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阿箬姑娘认识?”隋云旨问。
“嗯。”云峥大咧咧地坐在藤椅上,看向远处站在山腰断节处的两个人,他们已经走得很远,说什么,做什么都听不见看不清了。
“你与阿妹……阿箬又是如何认得的?”云峥回神,看向隋云旨道:“你与她很熟吗?”
“怎么说呢……我与她认识近十年了。”隋云旨抿嘴,一开口便叫云峥愣住:“她杀了我母亲,逼得我父亲没两年也随母亲而去,这便是我们最初认识那一年发生的事。”
云峥:“……”
“你别误会,我爹娘算不上什么好人。”隋云旨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疼得直哆嗦。
云峥干笑了两声:“你还真是公私分明,豁达得很。”
“我才不是如此。”隋云旨苦笑:“为人子,我难免会徇私,站在感情的一方,只要爹娘对我好,那他们就是好的父母,如今他们都不在了我才能慢慢想通。这也是阿箬姑娘教我的,善恶有报,债责相抵,才算公平。”
云峥有些意外,他以为阿箬找那个岁雨寨的人,是因为私心。他能从阿箬的眼中看见执着,却不曾想过,这个执着源于她所求的公平。
“你是帮阿箬来找那个人的。”云峥道:“那你知道她找那个人是为了什么吗?”
“杀了他。”隋云旨的声音很平静。
“你不觉得她太极端了吗?”云峥问。
隋云旨看向他:“怎么会?”
“若她杀的是个好人呢?”云峥又问。
隋云旨再反问:“若那个好人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呢?”
云峥:“……”
“你知道阿箬姑娘的过去吗?”隋云旨想起了湘水镇那短短几日的经历,也想起了何时雨的结局。
阿箬是公平的,她没有因为与一个人感情深厚,在知道那个人是毫不知情或被逼无奈之下吃了神明的血肉而放过对方,也没有因为仇恨一个人,抓住那个人时不急于夺回仙气耳去百般折磨,玩弄至死。
她的最终目的,都是将原本不属于那些人的仙气,还给寒熄,至于那个人本身是好是坏,不会影响她的决定。
“我知道,她所在的寨子分食了解厄神明,有许多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神明的肉,拥有了不老不死不灭之身,也拥有了基于祈愿而成的仙力。”云峥说:“有意为之,抱着杀人吃人目的的人该死,但在蒙蔽之下吃下神明血肉的人也该死吗?”
“自然该死。”隋云旨慢慢坐起身,他用那只勉强能看清人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云峥,平淡却又认真道:“他们早就该死了,死在饥荒里,或死在岁月里,不该活到现在,更不该逃避畏惧,不是吗?”
天空忽而落下一道惊雷,清明的雨说下就下,哗啦啦浇在了山林间,此刻似乎有一瓢雨水泼在了云峥的头上,叫他震惊,又有些豁然开朗。
隋云旨的话未被雷声掩盖,一字一句,直戳云峥的心口。
“你……活得很通透。”半晌,云峥也只说出了这句话。
“嗯,阿箬姑娘教我的。”隋云旨重新躺下:“跳出身处之局,就能看穿世事本质。”
云峥口中从未主动害人的岁雨寨人,的确早就该死了,凡人的寿命不过短短几十年,他们因这一股仙气活到了现在。几百年过去了,却无一人主动凑到阿箬的面前要把寒熄的仙气还回去,说是彼时无辜,却也在几百年的岁月里变得不再无辜了。
云峥只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起身离开的木屋,离开前他又看了一眼隔壁空荡荡的房子,眉心轻锁,心思复杂了许多。
大雨冲刷着整片深林,被寒熄拈指而止住的雨水经过几个时辰后重新落了下来,雨滴很大,噼里啪啦打在人的身上都有些疼。
阿箬在她和寒熄的身边设了结界,没淋上雨,也没吹到风。
眼见着雨水在结界外化为了水柱溪流,沿着地面朝山下青云江的深潭流去,那里像一口巨大的湖泊,从高往下看,犹如一只圆睁的眼。馥郁的灵力四散,整个山间都在朦胧的绿色之中。
“阿箬,别生气。”寒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箬才将视线从深潭中收回。
她抬眸朝寒熄看去一眼,见他抿着嘴,一副很担心自己的模样,便道:“我才不与傻子生气。”
寒熄的手轻轻抚着阿箬后脑上的发丝,眼神中些许担忧道:“你很在意?”
