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看着谢随的背影,看见他身上缠绕着的鬼咒,没与他说出实情。
想来洛芯对谢随也是怨恨的,于谢随而言,他受那女人迷惑,做出一些伤害洛芯的事是逼不得已,可于洛芯而言,便是曾经当做弟弟照看的人,忽而朝她身上捅刀。
她对每一个云城的人都有恨,恨有多深,鬼咒便埋藏得有多深。谢随身上的鬼咒迟迟未发,大抵是这些年他对洛湘不错,也私下照看过洛湘几回,所以洛芯并未赶尽杀绝。
阿箬骤然想起来一件事,心里忽而漏了一拍。
“你说……满城除了你,便唯有洛湘还算清醒?”阿箬问。
谢随抿嘴,嗯了声:“我当初没看见的,小湘都看见了,她不曾被那女人迷惑过,她对那个女人的恨,比我只多不少。”
几岁的孩童,走路都不算利落,满脸是泪地挤在人群外看见别人一个个欺负自己的姐姐,又看见姐姐咬舌自尽,鲜血铺了满台……洛湘的童年经历,让她变成了如今这个满身黑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女。
阿箬轻道一声:“糟了。”
谢随猛然转身,不解又似有预感。
阿箬道:“城中若人人皆为其俘虏,你认为她要真的想杀人,还能杀谁?”
除去谢随,便只有一个洛湘。
可这回又是因为什么呢?
谢随猛然想起自己午后在府中大闹,从那之后那个女人便开始装病,才有了晚间闹得满城大夫入谢府诊病一说。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必会故技重施,害不得谢随,便害谢随在意的人。
谢随因过于紧张而失了分寸,他朝阿箬的方向跑来,几次摔在了杂草丛中,一身华衣被月季上的尖刺划破,划出血痕来。
“阿箬姑娘!救救小湘!”谢随知道,洛湘也恨他,这世间所有活着的人都厌恶他,因为在洛湘的眼里,正是他对长嫂的不伦之情害了洛芯。
谢随不能让人伤害洛湘,因为这世上,也仅有他和洛湘记得洛芯的好,他早晚有一天是要死的,他的人生早已烂透了。洛湘不能死,洛湘年纪还小……她是洛芯的妹妹啊!
阿箬也在犹豫。
得知十年前云城慈恩圣女像的真相,阿箬亦对洛芯起同情之心,可寒熄还未醒来,她不可能为了一个洛湘便离开寒熄,即便如此可能会错失救洛湘的机会。
阿箬的手在掌心捏紧,微微刺痛,再抬头望月,谢随的这个故事很长,天色渐明。
寒熄还没有醒来的迹象,阿箬也不能离开这方小院,她看着狼狈站在台阶下的谢随,对方昂着头,那双被线缝住的眼似是也有视线般盯着她,等待她定洛湘生死。
“谢公子,我必须得等。”阿箬叹了口气。
谢随双手握拳,沉声问:“等到几时?”
阿箬的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不知。”
寒熄几时醒,她便几时走。
谢随点了点头,悲戚一笑,他转身朝小院外跑去,阿箬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你要去哪儿?”
“救她。”谢随说完这两个字,便摸索着离开了小院。
他在世人眼中,本就是个不知好歹的疯子,何不再疯一次?今夜这些大夫也不知是否离开了谢府,便是离开了,也别想有人能定洛湘之生死。
谢随走得决绝,应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
阿箬迎着将要褪色的冷月,胸腔砰砰跳动得厉害,她低声喃喃一句:“神明大人,快醒来吧……”
一夜过得很快,东方天边淡金色的光透过纤云,洒在了满城的琉璃瓦上,城中铜镜里映着初升的太阳,缕缕阳光皆落在了清玉台院墙外的朱红小门上。
林念箐被人扔出了谢府,摔在地上,他固执地嚷嚷:“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哪儿来的瞎子也敢装大夫!我看你就是想来谢家讹钱!快滚!滚出云城!”谢家家丁怒骂道。
谢府门前围上了一些人,这些人都因谢大夫人的身体夜不能寐,天微微亮便来到了谢府门前等消息。他们口中的谢大夫人是菩萨转世,必能化解这次危机,而惹谢大夫人气倒了的谢随,更成了人人喊打的恶人。
众人瞧见林念箐被人丢出来,又听见谢家人说的那句话,顿时朝林念箐唾弃起来。
林念箐被人骂了也不在意,连忙爬起还想往谢府跑;“不该如此的!世上病症千千万,无一种可以人命代之!我给大夫人把了脉!她没了脉象,应是死身,你们谢府当里外查探,是否有妖邪作祟,而非要绑着一个无辜少女的命,为她续之!”
