但季凌君还是选择与我相反的立场。”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我很乐意,见证英雄的诞生,”黄泉君负手而立,目光依旧停在那片火海上,浅褐色的瞳孔中映出跳动的火焰,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再亲眼见证英雄死去。”
“你等不到那一天的。”
“季凌君是想现在就杀了我?”黄泉君转身,走到王涣身边,侧过脸,在朱雀衣青年耳边轻声道:“那血池之下的秘密,我也知道。。”
说完,又退了几步,在王涣对面站定,眼中满是森寒冷笑。
王涣握剑的手一紧,神色不变,淡淡道:“公开又何妨。”
“是,公开当时形势相逼,那一千人是自愿赴死,但谣言远比真相更容易今人接受,少有人愿意花时间了解全部真相,庸人总是习惯以己度人,你将会被钉死成为一己高位,轻易牺牲他人的暴君。”
“哦,又怎样?”
黄泉君负手,饶有兴趣道:“季凌君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也不在乎风言风语,但有两人你却十分在意,一个,已经亡故,另一个,心还在那亡故之人身上,偏偏你在意的,就是这两位的想法,可叹呐。”
“住口。”王涣眉心轻蹙,一声呵斥,已有微怒。
“能挑动季凌君的怒火,真是难得,”崖上寒风呼啸,黄泉君裹紧披风:“我死了,鬼市会立即公开穿云箭跟血池的关系,引导舆论,你自己看着……”
未尽话语,已随着被劈成两半的身躯消音,朱雀长剑光华尽显,滴血不染。
“鬼市的挑衅与威胁毫无新意,”执剑青年冷峻面容淡漠无澜,语气淡淡:“还请黄泉君下回,以真身相对。”
尸体倒下,扬起一阵烟尘,尘埃落定后,披风上躺着的却是个一尺来长的木雕傀儡,雕工粗糙,草草刻出了个人形躯干及五官,已经断成两截。
一块观尘镜碎片自傀儡中浮起,落在王涣掌心。
反手将朱雀归鞘,王涣看了那槐木傀儡一眼,拂袖而去,寒风乍起,一袭华丽的朱雀长袍在刺骨寒风中猎猎翻飞,金翅鸟发冠下的棕红色长发狂舞,自信与矜骄气质不减半分。
藏身于树丛遥遥观战的落涯风自大槐树上跃下,走到那木傀儡面前,蹲下身子,用食指戳了戳那丑巴巴的小偶雕:“泉哥,你又驴我,亏我知道你怕冷,还专门送披风来的。”
又叹了声:“但靠牵丝蛊操纵这偶人,你本体大概也伤得不轻,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哎。”
摇摇头,将那两半偶人拢进袖子里起身离开了。
焰摩市黄泉君府邸内,一方暗室寂静无声,轻烟缭绕,熏香散发出缱绻靡丽的气息,青衣男子闭目盘膝,双手结印,额头渗出细密薄汗,面前土盆中立着的偶人晃了两下,终究还是喀啦一声,断成两截,黄泉君亦是当场呕红,力有不逮撑着地面,微微喘气,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侍立在外的寄心奴闯开帘子,急急赶到黄泉君面前,跪地双手将一个小银瓶奉上:“箫……主公,药,药在这里,快喝下。”
黄泉君夺过那药瓶,仰头饮下,寄心奴颤抖着手,用手绢去替他擦拭嘴角血迹,被对方抬手重重挡开。
“出去。”黄泉君冷声道,开始闭目纳气吐息。
寄心奴握着手绢,垂眸低声道了句:“是。”
便起身往室外退去,刚拨开帘子,又闻那人道:“这次下头进贡的东西里头有箱蓬莱人参,让人送到一览芳菲了。”
寄心奴黯淡的眸子瞬间亮起一抹光彩,有些受宠若惊道:“是,是给我的么?”