“谁?云峥?还是隋云旨?”阿箬眨巴眨巴眼:“隋云旨因为我寻人而伤,我自然不能丢下他不管,至于云峥那人……他怕是与那岁雨寨人有私情,摆明了不想把人交给我,竟还与我说一大堆自以为是的道理。”
“阿箬。”寒熄的声音带着叹息:“不要说他们。”
那股在山洞内看着阿箬与云峥于洞前争执的感觉又浮上来了,酸涩地充斥在胸腔内,让他莫名有些不耐了起来。
他不喜欢阿箬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生气的模样,也不喜欢阿箬站在风雨里去想与旁人相关的事,更不喜欢她表情生动地提起旁人,哪怕那生动是因为生气。
寒熄觉得……他的心境变了。
凡人之情与欲,衍生嫉妒与占有,嫉妒使人失智,占有让人偏执,这两样……寒熄觉得他都沾了些。这不像衣裳上的脏污,弹弹手指便能将污秽洗去,他试过许多次忍耐,最终不是憋闷了胸腔,便是捏酸了手指。
很难办。
“好,不说他们。”阿箬似乎从寒熄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许混乱的情绪,他好像在矛盾着什么。
阿箬安抚他道:“我也不想理他们,我都是为了那个岁雨寨人才不得不留在秋风峡,等找到那个人,拿回仙气后咱们就离开。”
“嗯。”寒熄的眼神中有风暴,但因为阿箬的一句“他们”“咱们”稍稍平静了下来。
只是那股不知何时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感受,始终如一团乌云,挥之不去。
“不说他们……那我们说说您?”阿箬连眨了好几次眼,目光在寒熄与不远处的不死花树上来回。
她不想回去面对云峥,也不知和隋云旨能说些什么,干脆就留在这处,呼吸清新的味道,打破雨中寂静。
阿箬有些忐忑紧张,深吸一口气鼓舞了自己:“我还不算了解您。”
不知他的过去、喜好、习惯、经历,她所知道关于寒熄的一切,都是后来摸索出来的。
今日一句“喜欢”,得了寒熄的“知道”,她还能牵着寒熄,还能在他彻底恢复之前短暂地拥有他,阿箬就想去了解他。
勇气这种东西,不怕死地跨出第一步后,便无所畏惧。
阿箬眨巴眨巴眼,问出了第一个好奇的问题:“您……今年多大?”
第94章 青云渡:九
寒熄多大?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所以他稍稍考虑了一会儿,想想自己应当如何回答。
阿箬见他沉默,心跳蓦然加快了许多, 很难算吗?大约如恒河沙数, 短时间内数不到尽头。
大雨依旧,淋湿的山林间雾蒙蒙的,寒熄牵着阿箬的手指紧了紧, 说出了个令她诧异的数字:“十九。”
“嗯?”阿箬睁圆了眼睛:“十九万年?”
寒熄垂眸, 又摇头:“二十七。”
“二十七万年?”阿箬空出的那只手指挪到身前, 捏着指节细细算下来,这两个数字之间相差太多,如何能算错?
但寒熄哪怕是活了二十七万年, 也是相当了不起的了。毕竟云峥说想要成仙, 至少得要三万年,而仙想要成神,又至少是三万个三万年, 神之上,再是神明。
这世间恐怕没有凡人能走到神明的位置上的, 所以寒熄才仅仅二十七万岁, 已经能算作奇迹了。
寒熄侧过脸,看向正掰着手指头数他岁数的阿箬,轻轻笑了一下:“没有万年。”
“那是……亿, 还是兆啊?”阿箬心想, 再往兆上去, 她就真的算不出来了。
寒熄道:“是岁。”
“十九……岁?!”阿箬瞪圆了双眼, 不可置信:“是, 我们所说的那个岁?”