林念箐又被人赶了出来,他的药箱摔开,里面的笔墨纸砚和速救药丸撒了一地。
“你个神棍,懂什么药理?!”
“我不懂,难道那些人就真懂吗?”林念箐愈发激动:“什么叫大夫人心血不足,需采血补气,采得还是人的血,补的还是人的心!要挖人心熬药,一命抵一命,还称什么悬壶济世?这是药术?还是妖术?!”
“你在谢府门前疯言疯语些什么?!快,将他赶走!他不是我们云城的人!把他赶出云城!”
百姓闻言,有人上前要拉扯他,林念箐甩着胳膊挣扎,忽闻人群中传来一声女子轻唤:“念箐哥……”
围观的百姓中,身着黑衣的洛湘脸色苍白,不敢置信,又带着小心翼翼的希翼去看林念箐。
第48章 浊玉台:十四
这世上, 大约是无人能抵抗得了那个女人的魅力,好似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轻易被她折服,分明……她看上去并不多美丽, 也不多温柔, 亦未做过多惠泽云城之事,可偏偏所有人提及她,都是一个好字。
洛湘在很小的时候就接受了这座城池古怪的一面, 接受突然出现的满城铜镜, 接受爹娘就像从没有过洛芯这个女儿, 接受城中百姓当真将她惨死的姐姐当成圣女膜拜。
洛湘想,总有一天吧,总有一天这些做过坏事的人会付出代价, 他们一定会死得很惨, 总有一天那些从外城来到云城的人,即便见到了谢大夫人,也不会被其迷惑, 不会帮她说话,不会散播谣言。
洛芯是不是慈恩圣女, 只有洛湘自己知道, 因为她听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天,洛芯在高台上被人折辱时哭得有多凄厉,喊得有多破碎, 眼底的绝望与愤恨, 足以让她化作厉鬼, 去抹杀所有云城人。
洛湘见过太多外来的人, 一个个折服于谢大夫人的脚下。她虽怨恨厌恶谢随, 但有一点疯子谢随说的是对的, 洛湘也觉得,那个女人是妖。
林念箐突然出现在洛家门前,洛湘才认出了他是前一天将刘老爷送回云城的大夫,其实洛湘觉得刘老爷能回到云城落叶归根真是便宜他了,最好他烂在外头,生蛆发臭才好。
多年未见,林念箐长高了许多,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呆笨。
洛湘想把林念箐赶走,她不想再多一个人跪在谢大夫人的脚下当做人偶。那个红着脸站在她家门前,紧张地直抠手指头,喊她一声“小湘表妹”的男子,至少不应该也双目无光,出城便传扬慈恩圣女像的好。
可林念箐没走,他甚至半夜入了谢府,去给谢大夫人看病。
洛湘关注着谢府的一举一动,在知道谢大夫人病了的那一刻她立马就来到了谢府门前,她就藏在了那座石狮子后头,隐匿于黑暗中,跟随林念箐入谢府的女子看见了她,却没戳穿她。
洛湘当时便想完了,只要林念箐见过谢大夫人,便是那个女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小时候最喜欢逗弄的笨笨呆呆的表哥,最终也会变成她讨厌的人。
可今早林念箐是第一个从谢府出来的大夫,他被人扔了出来,说出来的话叫洛湘心惊。
“念箐哥。”她叫着他,胸腔是久违的紊乱的跳动,像是这么多年积郁在心的委屈全都随着这三个字冲了出来。
她想这世上除了谢随那个疯子,还是有理智清明的人的,不是人人都会被蛊惑,必有人能站在她这边,信她,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慈恩圣女,不信那个女人。
洛湘朝林念箐跑去,她捡起林念箐散落一地的丹药和笔墨纸砚,捡起他的药箱,还在那些东西里看见了一个绣了玉簪花的药香囊。洛湘手指颤了颤,终是捡起了那个药香囊,去扶林念箐起来。
林念箐在凑近洛湘时才认出了她,他心下一沉,也不去管谢府门前骂他的家丁,拽着洛湘便要走。
洛湘不明所以,想问他在谢府发生了何事,也想知道为何林念箐没有被那个女人迷惑,竟然与谢府作对,可林念箐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脸色苍白,拉着洛湘便朝人群外挤去,还未走出人群,身后便传来了一道男人的声音:“站住!”
