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用力一拍棋桌,立时有一片棋子弹跳起来,又被他拂袖挥落在地。整个过程,只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齐魅还没来得及震惊,便听到淅淅沥沥、棋子滚了满地的声音。
齐魅忙透过珠帘缝隙去看,竟然……分毫无差,一个不错。挥落地面的,全是原本已被白子围困其间、失了出路、该被吃光的黑子,而棋盘上剩余棋子,竟安然呆在原味,一丝不乱。
灵力。
毫无疑问,这个自称临王世子的狄江,绝不是一个锦衣玉食的权贵那么简单。
他究竟是谁?他来这里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和陶铁一样,身怀异能。一个陶铁的身份还未证实,怎么会又来了一个狄江?甚至他们俩,会不会有可能是认识的呢?
齐魅心中生出无数疑问,越发有一种“己在明、敌在暗”的危机感,就像行走于一片荆棘密林,每一根荆条上都丛生疑窦,但无论自己想要抓住哪一根去探查,都怕一步失算、步步棘手。
无论如何,齐魅告诉自己要镇定,就当看不懂,什么异象都没发生,走一步、看一步。
于是,一声轻笑从帘后飘出,齐魅只道:“世子用酒。等喝完了这一杯,齐魅再与你倒。”
“好,”狄江也学着齐魅的语气,不紧不慢道,“魅官儿果真守信。”
第41章 价值连城
“把酒思闲事,春愁谁最深?”吟罢,狄江翘着最末的一只兰指,迷离着双眼,仰头将杯中玉液一饮而尽,“啪”地一声,将杯底拍在桌面上。
齐魅将酒壶玉杯拿回帘后,听着倾水入杯的音调,由低沉变得高扬,很快又斟满了杯,轻轻放回桌上。
猝不及防,一只手突然覆到齐魅手背上,拉着那只还没来得及抽回去的玉手摩挲。那触感,不同于带着薄茧的、陶铁的温热大手,狄江的手十分寒凉,却同齐魅的一样细腻,甚至带着脂粉扑鼻的香气,叫齐魅有些忍受不了。
那红唇又吐出了暧昧语气:“魅官儿,陪我睡一觉,可好?”
齐魅不免有些骇然,甚至匪夷所思。他过去遇到的、喜好沾染男风的男人,不说全都五大三粗,起码都是壮实勇猛的精悍之辈。而这狄江,脸上厚厚一层脂粉,浓妆艳抹,说起话来暖声细气,比齐魅还要像花街之人。若说他是传闻中,关外异族喜好玩弄的随军男妓,齐魅觉得倒有几分可信。这样一个不男不女、来历不明的“妖男”,竟然也想要同自己共寝么?
齐魅道了声“世子醉了”,便想要抽手。可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妖男,掌中的力气竟然大得惊人,齐魅甚至觉得,如果不动用灵力,怕是根本挣脱不出。可在不明对方身份的情形下,擅自用灵力与人斗狠,显然是不智之举。
于是齐魅转变了一个策略,干脆妩媚一笑,问道:“世子的意思,可是想要与我一夜欢好?”
狄江偏首,甩了一下垂落一侧的长发,似是不急着回答。齐魅感觉握着他的手,力道松弛了些,可就在他要放松抽回手之际,一根唐突的手指,猛地挤进了他的虎口中,在自己松松握成一拳的手里,有意无意地来回抽插。这举动里含着的冒犯之意,瞬间让齐魅起了一身不适的疙瘩。
“你说呢?”狄江目光灼灼地盯着齐魅,后者由于突生的变故,终于肯将俏脸彻底从帘子后头露出来了。
齐魅有些恼了,他也不甘示弱地回视狄江:“世子是想做上头那个呢?还是下头的那个?”“啊哈哈哈……”狄江似乎开够了玩笑,终于肯将齐魅的手放开了,“我都可以啊。不过,面对魅官儿这样的大美人,只做下头的那个,可就太可惜了。”
“呵,”齐魅将狄江喝过的酒杯举起来,抬到及目高度,像是要敬狄江酒,“世子若是还嫌不够醉,那就再喝一杯吧!”下一瞬,美人陡然变了脸色,将一杯凉酒,冲着狄江当头泼去。
酒液,顺着狄江的额头一点点滴落下来。他不动声色地抬手去擦拭,很快,便粘了满手的厚粉,脸上也像被砌墙的木板刮了似的,胶着两片泥泞。
“上次擂台上,我算是承了世子的情,欠了世子一杯酒,但我方才已然还清了。世子应该早有所耳闻,我齐魅是卖艺不卖身的。世子那番话,是存心要折辱我么?”
他会怎么说?他会怎么做?他会拂袖而去,从此不再光顾南馆;还是拍案而起,甩我一个教训的巴掌?亦或是,亮出可能的真实身份,使出灵力与我斗个你死我活?
