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的人并不知道那小小的口袋里在发生什么,看起来像是这个男生在奋力从斯文的青年兜里抢什么东西。
祝鸪感觉到几道异样的目光,默默放弃了抵抗,任由林鸽牵着。
林鸽手冷,冬天更是凉得像冰,又不愿意戴手套,祝鸪只好勒令他双手插兜取暖。
但林鸽想牵着他,最后就把祝鸪的手一起放进了自己兜里。
二人捡了一间咖啡馆窗外的露天位置落座,从屋檐下伸出手,就能够到徐徐飘落的雪花,窗上蒙了一层白霜,林鸽伸出手,在上面画了一只小豹子。
祝鸪肤色深,身材瘦高,瞳色又浅,近似兽瞳,睡醒时常常炸毛,发尾被太阳晒得有些焦黄,看上去确实像一只矫健的豹子。
从前不是没人这么形容过他,但让他忍无可忍的是,林鸽画的小豹子非常Q版,看上去像一只凶巴巴的猫。
这会儿正是下午茶时间,服务员端上来咖啡、热巧克力和黑森林蛋糕,祝鸪伸手试了试杯身温度,就抓着林鸽把手贴到上面,恐吓他:“本来手就冷,还在结霜的窗户上涂,也不怕冻掉了。”
林鸽微微倾身,转而把祝鸪的手握在掌心,双手包裹着。
窗户上温暖童稚的字体写着“Merry Christmas”。
三点整,游街准时开始。
繁华区每逢节日,就会举办盛大的游街活动,其中圣诞节期间,从平安夜就会开始持续一周的游街。
NPC们有的扮成白胡子红帽子的老头儿,有的戴着一张假面,女士们清一色复古的蛋卷头,穿着荷叶边大摆裙,在热闹的大街上旋开一个个浪漫的圆圈。
姜饼人和太阳花玩偶没有视野,迷茫地迈着笨拙的步子在人堆里走来走去。
小丑手里不停抛接着彩球,滑稽的怪人拉着风箱,马车前端的假面公主一扬手,撒下漫天糖果雨。
祝鸪单手接下一粒,用牙咬开糖纸,丢进林鸽的咖啡里。
林鸽一怔,缓缓弯起眼睛:“小时候,我妈经常会说,她想离开这个世界。”
这是林鸽第一次提及自己母亲的细节,祝鸪无意识捏紧了手心里的糖纸。
“她想不开的时候,就会在咖啡里放一颗糖,或者吃一块巧克力,说是慢性自杀。”林鸽松开了祝鸪的手,端起加糖的咖啡吹凉。
过了一会儿,又轻声说:“老板,生活太苦了……还好有你这块糖。”
祝鸪听不得情话,感觉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当场就忘了服务员的叮嘱,用吸管吸了一大口热巧克力压惊,舌尖都被烫得没了知觉。
他刷地站起身走向游街的人群,准备去和提小篮子的孩子们抢着捡地上的糖,顺便缓解一下尴尬,没防备被林鸽一把拉了回去,揪着衣领吻住。
身后是游街的人群,窗子后面坐着喝咖啡的客人,透过白霜上的小豹子,可以看见外面接吻的两个人。祝鸪浑身发烫,已经听见有调皮的小孩子在起哄,他们一边抛着糖果一边喊:“亲了亲了!”
祝鸪整个人已经成了一块滚烫的烙铁,林鸽放开他,伸手轻轻刮去落在他耳畔发梢上的细雪。
怕小孩子们笑话他,祝鸪不敢再去捡糖,默默地坐回原位。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小时候的事,时间匆匆流过,天幕暗下来,暖黄的路灯渐次亮起,映出周围漫漫雪光。
远处游乐园的摩天轮已经挂上圣诞彩灯,两人踩着雪漫步过去。
祝鸪还是第一次来繁华区的游乐园,入口不远处的圣诞树边摆着一颗半人高的水晶球,里面的泡沫雪不停扬起又落下,像一个正在经历暴风雪的圆形小世界。
售票小亭孤零零在立在雪夜里,两人买了票,在摩天轮下的长椅坐着等。
平安夜的雪不冷,只是越下越大,祝鸪的睫毛被染成白色,一眨眼就会抖落碎雪,沉得他有些犯困,靠着林鸽差点睡着了。
他被落在鼻尖的雪冻醒时,看见旁边的鸽子居然在看表,揉了揉眼睛。
秒针走过了林鸽设定的点,他站起身,牵着祝鸪走向摩天轮。
坐摩天轮的情侣多,但这会儿已经不需要排队,两人直接坐上一节小厢子。祝鸪还没醒盹,眼睛有些睁不开,他迷糊地问:“几点了?”
