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魅这一回的打扮,与上一回的黑色盛装,相去甚远。他穿着最为日常的轻便青衫,且也没有束辫,而是颇为随意地,将青丝拨拢于一侧耳后,任凭它们肆意流泻。就好似,他全然不在意这一场比试,只当是一场玩闹的儿戏,又或者,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赢。
齐魅一抬手,众人都安静下来,屏息听他的开场白。可他两手一摊,风轻云淡:“唉,出门匆忙,忘了带笔。”
“啊?……”
难道魅官儿,不是准备了什么特别的作画工具?众人不信,只当齐魅是在说笑。
可他下一句,还真叫众人笑不出了。
“也没带墨,更没带砚。”
这……?这魅大官人出门同人比试,也忒不走心了点吧!这到底整的是哪出啊?
如果说,齐魅说完第二句,还有一干拥趸,坚信他这是在欲扬先抑,那么等他说出第三句,他们是真灰心丧气了。
“不过带了也没用,柳姑娘的《江山如画》太精彩,齐魅自觉技不如人。这第二轮,我恐是赢不了了。”
立刻有好事者不干了,指点混合着口水就全上来了。
“魅官儿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们辛辛苦苦地早早挤来前头看你比试,打算为你喝彩。你倒好,还没比呢,就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
“齐魅我告诉你,我们好多人,可都是在外围下了注,押了你的赢盘。今儿个,你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输了不丢人,可连比都不比,就耗子似的夹着尾巴逃跑,害我们哥们儿平白无故地输钱,回头我们可要踏平你们南馆去!”
这话一出来,鸨父立刻就急了,使劲朝齐魅使眼神,示意他千万莫要任性。
齐魅又是一笑,笑容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风韵:“谁说,我要逃了?正如那位小哥所说,输了,不丢人,可比都不比,那不是我齐魅的作风。我若怕输,今日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切。”。柳凌烟在鼻间轻嗤一口气,下一秒,她就被点了名。
“柳姑娘,可否借你的青莲砚一用?”原来齐魅自己不带墨,是早做了这个打算。
柳凌烟心里头再不乐意,可场面上的事,该借还必须得借。若是因为自己小气,让齐魅无法比试,那就自己算赢了,也赢得并不光彩。
柳凌烟飘了个白眼,抬手一指青砚:“行,魅官儿请便吧。”
陶铁眼见齐魅拨了发梢,矮了腰,将将凑到墨水里去蘸,弄的一头青丝,沾染了半片乌墨,湿漉漉地垂淌在腰间,晕染在青衣罗衫之上。那墨迹,不是污浊,倒像是满满流动的情韵,丝丝扣着人心弦。
这一回的画艺比试,不同于上一回的琴舞,齐魅只嘱他上了台,听从自己的吩咐去做就是。两人事先没有过任何排练,因此齐魅接下来打算要做什么,陶铁也是全然没数。
齐魅垂着墨发,在众人的唏嘘中走过来,对陶铁轻吐一句细语:“阿铁,鹊踏枝。”
鹊踏枝?那是……
陶铁脑中,顿时浮现出那张春宫图上绘的情形,想起齐魅说的——“知道阿铁你臂力大,回头,一定给你机会表现”,他立刻会意,灿笑着,将美人托抱而起,双脚离地。
齐魅眼中,含着潋滟春光,他不顾那么多双眼的盯视,将两条玉腿攀附在男人腰间,当然只是隔着裤料的轻触,但那也足够煽情。他就像攀墙萦绕的一枝红杏,脸上晕着红霞,眸里泛着情意。
“阿铁,我现在闭上眼睛,你随意转动。待会儿我睁眼时,再看那画卷上留下的墨迹。你记住,纵使《江山如画》,也不能比拟的,独独是你送我的风景。”
陶铁点头,随后,齐魅便感觉天旋地转了起来。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就只有他们二人。他们在那白卷前方起舞,一个抱着一个,染墨的青丝,在高低错落的回旋中,将无形的浪漫,留驻于纸面之上,两人犹如一人,此刻心无旁骛。
从风回绮袖,映日转花钿。同心依促柱,共影赴流年。
当他们停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不是因为那幅画作有多美,而是因为那全然是一派胡乱涂抹的乱象。纵使画笔是美人的墨丝,可那也完全不能解释,这究竟算是哪门子的“画”嘛!
齐魅的脚尖,被陶铁轻轻放到地上。他睁开眼,看了看身后的墨韵,十分满意。
那墨迹里,含着圭玄的韵味,含着砂麝的青瑰,含着醇烟百炼的悠远,含着万杵锤臼的艰辛,泛着经年不去的余香。
他笑着说:“各位请看,这就是我的画作了。如果非要给它取个名字,那就叫——《情丝》吧。”
底下立刻有人驳道:“琴思?怎么又是琴思啊!魅大官人呐,你这不是在逗我们玩吧?”
“不是。上一回,是琴声的琴,思念的思,琴声响起,思念便扣在心弦上;这一回,是情爱的情,发丝的丝,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三千烦恼丝,便都化作了淼淼相思。”
“这……你这不是忽悠我们吗?”众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如此敷衍的比试,好生荒唐!
