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天歌伸手探了探他的气息,确实已经死透了。
堵在门口的石堆终于被雅天歌一掌破开,众人推推挤挤地走进来,白易安一马当先,劈头就问:“不是让你安分点吗?又跑!还想再死十年?!”
柳画梁有些心虚,把雅天歌抓来往面前一杵,道:“不会的,这不是有他吗!”
白易安一僵,有些不自然地怒骂道:“从前怎么不见你这么信任我?”
柳画梁一本正经道:“你没他厉害啊。”
白易安一巴掌就要上去了,又顾及庄主的身份,半途硬生生把手掌收回来。
梅傲苍道:“那小童子呢?”
“他已经不是小童子了。”柳画梁收敛了表情道,“没时间解释那么多。再不赶过去,恐怕大事不妙!”
雅仁礼的魂魄在那句腐朽的躯壳中待得太久,之前还被强行转移过几次,魂魄已经经不起太多折腾,那么依着雅仁礼的个性……想起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柳画梁总有不好的预感:“他进入天歌的计划失败,那么他十有八九,会动用最后一个躯壳——”
“原无争!”梅傲苍眉头微动,暗叫一声:“不好,那里只有空弦守着!”
众人又匆匆往藏书阁赶,人未见,先听到一阵近乎癫狂的琴声。原本清澈的琴音如同清风团作暴雨,雨落成刀,琴声萧瑟肃杀,竟然蕴含着巨大的杀气,令人闻之心惊。
一众人等赶到藏书阁时,原无争已经醒了。
只是他的动作缓慢,连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还没走到门口已经“扑通”一声跪下。
柳画梁正想上前,却见一道影子从身边掠过,转眼跪倒在“原无争”面前。
“爹!”
竟然是雅正南,在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雪亮的剑锋刺进了“原无争”的胸膛。
雅正南道:“爹,求你莫再执迷不悟!是孩儿的错,孩儿不该因为理念不同而对您不闻不问,如今已无后路可退,孩儿只好大义灭亲,再以死谢罪!”
“原无争”睁大了眼睛,看着雅正南那张正气凛然的脸,好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即将爆发的愤怒。雅正南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原无争”金色眼睛已经开始变得灰暗,原先鲜活的身体飞速颓败下去,他微微歪过头,似乎是在看下面的人群,他不再维持那个愕然的表情,只是薄薄的嘴唇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爹——”雅正南缓缓抱住了魔王的身体。
“滚一边去,谁是你爹!”雅天歌站在他身后,脸色很不好看,任谁看到自己亲爹十年后又用这种凄惨的方式再死一次,心情都不会太好。
梅傲苍走上来解围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看样子,术法失败了。”柳画梁道:“雅仁礼一直在研究如何使人变得和魔族一般强大,好获得更强大的力量,甚至将自己融入了魔族的身体,并且利用魔族的身份挑起人族和魔族的争端,以期彻底消灭魔族。但是魔族的力量体系本就与人族相悖,强行融合会失败,所以他才会想利用天歌的身体,一半魔族血统,融合更容易些,只是……没成功。”
“所以最后狗急跳墙,又回来用原无争的身体?”下面有个庄主十分直接地说了出来。
柳画梁清咳两声,道:“对。”
梅傲苍皱眉,看着雅正南道:“雅庄主又是怎么一回事?”
雅正南面色惨白,只一闭眼,泪水便掉落下来,他胡乱擦了一把,道:“多年来我一直不满我爹的所作所为,可是多次劝说他总不愿意改,因他是我爹又不好多说,索性不管了,却不料他竟然做出这种事来。我实在无法再忍,他早已不是我爹,从他入魔的那时候开始,我却不愿承认。如今这事与我谦雅山庄脱不了关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雅正南闭上眼,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
柳画梁拉了拉雅天歌的衣袖,示意两人先走。
有人眼疾手快道:“柳画梁,你身边那人可是魔族雅天歌?你竟想在我们面前将魔族带走?!”
柳画梁转过身道:“为何不能?”
那人道:“他是魔族!杀人灭口无数,今日我们各大仙庄都在,又岂能让他全身而退?”
柳画梁道:“你们也知道了,雅仁礼利用邪术制造魔僵、控制魔族、利用他魔王的身份,他是受了控制。”
“那又如何,他一个魔王,难道还摆脱不了?分明就是故意借着名义杀人放火,现在还想甩锅给死人?”
