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求云峥将他的气息隐匿起来, 又在满山阵林消失时主动出现。
大鱼的双眼对着云峥的方向, 云峥正坐在浅水处, 身上湿了大半,脸上挂着略微尴尬又无措的笑容。他还有些呆愣,说不出话,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阿箬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人一鱼,再看向越来越暗的天,天上有雾,有云,唯独没有日月。幽暗之中的大鱼发出了一声低低沉鸣,似是在与云峥作别,随后那条鱼便游动着身体转向朝阿箬这边,尾鳍晃动,淡粉色的不死花瓣化作了他的鱼鳞,浮于身侧。
隋云旨说,他见过那个人,那是个身量不高的男人,不是一条巨大的鱼怪。
程胜的确可以变成人,但他希望自己并不是以一个凡人的模样接受死亡。
程胜闯入秋风峡是意外,与云峥相遇也可称之为缘分,因为他们二人有许多共同之处,故而迅速成了至交好友,秋风峡中无酒,他们便把山水言欢。
程胜并不是多有学识之人,可他的想法天马行空。他说做人其实挺痛苦的,因为人的灵魂被束缚于一具小小的躯壳之中,从此以后就要按照世间规定生存,不像一只鸟自由,也不如一条鱼惬意。
他与云峥都找不到真正活着的意义,却又在见过太多人的生离死别后,对生命有了畏惧。
程胜说人若能飞就好了,可以远离喧嚣,俯瞰天下。云峥道:“如何不能?若潜心修炼,终有一日羽化成仙,也是可以飞的。”
程胜却笑道:“那我此生必是不能如你般自在,我应当是永远也成不了仙的。”
他说完,又顿了顿,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那希望我便化作一条鱼吧,也可沉入水底,避开纷扰。”
云峥说:“当鱼挺好。”
那夜畅想,二人一起憩在了江边,听着江水流入深潭发出的叮咚水声,看着一年中难得接连几日晴朗无云可见的璀璨星河。
云峥靠在浅草丛上,眯着眼感受还是有人能说话得好,有人能说话,秋风峡中的美景他也能多看几眼,而在程胜到来之前,他甚至因为忍受不了孤独跑去寻妖的麻烦。
他低声笑了笑,闭上眼感受江风,未见身旁的程胜站起,一步步朝深潭走去。
光明山中的水潭很大也很清澈,没有风的时候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而此刻整个夜晚都被星空点亮,山林间的灵飞出来化作浅绿色的灯。那些灵浮在江畔闪烁微光,而青云江把银河尽收,好像伸手便能捞到。
程胜未饮酒,却是人生头一回被这抬头可见天,低头也是天的场面迷醉了,他晃晃悠悠地朝江水走去,看见水中波纹里有一颗星尤为闪亮,于是他伸手去捞,却噗通一声坠入了水里。
云峥被水声惊醒,猛然起身,他看见程胜浮在水面上的衣裳,随水流越来越往水深处而去。他焦急地喊着程胜的名字,一双鞋子在浅水处踩湿,可他无法下水。
他年幼时险些死在自家鱼塘中,后来也的确死在了青云江内。云峥畏惧水,也畏惧坠水时死亡的感受,他站在岸上大喊程胜,却在粼粼的水面上,看见在月色星河下,如宝石闪烁的鱼鳞。
程胜如他所愿,化作了一条可以避开纷扰的鱼。
那条鱼很大,大到甚至有些骇人,他一半沉在水里,一半浮在水面上,那双圆溜溜漆黑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云峥。云峥恍惚以为自己会被它吃了,却见他一甩鱼尾,溅开了半山下的水花。
点点水珠在月色下闪着光,当真像极了繁星坠落,而化作一条大鱼的程胜,不仅在水中,也好似在天上。
他在水里的银河飞,也在青云江上游。
云峥问他,难道他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模样了吗?程胜化作一条鱼也挺好,至少他自己是自由快乐的,只是又没有人能和云峥说话了。
在那之后,程胜便变回了人的模样,他可以在自己本来的模样和那条大鱼之间切换,若想与云峥说说话了,便化作人,若想感受水流的温柔,便坠入水中。
他们就在这一方天地里,度过了几百年。
云峥知晓程胜的过去,他想或许那都是上天赐予程胜的机缘,正如他坠江而亡却又因江而生,一切和谐,在隋云旨闯入秋风峡时被打破。
隋云旨与那些为了程胜的仙气而来的其他妖不同,他不掠夺山间的灵气,目标直接地奔着程胜而来。
在隋云旨打杀了三个妖后,程胜终于见了他一面。那时隋云旨已经很虚弱了,他盘在树上休息,浑身无力地看向濛濛细雨中站立的男人。