终于有人提了出来:“不对!不对啊!这哪里是你的画作?这分明,算是那小子画的啊!”
第39章 世子狄江
这的确是一个关键,但齐魅早有准备。
“阿铁,你去帮我取了那画,举在面前。”
陶铁方才听闻“情丝”的由来,满目灼灼地望着齐魅,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立时去取了画作,像往常一样,调皮地将挂轴咬在齿间,两手则于上方边缘展着纸卷。
齐魅竟从袖间取出一盒朱砂,盒盖轻启,食指掘了一坨艳红,全数涂抹在了自己唇上。
下一刻,让所有人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的一幕,就发生在眼前。齐魅蹲下身,将那抹了朱砂的红唇,覆到陶铁的腹部,隔着画卷,印了一个深情的香吻。
陶铁亦是骇然,他没有想到齐魅竟会如此大胆。之前只是觉得好玩,他刻意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与齐魅的亲昵无间,那是对世间种种规礼教矩的嘲弄,是对迂腐之士提倡禁绝男风的讥讽。他觉得齐魅有胆子陪着他玩,很有意思,一来一往之间,有种互相较劲的刺激。可他没想到,今日之齐魅,比他还会玩、还敢玩,竟敢当众亲吻他的……
等等,亲吻他的下腹!难道说……
思及此处,陶铁骤然睁大了眼睛!
齐魅似是还觉得不够,一个浅浅的吻,并不能满足他的玩心,他竟然点动着下颌,像在勾引某个猎物出洞,在陶铁的下腹处吸弄、试探、徘徊。
不可以!饕,你给我安分一点,绝对不可以受他的诱惑,在这个时候钻出来!
陶铁在脑中,给体内蠢蠢欲动的怪兽下了死命令。为此,他的脸上有一些色变,幸好齐魅低着头吸弄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半点凸起的端倪。他略一蹙眉,似乎觉得有些疑惑,可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舒展眉心,直起身子来了。
“各位!”齐魅一指纸面上,一个个错落的红印,媚然巧笑道,“瞧啊,现在这画算是我作的了吧?本人专属的印鉴都盖上了,还能有假?”
这……!原本期待着齐魅会抛出什么合理说法的众人,简直要被气得七窍生烟了。
陶铁看着那一点、沾在齐魅唇上的红泥,心中重复道:是啊,本人专属的印鉴都盖上了,永生永世,我就是你的了,还能有假?
男人笑了,笑得成竹在胸,豁然动人。
“算!”众人尚在措辞,要用怎样的话语批驳齐魅的荒唐行径,人群中陡然响起一个声音来,“不仅算,在下还要大大地叫好!”
伴随着“啪、啪、啪”三声鼓掌,一高挑男子,从席间缓缓起身。他着一身白衣,长发扎成一束,高耸入云,上头插着一个圆褊汉白玉的挑心,显得十分贵气。原本清秀娟丽的面庞上,居然学女子一般抹了脂粉,两道细眉含着青黛、微微上扬,眼睑上方还覆着一层幽光闪闪的靛色粉影,媚到极致,则近乎成妖,反倒让人感到不舒服。
齐魅心道,看这人气魄打扮,倒像是富甲一方的达官贵人,可面生得很,之前从未见过,不知是不是新近迁来长安的、哪家贵公子。
众人也都与齐魅一样,好奇地观望那人。只有陶铁,在谁都不曾注意的瞬间,眸中闪过一道迷离,似乎,那人他久已相识。
妖媚男子一拱手,自称:“在下临王府上,九世子狄江。上回错过了第一场比试,没能见识到魅官儿的琴舞,实属遗憾;但今日有幸,能目睹魅官儿,用头上青丝画就的这幅旷世杰作,实在是荣幸之至啊。”
临王府?齐魅心道:这临王久居边塞,替朝廷镇守边关,从未听说他家有个九世子,自顾迁回长安来了。更何况,临王乃忠义骁勇、能征善战之士,他教养出来的儿子,竟然这般女气?那一举手一投足、挥扇作揖之间,所展露出来的风情,竟比自己这临时假扮的“花魁”还要风骚?齐魅有些怀疑,但在场面上,他自然不能问出口,只得将来人,当做临王府九世子那般,恭敬地颔首回礼。
自称狄江的世子又开口道:“本世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魅官儿可否满足?”
不情之请?齐魅疑惑:今日,他只为试探陶铁腹下的异象而来,比试,不过是让那人拒绝不得的契机。所谓作画,原本就是胡闹一场。更何况,三局二胜制,如果第二轮就分出胜负,那还有什么意思?他不明白,临王世子为何突然站出来,不遗余力地支持自己,究竟存的是何种心思?至于他能提出什么请求,齐魅就更猜测不到了。
“世子请讲。但凡在齐魅能力范围内的,尽量满足。”
“好!我想以千金,买下魅官儿的这一副《情丝》,不知魅官儿可否割爱?”