寒熄点了点头, 随后又摇头,他眉眼弯弯道:“认识阿箬时,十九岁。醒来八年,现在……二十七。”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个“岁”字。
阿箬问他今年多大,他今年二十七岁,有三百余年寒熄是停止生长的状态,他的仙气七零八落地散在了世间各地,唯有一缕魂是随着自己的那颗心,跟在了阿箬的身后,被她背在了背上,那不算他的年岁。
真正醒来,重新计算生长,是在翼国未到煊城的一个林子里,他在那片林子中重新找回了身躯,神识零散,头脑也不清醒,但他又见到了阿箬。
所以是从十九,到二十七。
阿箬震惊且疑惑:“您不是神明吗?云峥说这时间几乎无人能成神的,怎么可能一个神明仅有十九岁……”
哪怕如他所说二十七岁,也不该只是这么几年……就连阿箬都已经三百多、快四百岁了。
寒熄的脸,的确是一张年轻的面容,因为惊艳,往往叫人忽略了他眉眼间淡薄到几乎没有的青涩气息,他的身量很高,肩宽腿长,正是一个人生长到最好的阶段。若不说他是神明,他这般外形放在人前,便就是十几二十岁的相貌。
“神明界的时间,不与凡尘一般计算。”寒熄轻轻眨了眨眼,那时间对于凡人而言的确很长很长,长到无边无际,但于他而言,便如同一个凡人生活的十九年,入了凡间,再用凡间时间算上了后来的八年。
寒熄不知自己这样算对不对,所以他先前沉默了会儿,但要他用凡间的时间算出他在神明界生存的世间,便如阿箬心里的碎碎念一样,是恒河沙数,数之不尽的。
“那、那您今年……到底算多大啊。”阿箬有些晕乎了,她好像问出了答案,却根本不知准确答案。
“比阿箬大。”寒熄又给了她一个回答。
阿箬:“……”
她自然知晓。
抿了抿嘴,阿箬扭过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鹿眼弯弯的。她只要想到,初见寒熄时他于神明界而言,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那她与寒熄的差距,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大,毕竟她那时也有十六岁了。
只差三岁呢!
见阿箬笑了,寒熄也跟着笑了一下,他眉目温柔,对于阿箬对他的好奇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反而很高兴阿箬会问他这些。不久前林子里结界中,阿箬对寒熄说的那一句喜欢似乎又顺着风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耳畔,再去看阿箬,少女侧过的脸已经扭了回来,鼻尖连着脸颊都是粉红的,与不死花一样的颜色。
“您有父母吗?”阿箬又问。
寒熄摇头:“天之外,无穷尽,要孕育神明需要机缘,无数机缘相碰,才能得以化形睁眼。”
所以寒熄没有父母,他是自然而生的,与云峥所说的仙道不同,凡人定心去求一个仙缘,或许三万年后真的可以成仙,但仙未必能成神,神也不一定能成神明。
“那您为何会到人间来?”阿箬凑上前,一双鹿眼中写满了好奇,对寒熄好奇,也对寒熄所说的那天之外好奇。
“人在世有史,想要名留青史必要功成名就,神明也是一样的,生存不等于活着的证明,故而远出天之外,历劫才能登名册。”寒熄回答得不算快,他每一句说之前都要想一会儿,尽量让阿箬懂他的意思。
阿箬想,这大约便如同一个国家有许许多多的老百姓,每个老百姓虽有名有姓,可死了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们想要在史册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便要考取功名,为百姓谋福祉。史册之记有善,有功,有恶,神明界亦是如此,寒熄若无功而返,他大约就是那天之外中的寻常神明。
可他死在了人间。
阿箬的笑容忽而僵硬了,她想到了什么,再朝寒熄看去,心下咯噔一声。
寒熄身为神明,却意外死在了人间,即便名留在史,也将成为笑话吧?如此一想,阿箬的心里就更难受了,她脸上的红晕褪去,眨眼变成了苍白,牵着寒熄的手也不自然地收紧。
阿箬想,若没有岁雨寨那件事,寒熄大约会是他们神明界的佼佼者,十九岁的少年便已名留神明史,他会顺利地回到神明界,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连神识都是残缺的。
寒熄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温柔地抚摸过她的发,尾指勾了一缕,丝丝缠绕的痒意顺着指尖挠上了手腕。
他道:“我已经留下名字了。”
“是吗?”阿箬问。
“是啊,“解厄神明”,凡人为我而起的。”只要他被人记住了,那他的名字就被留下来了:“所以阿箬不要难过。”
寒熄的安慰很直白,扫去阿箬心间的阴霾。
“还有想问的吗?”寒熄开口。
阿箬抿嘴,随口问了句:“那您以前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模样的?”
寒熄轻轻眨了一下眼,长久的沉默后回答她一句:“这个啊……阿箬以后就知道了。”
阿箬不懂寒熄话中的以后,正欲开口,身后忽而传来了一道劲风。阿箬凛神,骤然转身看过去,只见那木屋之后的山巅上山体震荡,不过眨眼功夫便坍塌了一大块,连带着树木一同滚下。
骤雨如瀑,混着泥土吞没了小半座山巅。
如隋云旨所说的那般,他这样奄奄一息的妖,的确很容易引起山林间其他妖怪觊觎,妖的内丹也是上好的补品,一旦吞下融合便可功力大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