“十一点五十五。”
这座摩天轮从底部升至顶端的时间是五分钟。
林鸽怕他感冒,在祝鸪睡着时把围巾脱给了他。
祝鸪进了暖和的小空间反而更想睡觉,往围巾里一缩,靠在林鸽肩上。
睡梦中冰凉的手一直紧牵着他,祝鸪是被周围剧烈的一震震醒的,他意识到摩天轮就要升至顶端,刚刚睁开眼,睫毛就扫在林鸽脸上。
温热的呼吸传递过来,祝鸪伸手揽住他,听见远处钟塔悠远的钟声响了三下。
零点过了。
摩天轮缓缓下落,林鸽微喘着离开,眼睛里有碎雪般的笑意:“圣诞快乐。”
也许是系统也知情知趣,不想打搅恋人的兴致,直到他们离开摩天轮,才响起提示音,提示任务完成。
但完成的只是繁华区摩天轮打卡的任务,并没有要求玩家在摩天轮上接吻。
祝鸪记得他抄任务清单的时候也没看见过这一项。
“你刚是在掐着秒表算,几点上摩天轮能在顶端跨零点吗?”
林鸽“嗯”了声。
祝鸪沉默半晌。
他不懂浪漫,其实不大能理解林鸽做这些事的心情。
“老板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聊?”林鸽轻声问。
祝鸪摇摇头,摸出兜里已经全部完成的清单:“我只是在想,圣诞节领证的话,以后我们是过圣诞节还是过纪念日?”
于是圣诞节的后一天,他们才去领了证。
花町小屋升为三级店铺后,挤上了流动平台的热门店铺首页,客流量大幅上升。而且接手这类业务的店铺只此一家,所以偶尔还有繁华区和其他城区的顾客慕名而来。
一切仿佛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祝鸪正打算打理三级店铺附带的小院,走进院里,看见苍木蹲在圆石桌旁,脚下一地烟头。
苍木平时就烟不离手,但不会一次性抽这么多,祝鸪停下来,问了他一句,才得知星草很久没来店里了。
苍木是后来的员工,不认识哪些是星草带来的朋友,星草又是点卡玩家,离了游戏就联系不上。
他这一提,祝鸪也觉得奇怪,不止星草,好像最近连星草带来的那些朋友都很少来。
两天后,他碰见一个认识星草的客人,就拦下她打听情况。
“那孩子前段时间出了车祸,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呢,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
祝鸪一愣。
客人说,星草是个盲人,只能在全息投影的游戏世界里视物。长年在黑暗中生活,使她除视觉以外的感官都非常敏锐。
能看见世界以后也格外珍惜,每一处小角落在她眼里都有可爱之处。
看够了黑色,所以偏爱明亮鲜艳的色彩。
想要画画,是为了把她看见的这一切保存下来。
她家境普通,很小就被家人送到了疗养院,全息游戏的点卡是疗养院为盲人申请到的福利,但每个月只有十个小时。
星草的导盲犬从小陪她一起长大,就在前一阵外出时被狗贩子偷走了,她寻找途中没有导盲犬引路,看不见红绿灯,出了车祸。
☆、清池
“她……如果真的醒不过来了……”苍木蹲在圆石桌边,长茧的手抖得厉害,几乎夹不住烟。
“一开始我总嫌这姑娘笨,一点就通的东西要和她说半天……我说她配色糟糕,辣眼睛……还说她连最简单的线条都画不好……可她还是高高兴兴地问我:‘大叔,今天我们画什么?’”
苍木手里的烟掉在地上,他渐渐平静下来,用鞋底捻灭了火星:“她真的一点天分都没有。”
“可是……如果她就这样消失了,再也没有人知道,有个盲人小姑娘很喜欢画画,想把她看见的世界留在画里。也没有人知道她多想看见这个世界。”
星草比很多盲人幸运,她生在全息的时代,其他玩家用来消遣的点卡,是她得之不易的“三天光明”。
在这个游戏世界里,她第一次看见色彩,看见自己的样子,看见曾经只能尝到甜味的棉花糖——原来是一朵粉色的云团。
她在这里像无数普通人一样生活,就像每一朵奔流在时间长河中的小水花。
在花町小屋员工中,苍木是最后陪伴星草最久的,他每天教星草画画,看着这个毫无天赋的小姑娘笨鸟勤飞,好不容易学会扑棱几下翅膀,就中了猎/枪的子弹。
他连带血的羽毛也看不见,只能从旁人口中听说,用自己并不丰富的同理心试图感受深陷黑暗中,失去指引和伙伴的绝望。
他甚至忍不住去想,在汽车射灯的茫茫光明中独守黑暗的星草,听见刺耳刹车声的那一瞬间,在想什么?