程胜没撑伞,他喜欢水,也同样喜欢雨,细雨打湿了他的衣衫与发丝,让他阴沉着脸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吓人,但他说出来的话又非那般冷酷。
程胜道:“你走吧,我可以送你离开。”
或许是隋云旨不管不顾闯入秋风峡的举动实在太特立独行,不要命地非要寻到程胜的踪迹,叫已经安逸了几百年的程胜察觉到了一丝危机。他没离开过秋风峡,也不曾听过外界关于阿箬的传言,但他从隋云旨的口中了解了些许关于阿箬的事迹,他还不能死,所以死的只能是隋云旨。
那夜程胜离开了,紧接着又有妖从其他阵法中冲出,一路追着隋云旨。
只可惜,隋云旨在受伤时放走了猎云,而猎云找到了阿箬。
程胜与云峥都没有去特地关心一个半妖在秋风峡中究竟能活多久,或许他早就死了也说不定,不过两个月,阿箬的小船顺着江流飘进了秋风峡。
程胜没想过阿箬居然和云峥认识,他是真心将云峥当做好友,所以他从能云峥的眼底看到云峥的畏惧与担忧。
程胜对云峥说,他想一直留在青云江中陪着云峥,他们还像过去的三百多年一样。他想亲眼看着云峥成仙,想伴他度过几万年的孤苦,等云峥渡劫成仙,终于可以离开困锁他的秋风峡,可以见到其他更广阔的天地后,他便主动去找阿箬寻死。
云峥答应了程胜,他略施小法,放出了两只妖,想吓一吓阿箬,或许再赔上隋云旨的命,她就会离开了。
她会吗?
云峥心中沉闷得很,那时玄鸟和树妖已经出现,半山腰的木屋处山体崩塌,他就站在江岸边,看着化作一条鱼的程胜,也看见了站在山侧断节处松树旁的阿箬。
他想,应当不会吧……毕竟当初他与阿箬初次会面在鱼塘边,他也只是想吓一吓阿箬,结果自己掉进水里吃了大亏,她却一点儿也不怕。
一切好像是个循环。
当年阿箬以德报怨,把从水里扑腾的他拉上岸,如今阿箬也以德报怨,指他仙道之心不定,将来或许会伤人伤己。
秋风峡的阵林毁了,无数只妖闻风而动,云峥接下来怕是要忙上好长一阵子,也无瑕再管自己往后的日子如何过了。
江中的程胜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承认他也是畏惧死亡的,可他不想连累云峥,毕竟当年他在岁雨寨时也未曾交到半个朋友,对于云峥,程胜是付出真心相待的。
人生在世,能有知己相谈,三百年不多,三日却也足够。
隔着半座山的高度,阿箬看向了那条大鱼的双眼,今日的水中没有他喜欢的繁星天空,清明时节的江水也很冻人彻骨。
阿箬慢慢松开了寒熄的手,她没下山,就站在这样高度,先是看了一眼坐在水里的云峥,再看向背覆满鳞的程胜,一只手隔空遥遥指向程胜的眉心处,动了动嘴唇,声音很低,顺着风飘向山下。
“浮清沉浊,离魂升天,身作尘土……归来。”
阿箬一直是睁着眼的,所以她看见了已经化作一条鱼的程胜在最后的时间里,耗尽力气挥动尾鳍,又一次甩起了几乎半座山高的浪花。浪花坠下如晶莹的琉璃珠,从他身体里抽出的仙气丝丝缕缕的金光折射于水珠上,很漂亮。
不是过去水珠上的星光,也不是不死花瓣,金色的光芒顺着水珠坠入青云江。深潭上方溅开了一层层涟漪,像是忽而下了一场繁星骤雨,刹那照亮了光明山间。
大鱼随坠落的水花一并消失,仙气又因距离过远,还未完全收回。
泛着金光的仙气像极光,也像漂浮于空中的流光,水中涟漪未平,云峥好似听到了一道声音,是程胜的声音。
“愿吾挚友,仙途坦荡,凌霜傲雪,福延如江。”
直上青云的……江。
青云江汇聚于此的深潭平静了,直上半山腰处的仙气也悉数环绕在寒熄的身侧,阿箬转身背对着山外,看向站在她面前的寒熄。仙气金光将他照得通透,粒粒金光浮在了他的衣袂上,细微的风吹过山川,天黑了。
阿箬轻轻眨了一下眼,在寒熄身上最后一丝仙气也被纳入体内后,她才露出一抹淡笑:“很快,神明大人就能恢复如初了。”
的确很快,只差最后一个人了,最后那个阿箬一直有意避开,却也从未听过他消息的人。
那个真正致使寒熄死去,被岁雨寨分食的人。
阿箬很开心,可是她不大能笑出来,脸上虽挂着笑容,眼底却浮上了些许哀伤与不舍。阿箬想她还是幸运的,因为至少在找到何桑之前,她还能和寒熄相伴,她有勇气将自己的心意告知,这就足够了。
她所求的不多。
求得多,却求不得,那才是最痛苦的。
寒熄看穿了阿箬的心思,他从未告诉过她,其实只要他想,他可以听见她的所有心声,可这一回寒熄不是听见的,而是从阿箬的眼底看见的。
温热的手贴上了阿箬的脸,她的脸在风中吹得有些冰,感受到温暖后似贪婪地抬起下巴,在寒熄的掌心里蹭了蹭。
寒熄问她:“为何难过?”