柳画梁想了想道:“那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他是因为我的死才无心反抗的,你们若是要追究,先过我这关。”
“你是铁了心要护着他?难道江湖中传闻你当年是为了救他才死,竟是真的?”
雅天歌轻轻推了他一下,好像想将他从自己面前推开。
柳画梁按住他的手道:“那个是假的。”
底下的人对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顿时一片哗然。
雅天歌看着他,眼中有一丝失落。
“不过……”柳画梁将他满是伤痕和血迹的手牵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前面那句是真的。”
“柳画梁你包庇魔族,今天我们要替天行道,非要杀他不可!你若要护着他,我们就连你一起杀!”下面的人叫起来。
柳画梁道:“好一个‘替天行道’!你倒是说说,你这是行的哪门子道?”
“他杀我哥哥!”
“为什么杀你哥哥?”
“我哥哥当年找他挑战...”这人直眉楞眼的,才说了两句就被人捂住了嘴。
柳画梁挑眉:“所以你们不知道找人挑战就有生死在天的说法?还是,只许你们杀他,不许他杀你们?”
“那场星罗山镇魔中...”
柳画梁道:“当年你们多少人围攻他,不许他反击吗?所以他就是天生该死?”
“你们有多少人是因为想报仇,又有多少人只是为了扬名立万?”
“你们未曾见过他杀人吃人,只是听听传闻就要杀他,比他可狠多了”
有人道:“你说他被雅仁礼所操控,谁能保证他没有在清醒时杀过无辜的人?”
“我相信他。”柳画梁微微仰起头,重复了一遍:“我相信他。”
雅天歌看着他,眼眶红了又红,最终还是把眼泪忍了回去。
“你相信有什么用?你们俩是一伙的……”
“我信他。”人群中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众人将目光对准了那个弟子。
“魏师兄!”那弟子身边的人拉了他一把。
魏旋道:“我刚刚认出,我的同门,我最好的朋友,变成了魔僵。”
“然后他因救我而死在战场上。”
魏旋哽咽道:“他是被人控制的,他是被人控制的!他何罪之有?有罪的他身后的操纵者!你们总说魔族可怕,可他即使变成了魔族,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也信他。”白易安站到了柳画梁的身边,道:“我白家人说的话自然可信。”
梅傲苍缓缓道:“我也信他。”
其他人将目光移到了还没表态的竹空弦身上,竹空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树上下来了,他抱着琴,眉目之间仍有一丝戾气,却在注意到别人的目光后骤然消散,他扬起眉毛,倏然一笑:“我?大哥都信,我自然信!”
底下人敢怒不敢言,终于有人站出来道:“你们四大仙庄,这是在包庇魔族?”
梅傲苍道:“列位息怒,我们并非包庇魔族。自古人魔势不两立,我翻阅史书时总在想,为何两族非要对立至此?既然同生于世,同有七情六欲,只不过是在身体上有着些微差别,就不容对方存在,岂非太过狭隘。只因一部分魔族作怪,就一概而论他们整个种族皆坏,这种奇论,竟从未有人怀疑,岂非荒唐?人族中亦有异心者,魔族中也有良善者,我们自诩高贵,却容不得他族存在。众位,异心不分魔族或是人族,若是有雅仁礼这般误入歧路者,我们也当除之,若是有雅天歌这般无心作怪者,我们亦当护之。”
“况且自先人将魔族一举打散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恢复元气,亦无缠斗之心,若非如此,以他们的力量又岂能安于现状?况且魔王都站在我们这边,他们还能掀起什么波澜?列位,他们既然对我们并无敌意,又何苦非要纠缠这种族之别呢?”
下面的人群依旧压不住慷慨激昂的叫声,梅傲苍又用他那送声入耳的功力道:“我傲雪山庄在此起誓,若是今后雅天歌有滥杀无辜、残害人族的行为,我绝不会放过他,就是举整个傲雪山庄之力,也定将他剿灭于当下!”
柳画梁朗声道:“不劳烦各位,我的人,我自会看好。”
雅天歌将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竟然有一丝颤抖。
当日的混乱持续了许久,在几个山庄陆续表态之后其他人或心有不甘,或若有所思,或另有盘算,但因大家都有不少折损,闹了几时,最后都偃旗息鼓,总算纷纷离去。
一时流言四起,四大仙庄竟与魔族和解的传闻传遍世间,柳画梁为魔王竟与天下为敌的故事更是被传出了多个版本,但是依旧有人在悄悄邂逅着魔族,毕竟这个种族实在太过美丽,而人族又总是过于聪明,同时又过于愚蠢。
☆、表白
当天谦雅山庄自然是一片混乱,柳画梁和雅天歌二人却是顾不上这些,柳画梁伤得并不严重,雅天歌却是满身伤痕,腰上的伤口竟一时没有愈合的迹象,柳画梁拉着他打算先去寻个房间休息,为了不牵扯到伤口,两人走得很慢,到无人处时,柳画梁觉得扶着的人越来越重,不由得停了下来。
“怎么?”柳画梁将他半抱在怀里,道:“走不动了?我背你?”