对方没有理会她,但鬼市众人皆知,一览芳菲是曼珠沙华·寄心奴的院子,送到她住处的东西,自然是给她的。
少女心情好了许多,离开时的步伐都轻快起来。
那抹明亮的黄衣身影消失在珠帘之后,待脚步声远去,黄泉君睁开眼睛,眉心轻蹙,抬手碰了下泪滴形的耳坠。
稍时,那边迸出来一连串未接听讯息,自然是有着同款耳坠的落涯风所发:“泉哥在吗,在吗泉哥,泉哥泉哥你在的话跟我讲一声,泉哥在不,泉哥你回我一下啊,泉哥泉哥泉哥……如镜花影落涯风呼叫主公,主公在吗,在吗主公……”
黄泉君揉了揉太阳穴,耐心听完那夏蝉般呱噪的呼唤,才回复道:“在,有什么事情?”
“泉哥你终于回我辽!你为什么又驴我,你在城中为什么不告诉我,害我白跑一趟洪泽湖。”
“你就是要跟我说这个?”
“主公你身体怎么样,有无大碍?”
“尚安。”黄泉君抬手,搭上耳坠。
“哎哎哎不是,主公你先别挂机,我是有正事啦!”
“请讲。”
“我被人套麻袋了。”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如镜花影。”
“主人您别生气,我没那么弱鸡,但这次背后暗算我的是个高手,近我身都没被我察觉,除了王涣就只有这人了。”落涯风知晓一旦被喊全称就说明黄泉君不悦了,忙正色解释道。
“你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被打晕后还被灌了蒙汗药,然鹅这药对我起不了什么作用,就是味道太他妈令人难受了,我现在舌头都还是麻苦麻苦的。”
“辛苦,继续。”黄泉君淡淡道。
“我现在在一马车上,被装在麻袋里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外头有马蹄声不下十匹,路面颠簸地厉害应该是山路,”落涯风咂舌道:“那高手现在不在,外面的十多条杂鱼我能解决,所以想问下主公的意见,我是现在拧断他们脖子回城呢,还是留下以身犯险深入敌窝端了他们老巢呢?”
“留。”
第57章 樱物语
“我就知道是这个答案。”落涯风哭丧着脸道:“主公你说这现世报来得太快了吧,先前我给浮梦生套麻袋,这下轮到我自己,所以这台面上的反派真不好当啊!怀念当初暗戳戳搞事正道拿我们没办法的日子,现在被暗处的反派黑吃黑,我好不甘心啊!”
“哦。”黄泉君给自己沏了杯茶:“不想留在鬼市,你可以选择回梦淮川。”
“主公,我不想再回那个地方。”落涯风敛去嬉笑之态,轻声道。
“我也不想你回去。”黄泉君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这件事办完了回城,我有东西给你。”
“哇!那可不是好棒棒,先谢过泉哥了!”落涯风就地一躺,伸了个半懒腰,压低声音道,“主公,有人来了,先不说了。”
“好。”
“……主公你居然连客套式注意安全都不讲,太冷漠了。”落涯风用手指弹了下耳环,“不过这样挺好的,我就喜欢真实不做作的你。”
黄泉君果断干脆切断了联络。
“嗨呀,跟王涣一样,经不起一个玩笑,无趣的位高权重者。”落涯风摇摇头不再说话,三下两下摸到绳子自己把自己反绑了,恢复被束缚的原状,仔细听着外面动静。
马车早已停下,外面有人恭敬道:“小姐......您怎么到这山上来了?”
“过来采制药用的穗月草,这车里是谁?”
落涯风听出那声音正是蜀山东宫家那位小姐。
“车里是新抓到的鬼市奸细。”
“嗯?打开。”听到是俘虏是鬼市的人,东宫芙眯起眼睛,“让我看看,是哪只幸运鹅。”
“小姐,这……”
“你们几个有问题啊,从看到我那刻起就在紧张,怎么,这人不是我爹下令要抓的?”
“怎会……我等只为家主办事,只是此人是个危险分子,属下们担心他对小姐不利。”
东宫芙不再理会,径直上前,一把拉来马车帘子,见到那麻袋,愣了愣。
却见那麻袋就地滚了滚,里面有人笑嘻嘻道:“东宫小姐好啊,我们又见面啦!”
东宫芙瞟了眼那被封得严严实实的麻袋,没好气道:“你谁?”