她在担心自己的小狗吗?自己的画没有人看见,她会不会很遗憾?或者她……能有那么一瞬间想起自己这个半吊子老师吗?
林鸽的墙上还挂着星草送他们的画,画上的两个小人手牵着手,可惜她看不见了。
“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妖怪。”祝鸪抓了把头发,像有一团阴影堵在胸口,驱之不散。
然而没有时间供他伤感,星草的噩耗未平,花町小屋又出了变故。
三级店铺是一道分水岭,假如将一二级店铺比作小旅店,拥有专业资格证明的三级店铺格调就直接升到了五星级酒店的水准——虽然祝鸪觉得那些证明非常不靠谱。
三级以上的店铺在花花世界可以享受更多的广告和客户渠道,而所谓人怕出名猪怕状,开店也是如此。
花町小屋业务特殊,只是小店的时候就隔三岔五纠纷不断,一跃蹿上热门店铺以后,各种各样的投诉、骚扰和恶意抹黑屡见不鲜。
但都没掀起什么风浪,直到荒岛实名举报了店面。
他原本以清池的身份在花町小屋工作时名声大噪,几乎来过这里的客人都知道他,他刚被辞退那阵,还有许多老顾客问起。
员工们不好说荒岛做了什么,只说他走了。
结果荒岛离开后,居然悄悄买下了老城区一家店面,自己开了一间经营模式相仿的店铺,依然打着清池的招牌。
还倒打一耙,拐弯抹角地和客人抹黑花町小屋,暗示自己被赶走是因为发现了他们一些暗箱操作,赚黑心钱做假账。
久而久之这个消息传开了,很多客人都向着荒岛那边,不再光顾花町小屋,甚至背地里都议论纷纷。
花町小屋的评论区里很快塞满了恶评和差评,店铺业绩和风评一落千丈,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只需要短短十几天。
即便店里生意惨淡,光处理漫天飞的流言都够祝鸪头疼了。
与此同时,清池的一级店铺挤满了人。
黑发的青年一手插兜,倚在店门外静静看着店门口的公告牌。
他第一天来到花町小屋的时候,那里也杵着这样一块牌子,瘦高的男生肤色很深,说话时露出编贝般整齐的牙,干净矫捷,气息温暖。
他回头时低垂的羽睫扑簌着,把自己烙进了浅色的瞳仁里。
那时他忽然想在那人眼里占有一席之地。
后来这点肤浅的好感不知怎么,慢慢不受控制了……
荒岛在店铺里接待客人,他看见窗外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一手插在兜里,另一手拿出相机,好像对着他的店和店门口的公告牌拍了几张,转身离开。
荒岛莫名一阵心悸,可转念一想,花町小屋的人来拍他的店面,无非是想要对付他。
他之前做的那些事,都是别人自愿的,他没有强迫也没有教唆,而且还没造成什么重大伤害就被发现赶出来了。
严格来说不可能就那件事拿他怎么样。
自己占了先机,就算他们要把事情抖出去,他也可以说是花町小屋狗急跳墙倒打一耙,到时候就算他的生意受到影响,也不会太严重,而花町小屋的声誉就难保了。
毕竟……他有清池这个身份,没人会认为他有必要给一家小店泼脏水。
而且荒岛假扮清池并不是毫无根据。他朋友曾经与清池交接过出书的事宜,荒岛就是从他口中听说清池是个男人,而且已经决定封笔不再写作。
据说清池本人并不认可自己的作品,所以这么多年从没出面过,似乎也不打算借这个笔名做事。
正好便宜了他。
为了让这个假身份看起来可信,他还特地借来了清池的一些原稿和笔记,把清池的每本书都仔细读过一遍,编出一套无可挑剔的说辞。
连他的穿着和发型都是刻意按照一个情感细腻的男作者形象打造,有时候骗人骗的,连他自己都信了。
他甚至还动笔写过几篇小文章,只可惜清池那种风格刻意模仿不来,要切身体会婚姻中的无奈痛苦,被情感束缚的挣扎,也实在太为难他了。他只热衷于玩弄感情。
林鸽回到花町小屋时,祝鸪正坐在吧台边,仗着自己牙口好嚼冰块。
那声音洛因听着都牙酸,他躲在通讯设备旁,瞟了一眼上面显示的大量匿名信息,全是造谣抹黑他们的。
他悄悄瞄了一眼浑身笼罩着低气压的老板,没敢再给他汇报这些。
看到林鸽,好像见着了救星。
“鸽老师!你可回来了……”洛因说着,迈着小碎步离开吧台,小声和林鸽说了情况,就上楼去了。
祝鸪抬头看了林鸽一眼,没精打采地伏在吧台上。
员工在的时候,他还得挺着腰板,不然在花町小屋这一片风雨飘摇的气氛里,就没有一根主心骨能撑得起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