林念箐闻声,脚步更快,拉着洛湘不肯回头。
洛湘却回眸朝谢府门前看去一眼,所见之人顿时叫她胸腔震颤,呼吸都停了一瞬。她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这个男人化成灰她也认得。
就是这个人,说她姐姐是什么神明指认的圣女,便是他说只有与她姐姐同房,就可解除怪病,号称什么玄术大师的男人拖着花白的长胡子,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眉宇间却显刻薄,声音也很尖细。
洛湘远远地瞪了对方一眼,便是这一眼,叫那个男人与身边的人说了两句话,伸手遥遥朝她这边指来,一时间,十几个谢家家丁便朝洛湘这边跑来。
林念箐眼神不好,对云城更不熟系,便是他想带洛湘跑,也跑不出这条街。
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慌张匆忙道:“快!快走,他们要抓你,挖你的心给那个女人治病!我见到了,小湘妹妹,谢府的大夫人不是芯儿表姐,她很古怪,她没有脉搏,瞧着应是个死人的,她应是个死人的……”
洛湘闻言,声音哑了下去:“你昨夜去谢府是以为……我姐姐病了?”
“自然!”林念箐道:“我记得她是嫁给了谢府的大公子了。”
“是。”洛湘的脸色煞白,眼神冷了下来,声音也止不住颤抖:“但她已经死了十年了。”
十年前,那场针对于洛芯的灾难,云城上下看在眼里,却从不敢透露出去,便是洛家的至亲好友也不知洛芯的生死。
洛湘与谢随一样,被绑在了云城,谢随是因为瞎了一双眼,不论走到哪儿都有谢家的人盯着,而她是因为有一对昏智的爹娘。她怕只要她离开云城,爹娘便有性命危险,也怕她即便在城外找来了能帮她的人,最终也会变得与那个易大师一样,替那个女人行事。
若无那个女人,洛芯不会死,而今十年过去,那个女人终于不安生地想要洛湘的命。
洛湘并无意外,她在这十年里不止一次觉得自己会死,早年她姐姐去世后,洛湘大病一场,险些就见了阎王,便是洛家夫妇找来满城大夫也无济于事。
洛湘在那次病重后偷偷去过一次清玉台,她看见了姐姐的玉像,栩栩如生,她想死在姐姐的身边,陪着她,于是依偎在了慈恩圣女像下,一夜过去被人发现,她的病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洛湘隐隐猜到了原因,只是她从未见过姐姐的鬼魂,她在这十年里,看到城中一个又一个人死去,每一个人暴毙而亡要下葬或埋尸时,她都会到场,她要亲眼看着那些曾经欺辱过姐姐的人死得有多惨,越惨便越痛快。
洛湘少言寡语,早养成了薄情冷心的性子,乍一听闻谢家的人要捉她挖心治病,嗤笑一声,毫不意外这会是那个女人做出来的事。
她没想过逃,她想她死了,也不会选择投胎转世,她要和姐姐一样化成厉鬼,日日诅咒,要让云城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林念箐却拉着她跑了一头的汗,他紧张她紧张到心跳加速,便是呼呼迎面而来的风声灌耳,洛湘也能听得到他的喘气。他的手很大,很温暖,与幼时记忆中的不同,而此刻他也不像过往那样呆笨,竟生出一些男子气概来。
洛湘笑了笑,她知林念箐来云城的目的,也知那药香囊的寓意,她有些惋惜,自己从不求活,大约是不能给林念箐幸福的。
谢家的人冲了上来,抬腿便要朝林念箐的身上踹过去,洛湘挣开了林念箐的手,朝那些人推了过去。
她撒起泼来也有些泼辣,高扬着声音问道:“你们是想杀人吗?!”
谢家人一怔,先是拿住了洛湘。
“谢家目无王法了?!我洛家在云城也有头有脸,你们凭什么抓我?!”洛湘尖利着嗓音喊道:“十年前,你们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能让自己活命,将我姐姐逼死!如今还要来逼我?天道恢恢,诸位也不怕有神明降世,灭了你们这群恶鬼!”
清晨本就安静,洛湘的声音几乎从街头传到街尾,只要是站在谢府门前的人都听到了。
他们也没弄懂谢府为何要抓住洛湘,虽这些年洛湘古怪了点儿,并不讨喜,可她也无过错,谢家虽是官宦人家,也非云城府衙,更无抓人的权利。
道理他们都懂的,只是这一瞬,洛湘被谢家的人抓住又似乎成了理所应当之事,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个声音,隐隐告诉他们,这是对的,谢家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
“谢大夫人重病,因受人诅咒所害,此诅咒非一朝一夕形成,而是长年累月以血供养鬼画而来,病来如山倒,险些要了谢大夫人的命。”易大师开口了。
众人闻言,纷纷议论,是谁这般恶毒,竟然想要谢大夫人的命。
易大师望向洛湘,勾起一抹淡泊的笑:“贫道算了,星指东方,正是洛家的方向。洛家姑娘黑衣挂身,是为聚阴,她使邪术给谢大夫人下咒,若想要谢大夫人好转,唯有用下咒之人的心血作为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