“我是落涯风啊,阆华宴你接了我的金鹤。”
“是你孔雀男?!”东宫芙提了裙摆,跳上马车,几步走到那麻袋旁解开系绳。
那人探出头来,齐肩短发有些乱,挑染的那缕蓝绿色发丝还翘了起来,看起来惨兮兮,面上却是笑眯眯,又是那副毫不在意处境没心没肺的模样,让人想照着那张妖艳的脸来一拳。
“对,就是我,东宫小姐今天也跟阆华宴上一样美丽呢!”落涯风笑容满面道。
“下一句是不是要夸我人美心善,让我给你松绑啊?”女子芙蓉面上亦笑靥如花,再走近两步,俯身,“收起你那虚伪的笑容,死心吧。”
“呃么,东宫小姐误会了,在下是诚心……你你你要做什么?!”落涯风恣意的笑容不再,一脸惊恐。
马车外的东宫家修士闻得动静,面面相觑,噤声不言,皆知这位大小姐又有出格举动了。
“做什么?”东宫芙正用手挑起那俘虏的下巴,一双杏眼中笑意盎然,樱唇轻扬:“看不惯你这张妖里妖气的脸,想在上面划上两刀。”
“嘶,”落涯风吸了口气,“东宫小姐你可是名门正派!”
东宫芙捏住男子下颌,左右转了一下,若有所思道:“我是左右各划一个八呢,还是直接在你额头上划个王呢?”
“我选择死亡。”落涯风哭丧着脸道。
“那就安分点别再兴妖作怪,”东宫芙松开手,瞟了他一眼,“上次阆华宴上我就看你很不顺眼。”
“那我最近安分的很,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抓我?”
“鬼市如镜花影,是三大仙门联合署名的通缉对象,阆华宴,不归崖,理由不够?”
“你们要抓如镜花影,跟我落涯风有什么关系?”落涯风一脸无辜道。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欠一顿毒打?”
“我错辽我错辽,东宫小姐有什么话尽管问,我保证知无不言。”
东宫芙看了那碧绿宝石耳环一眼:“用这坠子联络你家主公,我要跟他说。”
“这还是算了吧我主公那人不会轻易受人要挟的。”
东宫芙莞尔一笑道:“少废话,打给他。”
落涯风苦着脸,低声念动咒语,耳坠散发出幽幽荧光,随即那碧绿宝石中有符文显现。
“主公在吗?我是如镜花影落涯风。”
稍时,那边有个低沉男声道:“在,何事?”
“黄泉君,”东宫芙也粗着嗓子,压低声音道:“你的人在我手上,他的性命,取决于你的态度。”
“东宫小姐,你是正道,名门正派!”落涯风惊声道,被东宫芙瞪了一眼立即噤声。
“随便你们。”黄泉君却是语气淡淡,随即切断了信号。
听到那一串嘟嘟嘟盲音东宫芙不可置信道:“他就这样放任你被撕票?你也太惨了吧?”
“是啊。”落涯风哭丧着脸道。
“真是个渣主人,”东宫芙有些同情地看了落涯风一眼,“不知为何我竟然有些同情你,要不我在本子里让你好好虐一回他?”
“东宫小姐,求您善良,千万不要。”落涯风恳切道。
“看你表现咯。”东宫芙伸手,摘下那只耳坠,“这东西我先没收,你最好安分守己。”
“是,谨遵东宫小姐吩咐。”落涯风弱弱道。
“哼。”东宫芙起身离去,刚走两步,又闻得身后一声:“东宫小姐,开启留音之坠的咒语是“'向死而生,反求诸己’。”
“我没问你,你可以不说的。”东宫芙侧身,看了落涯风一眼。
“嘿嘿,万一你哪天用得上呢。”落涯风笑意盎然。
“莫名其妙。”东宫芙丢下一句,快步离开,跳下马车去,吩咐了一句:“这人鬼主意多的是,你们看牢点,到了蜀山,我爹要怎么处置他,及时发信给我。”
“小姐不一起回去吗?”
“快入冬了,我得留下多采点穗月草备着,爹寿辰之前会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