“啊啊???”台下众人,这回不仅眼珠子要掉,恐怕下巴也要惊落了。这九世子莫不是疯癫痴傻,就是钱多得没处使了,那幅乱七八糟的水墨,算是什么稀奇的“旷世杰作”啊?
不过,狄江的下一句,立刻让人们会意过来了,原来,千金重赏,也不过是为求美人一笑。
“今日这一战,我想众人皆会判魅大官人一方输,论调也会是一边倒。他们这些人,走出了这里,不知道私下会怎样传扬、数落魅官儿的不是呢。在这种时候,我狄江愿以一己之财力,力挺魅官儿,叫他们这些人知道知道,魅官儿这一幅,才是绝世之神作,只是那些蝇营狗苟的庸俗之人,不懂得欣赏而已。在下由衷希望,魅官儿能承我这份情,改日,我登门拜访之际,魅官儿能亲自——为我斟上一杯好酒,如此我便满足了。”
齐魅也不敢置信,所谓的“不情之请”竟是这样简单?他问:“真就如此……而已?”
狄江一点头:“如此而已。”随后,他略一偏首,正对上陶铁射过来的促狭目光,他绽开薄片般的胭脂色嘴唇,耐人寻味地笑了。
第40章 隔帘对弈
“啪。”清脆一声响,一颗白玉棋子落到桌面上,犹如点睛之笔,在棋格上汇成一片风卷残云之势,将那一条由黑曜石组成的蜿蜒长龙,给团团围困住。蛟困浅滩,龙行潜渊,黑子终究是落了下风,棋桌一侧,传来一声长长叹息。
“唉,魅官儿不愧是魅官儿,连伸出的两根手指,都如玲珑玉葱般美妙,看得我心荡神驰。看来,本世子遇到魅官儿,是不得不认输了。”这声太息里头,混着矫作,以及暧昧的勾引,独独没有的,就是任何一丝遗憾惜败之情。似乎对于狄江来说,下棋只是佐料,而观赏齐魅的玉手,才是正餐。
是的,按照南馆接客的规矩,他看不到齐魅的全貌。也怪不得围观擂台的人群,会将长街挤得水泄不通。平日里,若想和南馆花魁隔案对坐、共饮一壶酒,或者听齐魅弹奏一曲仙音,都是要隔着屏风或纱帐的。客人只能模模糊糊,看个美丽的概影,余下的,只能靠自己肖想去了。所以说,一掷千金也换不来美人一笑,还真不是夸张。毕竟,不是谁都有此荣幸,得了齐魅亲允,可以像陶铁那般形影不离地伺候在旁。
而因着擂台上的一段缘分,以及齐魅亲口的许诺,今日的狄江,可以不出一文钱、跳过登记在册的等候名单,直接见到齐魅,已是莫大的面子了。更何况,齐魅见他,垂的是珠帘,狄江并非完全没有眼福,影影绰绰、朦朦胧胧间,他还是可以在帘珠晃动之时,就近欣赏齐魅的美。
由青金石和珊瑚珠交错串联的一方帘子,就往两人中间那么一遮。齐魅坐于其后,两根玉指勾着一根又细又长的金色铜条,就像一根铜雕的花枝,上头还贴着几片栩栩如生的铜莲叶,顶端缀着一根细软铜链,垂下一条活灵活现的铜鱼,作出鲤鱼打挺的欢腾姿势。
与寻常鱼儿不同的是,它目上竟生着两条弯曲的浓眉,就像两条微型小蛇,显出这是一条通灵性的神鱼,是祥瑞之兆。最有意思的是,它张开的鱼口里,能吐出棋子。
方才齐魅下下来的那一枚白玉子,便是从它的背鳍细口上塞入,随后又以些微的倾斜,从鱼口中吐纳而出的,寓意——“祥鱼戏珠,连年有余”。这一件专用来下棋的小物,不仅制造了距离感,为花魁营造了“不随意示人”的神秘,让人更加心生向往,且雅致得很,用在风月场合增情?" 邪神的祭品0 ">首页8 页, 砣ぃ钗〉薄?br /> “这一局棋还没下完呢,世子当真要认输了?”齐魅的清音,从珠帘后头传来,镇静中透着雅然。
狄江转动着桌上的金漆口夜光杯,眯眼望着杯中晃动的烛影,似笑非笑的弧度挂在唇角,作出十分痴醉的语气叹道:“唉,我也不想的嘛。若说平日里,本世子对自己的棋艺有信心,与寻常对手切磋几百来盘,也自信不会失利。可魅官儿你,哪里是寻常对手?你是那镜中花、水中月、飘飘渺渺的天上星!我只要一想到对面坐的是你,就无法集中精神观想那棋局,满脑子呀,都是你了!不过好在,我本就只为了陪魅官儿你切磋棋艺,好叫下一轮打擂时,魅官儿能从容得胜。至于我个人输棋与否,自然是无关紧要的了。俗话说,‘舍命’陪君子,为了魅官儿,我命都可以舍,更何况……只是舍些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