可狄江的反应,真真是出乎了齐魅的意料。他笑了,带着一脸花了的妖妆,笑得狰狞。
他幽幽地说:“魅官儿啊,我可以出的价钱,一定会让你满意……”
“笑话!”齐魅更气了,“你当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低阶小倌儿么?就算你是临王世子,我在这长安城内,所见过的达官贵人,数不胜数。他们为了买我一夜,愿捧上的金银珠玉、奇珍异宝,当真是不计其数。我齐魅会稀罕什么财宝?”
“呵呵,呵呵……”狄江笑得瘆人。他从裤腰处,取下一个锦织的囊袋,一撩手,随意地搁在了桌案上,努了努嘴,示意齐魅自己打开看吧。
齐魅觉得奇怪,半个巴掌大的小囊里,能装着什么稀罕玩意儿呢?玉佩?珊瑚?夜明珠?这一些,如果自己想要,一样也不会缺。他也不认为,狄江话里透着的自信,是源于那些俗物。
齐魅抓过那锦囊,方才打开一个小口,便瞬间睁圆了柳目,不敢置信地望着狄江,同时指尖一颤,连锦囊都握不住,任它落到了地上。
狄江的面容,在烛光掩映下,显得越发妖异了。他一捋长发,拨出一小股含在嘴中咬弄,语气里透着诱惑:“怎么样?我这个宝贝,是不是足够价值连城?魅官儿可喜欢啊?”
第42章 破布口袋
那锦囊里装的是什么,能叫齐魅见之色变呢?没错,是黑雾,就是齐氏古书中所预言的、邪神饕餮即将苏醒前、伴随而来的凶兆黑雾。
那东西,别说除了身为苍生御狩之外的人看不见,更别提能够用任何东西匡取一片、兜住存起来了。可是,方才所见的那一缕,确确实实是黑雾不会错,齐魅坚信自己不是眼花。
待他再低头去确认之时,那黑雾似乎已从打开的小口中飘出来、弥散了,不管之后,他拾起来如何左右细看,都像从未出现过似的没了踪影。
“你……你是……”齐魅差一点就想问,难道你才是饕餮么?难道之前,自己猜测的全是错误的么,陶铁和饕餮,紧紧是读音上的巧合而已么?
正当此时,门被踹了开来,破天荒的头一次,陶铁竟然擅自做主,端着酒壶和小食果盘进来了。
过去,兴许是相信齐魅绝不会被任何客人占便宜,再好色之徒,也仅能隔着屏风纱幔,雾里看花而已,因此,陶铁一直遵守着身为小厮的礼仪规矩,侍立在门外等候齐魅的召唤,就算是添酒这种事,也要齐魅亲自开口了才可以。但是今日,他就像能预料到房中的变故似的,自顾自地就莽然闯入了。
齐魅的那句“你是”,终究悬在了半空中,因为陶铁适时地打断了他的话语:“魅官儿,要给客人添酒么?”
那“客人”刚才还是满脸阴恻恻的样子,可见了陶铁,忽然又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脸上的那点诡异荡然无存。
狄江灿笑着一作揖:“魅官儿,多谢你的殷切招待了。今儿个这顿酒,喝得甚是愉快,本世子十分尽兴。我也恨不得再与你推杯换盏、千杯不停,促膝谈心,直至天明。可惜啊,我这微薄的酒量,不足以撑起本世子心中的这份不舍!啊哟哟,你看,我得去趟茅房卸卸货了。如此,我这就向魅官儿告辞了,来日方长,咱们,改日再聚首。”
虽然自始至终,狄江都没有跟闯进来的陶铁打过半句招呼,连看也未向他那边看过一眼,但齐魅就是有种感觉:陶铁就像只护食的猫儿一样,半藏半露地亮着尖爪,赶跑了这只老鼠。
陶铁就那样,盯着狄江的背影瞧了片刻,看着那人跨过门槛,走进浓重的夜色里,他忽然开口道:“我去送送他。外头更深露重,我怕他走不惯夜路,摔了跟头。”
还没待齐魅首肯,陶铁便一阵风似的跟了出去。
齐魅当然好奇,可身为花魁,本该呆在帘子后头,连面都不该露出来,更何况,亲自去送一个、刚被他泼了一脸酒的客人,又岂有这种道理?
今夜连月色都没有,月亮都躲到了黑云后头,南馆屋檐的灯笼照不到的夜幕下,诚然是黑得浓重。
“九世子,请留步。”夜色里传来一个声音,是追出来的陶铁。
狄江驻足,也不回头,就那样定定地等着这送客的小厮说下去。
陶铁走至狄江身旁,他比高瘦的狄江,还要高出半头,那气势压迫而来,语气里带着冰冷的讽刺,全不似与齐魅说话时的温言软语:“九、世、子……哈哈,好,好一个九世子。临王那老头若是知道,他在长安城里,平白无故多出来这么个便宜儿子,不知会作何感想。”
“难道……不应该是高兴么?有我这么一个俊俏的乖儿子,哈哈。”狄江对陶铁的话全然不作反驳,意思很明显了,他哪里是什么临王世子,就是一个随口胡编一气的冒牌货。
“啧啧,都腻在一起了。下一次你若还要上妆,能不能换个素淡些的妆容,真他娘恶心得我想吐泔水!”