雅天歌低下头道:“我……”
柳画梁见他满脸通红、支支吾吾,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勾起嘴角,好整以暇地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雅天歌斜着眼觑他,忽的将眼角往下一耷拉。
柳画梁道:“撒娇时说的话,我从不当真,你可考虑好了。”
雅天歌僵了一下,收敛了神色,半晌没说出话来。
“到底有什么事?”柳画梁有意逗他,半转过身就要走,“不急的话,我们先回去治伤吧。”
雅天歌急了,手上用了点力拉住他。
柳画梁耐心道:“怎么了?”
雅天歌抬起头,他脸上诡异的妖纹已经褪去,露出一张沾着鲜血和灰尘的脸,对着柳画梁的时候,这张脸总是柔和的,似乎是怕自己任何一丝的戾气都会污染了他,又似乎是想要把最好看的样子展现给他。雅天歌看上去有些疲惫,长长的睫毛上都沾了血,明亮的月光在他金色的眼中沉淀出一小片灰来,他缓缓眨了眨眼。
柳画梁心尖一颤,这张脸实在长得过于好看,安静时做的每个动作都仿佛是在拨弄他的心弦,对着他根本硬不下心来。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弃道:“我……”
“等一等。”雅天歌小声道,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来。
柳画梁偏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雅天歌周身亮起了一个个小小的光点,莹蓝色的,鲜红色的,在他身边升起,映上他的脸颊,慢慢地,那些光点飞到自己的身边来。
这光很快引来了旁边草丛中的萤火虫,盈盈亮光围绕在二人周围,月色浮动,如梦似幻。
他们皆是一身狼狈,似乎与这氛围格格不入。
柳画梁却笑了:“你啊……”
他想起当年那个嘴唇上染着墨汁却不自知的小鬼,忽然很想尝尝那墨汁的味道。
他伸手轻轻捧住雅天歌的脸,略微踮脚,两人的嘴唇便碰在了一起。
柳画梁吻得很轻柔,几乎只是像羽毛般的触碰,生怕伤了满身是血的雅天歌。
谁知片刻后雅天歌便用力吻了回来。
这一刻对雅天歌而言实在等得太久了,他曾想过或许这一生就只能止步于他的身后,他是那样强大无畏,挡在自己身前,像是个无所不能的神,让他从来不敢有逾越的念头。直到这神在他面前消失,为了他,为了许多人,那如画的眉眼融化在空气里,最后一台与他有关的戏落幕了。
后来雅天歌以为自己变得强大了,能保护他不再受伤,却发现他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他甚至漠视所有的关联,剪断了与尘世所有的线,看似热情却冷得像块无法消解的冰,雅天歌一度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靠近他。
可是欲望就像火种,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冒出滚烫的火苗,热气牵动着草叶,在他心中微微晃动,所有的自知之明在看到他笑容的那一刻土崩瓦解,火苗化作烈焰,风卷云残般烧遍整个草原,甚至自己都已烧成了碎片,烧成了灰烬。
他想要他,或许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雅天歌无法向他诉说自己有多么害怕再一次失去他,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只是稍微想一想他都觉得心痛欲裂,说什么找千年万年,事实上若是失去他,自己连一刻也无法活下去。
他知道柳画梁不会懂,也不想让他懂。
柳画梁被推到床上的时候被床板硌了一下,让他被亲得七荤八素的脑子清醒了些,他感觉到雅天歌抱着他的手在颤抖,力度大得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发疼,他想稍微把他推开一些,却突然间感觉到心脏一阵剧痛。
……这玻璃心又来了。
柳画梁叹了口气,低声道:“小蛮,你知道……唔……我在移魂阵中想些什么吗?”
“什么?”雅天歌顿了顿,将手稍微松开了一些。
柳画梁却抱紧了他道:“我在想,若是我死了,能不能带着你,一起死。”
说出这话时,他有些忐忑,仿佛将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摊在他的面前,等待一个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