阿箬动了动嘴唇,开口:“我不难过,我在为神明大人高兴。”
“说谎。”寒熄这回揭穿了她,这句谎言和之前阿箬骗他脸红是因为热不同,这句谎言并不能让她松一口气。
寒熄不愿看到这样的阿箬,他想让阿箬高兴,明明阿箬说过她最大的心愿是找到所有岁雨寨里的人,他在撤下山间阵法时问她想不想,阿箬说她想,他才会去这么做。
到头来他们俩却都不开心。
阿箬咬着下唇,心中无奈也苦涩着。她与过去的她相差太多了,以往的她什么也没得到过,所以满心只为寒熄高兴,如今好像得到过些许,便为自己的求而不得自苦了。
人果然是贪婪的,她也不例外。
“说出来。”寒熄朝阿箬走近,他贴着她脸的手转而张开虎口捏住她两边的脸颊,迫使阿箬微微张开嘴巴。他道:“把你的难过,说出来。”
阿箬抬眸,仰望着她的神明,分寸在对上那双桃花眼后迷失了。她的嘴唇动了动,因被捏着脸颊,有些口齿不清地问:“是不是没有我,您也能找到他们,收回仙气?”
不是的,她想问的不是这个,她想问的是……是不是于寒熄而言,她的存在可有可无?
这回,寒熄读了她的心声。
阿箬会说谎了,不读心声,他怕他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可会说谎的阿箬,还是可怜且可爱的。
寒熄松开了阿箬的脸,转而俯身拥抱住了她,将越过山川的风都挡在了他的广袖之外。
“不是的。”他认真道:“阿箬对我很重要、最重要。”
第99章 青云渡:十四
其实只要寒熄的一句话就好了, 只要他说,阿箬便信,因为她的神明大人从不说谎。
寒熄说阿箬对他很重要、最重要, 阿箬便愿意去信这重要二字, 不问缘由,不论结局,只看当下。
就像是最初见到他那一眼被蛊惑地连保命的箬竹根都能递出一般, 阿箬接下来的几百年也不曾从那一眼惊艳中走出来。
仙气回到了寒熄的体内, 山间的风中也仅剩下杂乱的妖气, 那些妖似乎察觉到光明山中发生了不小的事,被鱼尾扫起的水珠折射仙气的金光警示那些居心不良的妖,他们暂且不会朝这边靠近。
云峥就一直坐在浅水岸上, 双眼望向已经归于平静的江面。水面上唯有风吹过的浅浅波痕, 江水流淌,夹着不死花瓣,不曾因为程胜的离去而短暂停歇, 一切都在往前走,时间是, 世事亦是。
只有他留在了这里, 只有他。
云峥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水里坐了多久,直到浑身发冷,天上的云被风吹开, 接连的雨天晚间居然也能露出一轮明月与几点星光来。那轮明月与几点星光投入了青云江中, 微微闪烁, 惊醒了云峥,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眨眼, 眼眶酸涩, 眼尾泛红,像是要落泪,眼睛却被风吹得干涩,什么也流不出来。
程胜的话,已经与江中的不死花一起冲出秋风峡了。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云峥愣了一瞬,直到人站在他身边了,云峥的眼神才显出了些许不可置信。
阿箬墨绿的裙摆在水中被打湿,几乎成玄色,她与云峥之间仅一臂距离。阿箬垂眸看了云峥一会儿,朝他伸手,云峥愣了愣,眼神带着些许希翼的光辉望向阿箬的手,他记得当年她也是这样把他拉出水的,他正要抓住阿箬,却见阿箬抖了抖袖子,露出一截木枝。
云峥望向那截木枝,心中的酸涩化作一声无奈苦笑,他摇了摇头,这次水浅,淹不死人……云峥可以自救。
云峥站直了,阿箬也就瞬时将手里的木枝扔掉,她拍了拍手,沉默了片刻后才开口:“将你的山毁了,抱歉。”
说是毁了一点儿也不为过,云峥几百年设下的阵法结界,可阻止外界妖邪入侵,如今满山群妖诸邪没有阵法和结界的束缚,云峥至少得吃几次亏才能把这事彻底翻过去。