狄江憋着嗓子,语气造作到了极致:“讨厌啦,干什么埋汰人家?人家这副模样不好看么?”
陶铁冷笑道:“哦,差点忘了你根本就没有脸,你就是一破布口袋。就算化了人形,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才是天姿国色,以为把脸涂得跟面具似的,就叫好看了。哼。”
狄江娇嗔道:“什么嘛,你再叫我一声‘破口袋’,我就把你的秘密,告诉给你那小情人?你这个大嘴怪、大嘴怪!”
陶铁懒得跟他一般见识,打断道:“你来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点滚,老子看到你就心情不好。”
“哟哟哟!你个大嘴怪怎么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啊?当初你说要把那个姓白的小倌儿唤醒的时候,是怎么好言好语求我的?嗯?若不是我把他体内的‘混沌’吸走,你又怎么能换唤得醒他?明明说好的,事情办妥了,你就陪我睡一觉,好好用你那根长硬的舌头,捅一捅我这个骚口袋的破口呢?现在可好,我里面痒得不行,你却说话不算话了。好,你神力盖世,你不认账了,我能怎么办呢?对,我拿你是没办法,可那也不妨碍,我来找你的‘天姿国色’,取回一点,我该得的报酬呀……啊!”
狄江的话还未完,他的脸上,猛然被陶铁的凌厉指锋嵌入,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那层皮相,果真如附着其上的面具一样,被揭开之后,底下全无淋漓血肉,而露出了平整得没有一丝缝隙的一整块黄。
“帝江,你再敢接近他试试,看我不把你个破口袋撕烂!”
狄江的眼神里,分明藏着不甘,但他敢怒不敢言,只得从容将那道豁开的皮肉按了回去,脸部终又恢复了人形:“是~谨遵邪神饕餮哥哥的教诲~那,若是哥哥恩准的话,小弟这就告退了?”
“滚吧。”男人就跟驱赶一只碍眼蟑螂似的,不含一丝感情。
第43章 夜凉如水
“还没睡?”陶铁送走“客人”,推开齐魅卧房的门,见烛影摇曳,美人撑肘支在玉枕旁,托着下颌,俯卧在床榻之上,若有所思。
听到动静,齐魅转头,对上陶铁含笑的眼眸。近来的陶铁,越发的放肆,敢在他只穿轻薄单衣的就寝时分,随意地闯入进来,大概,真是被自己给溺惯的吧。
男人轻轻走至齐魅床边,温热掌心抚在他的肩头,轻柔一按,那力道像一颗小石坠落湖心,随即漾开了一室无形的暧昧春波。那手掌黏在了齐魅的芙蓉香肩上,就再也不肯拿下来了。
“嗯……嗯哼……”随着陶铁按摩的节奏,一泓泓碧波似的灵力,涓涓地灌入齐魅体内,温热的灵流,行走在齐魅的七经八脉上,运行了好几个周天。齐魅全身的每一处毛孔,都在叫嚣着舒适,鼻息里头,自然也抑不住泻出了阵阵轻喘。
“舒服么?”男人的声音,似乎就是贴在齐魅的耳朵尖尖上问的,齐魅敏感的耳垂又开始泛红,全身都酥软了。
这问题还用答么?齐魅用一声声更加酥人的低喘,回应了陶铁的疑问。
正当气氛恰好之时,从陶铁口中流出的、混着一丝斥责的话语,却打断了齐魅的享受:“魅官儿,你若想要练棋,怎么不找我呢?你与旁人对弈至深夜,叫阿铁心里好难受。我不禁都要想,你该不会,是看上了那个不男不女的怪人了吧?你喜欢他什么,是不是喜欢他比我多金,能金山银山地捧着你,嗯?”
手掌甫一收紧,齐魅感到肩头有些吃痛,陶铁的“诉苦”还在继续:“唉,连我抱着你画的那幅《情丝》,你都可以随意卖了人。难道说,阿铁在你心里,真就比不上那些个身外之物?”
“不是,不是的……”齐魅不知要如何解释。
说到底,那幅画不过是他用来试探陶铁下腹,是否生有邪神长舌的工具而已。所谓的恩爱情笃,不过都是台上演的一出戏。那些人看他如此宠幸一个无名小厮,而自己连齐魅的身也近不了,就会生出更多的渴望,愈加拼了命地,想要来讨好他这个花魁。
齐魅只是觉得好玩,觉得当众突破礼教,十分的过瘾。既然那些人想看他认真作画比试,他就偏不。他只是带着一贯的风骚和矜傲,用游戏人间的心态,作为对那些欲望熏心者最赤裸裸的嘲弄,而那幅画里,又怎会真的蕴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